本篇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沈从文。一九三二年一月收入小说集《虎雏》,上海新中国书局初版。现据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编入。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皆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坎,各处有挨饿后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了。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边走路一边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商人,这些活动的分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只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扛负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的官路,折磨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出纳,各处春货皆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皆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许多了。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像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好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到坛中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火铁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的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必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宏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这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亮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棓子。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日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老男子,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红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红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红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托人买点肉,落了雨,前面村子里就无人上市。”
“除了红豆就没有别的吗?”客人意思是有没有鸡蛋。
老人说:“有红薯。”
红薯在贵州乡下人当饭,在别的什么地方,城里人有时却当菜,两个客人都听人说过,有地方,城里人吃红薯是京派,算阔气的行为,所以现在听到说红薯当菜就都记起“京派”的称呼,以为非常好笑,两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阵。
因为客人说饿了,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挂在梁上的红薯,又从一个坛子里抓取红豆,坐到大门边,用力在筛心木板上,轧着那些红豆条。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雾好像极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看到天气放了晴,好像十分快乐,拿了筛子放到灶边去,像小孩子的神气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今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了两双鞋子来给客人。那个年青一点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说:“穿别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说:“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得请我喝。”
年长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请你喝。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同时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双鞋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说:“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两个人于是大声的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个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属于他在冬天刚死去的一个儿子所有的。那时正似乎因为两个商人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孤单单的在此住下,有点怀疑,生了好奇的心思了。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这时节,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人相像,所以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又说:“儿子做生意去了。”
那年长一点的商人,因为自己儿子在读书,就问老板,在前面过身的小村子里,一个学塾,是“洋学堂”还是“老先生”?
这事老板并不明白,所以不作答,就走过水缸边去取水瓢,因为他看到锅中的米汤涨腾溢出,应当榨取米汁了。
两个商人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望到门外黄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烂的路(晴过三天恐怕还不会干),一切调子在这两个人心中引起的情绪,皆没有同另外任何时节不同,而觉得稍稍惊讶。到后倒是望到路边屋檐下堆积的红薯藤,整整齐齐的堆了许多,才诧异老板的精力,以为在这方面一个生意人比一个农人不如了。他们于是说,一个商人不如一个农人好,一个商人可是比一个农人高。因为一个商人到老来,生活较好时,总是坐在家里喝酒,穿了庞大的狐皮袄子,走路时摇摇摆摆,气派如一个大官。但乡下人就完全不同了。两叔侄因为望到这些干藤,到此地一钱不值,还估计这东西到城里能卖多少钱。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着,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那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所挖掘成就的阱里,再为他加上土做成小坟的。
慢慢的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才站起来,从灶边取了一根一端已经烧着的枝子,在空中划着,借着这个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为这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也有好几个月了。找着了贮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灯盏里去后,他就把这个烧好的灯,放到灶头上预备炒菜。
吃过晚饭后,这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用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的情形,以为快乐的事。
到后,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应当去看看睡处,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处看好了,两个商人仍然坐到灶边,称赞这个老年人的干净,以为想不到床铺比别处大店里还好。
老人说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个用木头隔开的一间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这人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到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他们又问他住到这里有了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十多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像为骗哄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在别处做生意的儿子,什么时候来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多少东西。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太早了一点,所以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死了。
…………
这两个商人自然到后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村子里人,且在住宿应把的数目以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孤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蛆时,还恐怕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上,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样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到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像一个女人的头。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敢去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
在这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同时还有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淋的人头,若商人懂得这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肥的耕牛,挑得有别的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是谁也不明白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像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必须成立。如何成立这友谊,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十年前我读过这篇《黔小景》,记得是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随手往桌上一搁,心中并不起什么反应。那时候我正扬眉捋袖地写一篇长长的毕业论文,满脑子神圣的文学理想,可这《黔小景》写的是什么呢?贵州三月的深山和细雨,绵绵雨雾中的阴晦和泥泞,在这泥泞中负重奔走的商人,以及迎接这些商人的客舍,客舍中的热水,糙米饭,和发硬微臭的棉絮:这一切都与我隔得太远了。一篇小说要获得读者的理解,也需这读者有一份适合去理解的心情,以我那时的天真和偏执,自然是难与这《黔小景》发生共鸣的。
十年过去了,我对人生的体验逐渐增加,再重读这篇小说,感觉就和当初大不一样。譬如第一段,一上来就打动了我,特别是“大小路上烂泥如膏”与“挨饿后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这几句,一再激起我的想象,造成我的错觉,仿佛自己也正陷在那泥泞之中。我由此也领会了作者的用心,他是精心安排了这样一段动人的开头,要将读者一下子拽入阴晦迷蒙的情绪的氛围。
作者一步步展开他的叙述,我对那些长途跋涉的商人,也就不自觉地生出羡慕之情。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把握,却毫不犹豫,只管在家中吃饱睡足,然后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上路启程。道路非常难走,雨、泥、崩坏的土坎、肩上的重担,他们却并不叫苦,只依着习惯一步步走下去,如此劳累了一天,却并不都能找到合意的客舍,不是饭食太粗,就是被席太脏,可他们也不计较,依旧快快活活地烫脚、嚼饭。倘若竟能喝到一碗酒,那就兴致更高了,会围着火堆哈哈笑着讲许多粗野有趣的故事。实在酒也喝不成,鸡蛋也买不到,那就倚在门边,看看晚霞,开开玩笑,也能轻松地消磨黄昏。即便夜深人静的时候,附近山野中的虎啸,或者远处村寨械斗的火炮,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他们也不在意,最多静听一阵,就闭上眼睛,继续打他们的呼噜。这些人的心思是如此简单,活得如此自然,除了眼前的实际事情,其他一概不管,没有深沉的感慨,也不作高远的遐想,一切都听凭本能和习惯,自自然然地做去。倘若你是一个困居城市的知识分子,被种种复杂卑琐的人事纠缠得精疲力尽,偏偏又对社会抱有许多理想,它们的破灭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刻读到这些商人,你会不会产生一种神往之情呢?也许在一刹那间,你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倘若我也能以他们这样的心态去承受人生,也能过这样平常自然的生活,那有多好!看得出,作者在《黔小景》的前半部分里,正是凸现商人们这种人生态度的魅力,凸现他们这生活的诗意。我并非出身农家,更缺乏作者对湘川黔乡村世界的那一份血缘亲情,但我还是被他的描写深深感动了,那样平常自然的心态,那样淳朴简单的心灵,它们对我产生一种难以说清的诱惑,我虽然学不成他们那样,却觉得那确实有一种美。
但是,读到这小说的中间部分,读到那叔侄俩看着客舍老主人从内屋取来的鞋子互相打趣,作者却又点明这两双鞋原属于老主人刚刚死去的儿子时,一种模糊的不安,却从我心头悄悄升起。在这贵州的深山里,官道旁的小站上,其实并不是只有平淡和自然,就在商人店主的笑谈背后,分明还有悲惨和不幸,那叔侄俩指指点点的开满油菜花的菜圃旁,不就蹲着一座早夭的青年人的新坟吗?叔侄俩眺望着天边的晚霞,作者却写道:“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着,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这似乎是个意味深长的暗示,我越往下读,就越能够清楚地体味它,在作者描述给我看的小说画面的深处,确实有一片“沉默无言”的东西,就仿佛那客舍房子里的黑暗,即便你站在门口,沐浴在明亮的霞光之中。还是会清楚地感觉到它在你身后的存在。那客舍的孤独的老主人,本来是想无视这“沉默无言”的东西的,他甚至为了天晴而快乐,想高高兴兴地度过自己的生日。可是,作者终于拗不过自己的敏感,最后还是写出了老人的失态:他无法对客人坦言儿子的死,只好用谎话来应付;他也压不下因客人问及他家人而起的激动,虽然早早就上床了,却一直睡不着。就像是受不了屋子里黑暗的压迫,他又爬起来走近灶口的火光,加入两位客商的闲聊。他是那样亢奋,编造了一大堆自慰的谎言,仿佛是要使退到屋角的暗影相信,他的生活并非孤苦。一直讲到那年轻商人熬不往去睡了,他还是不愿起身,依旧坐在灶口,一任闪烁的火光照亮他的前胸,可是,第二天天亮后,两位商人起身一看,发现这老人依旧坐在熄了火的灶口,一动不动,原来他半夜里死了,还是被那“沉默无言”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写到这一步,整篇小说的意蕴急转直下。无论我先前怎样羡慕那种平常自然的人生,现在也禁不住要发生怀疑。莫非那人生的诗意也如这老人的生命一样脆弱?显然作者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怀疑,到小说的第三节,他竟设想那叔侄两位商人将遇到这样一连串可怕的景象:先是路边土堆上的虎豹的脚印,使他们暗自一惊,知道在夜晚,这同一条路上,曾出没过什么样的猛兽;接着是树林中悬挂着的肿胀的人头,使他们禁不住要想象,从这林中奔出来的劫道者凶相;再接着是路旁商人或者军人模样的尸体;最后是一群一群的士兵,用绳子牵着淌血的俘虏,肥壮的耕牛,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肩挑或许就属于自己父兄的血淋淋的人头……我不禁要想,那叔侄俩昨天投宿之前,是不是已经领教过这样可怕的场面?倘若已经见过了,他们又如何从心头拂去这些刺激,依旧笑呵呵地招呼客店主人呢?作者每讲一处可怕的场面,都要写一笔商人的表情,或者“各存戒心,默默地又走开了”,或者“无人敢去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或者“这是谁也不明白的”。
我似乎懂得了,为什么夜半被虎啸惊醒,这些人依然能倒头睡去,连尸身和人头都不断见过了,几声虎叫又算得什么?但是,如果这些人的平常和自然,竟有许多是来自一种见多了惨酷景象而习以为常的麻木,一种习惯于忍受不幸,一看见不幸降临便作鸵鸟式逃避的浑浑噩噩,你先前从他们生活中感觉到的诗意,是不是也就有点变味了呢?那原先是伏在小说画面深处的“沉默无言”的阴影,终于穿过晚霞般的人生景象,在我眼前逐渐扩大,最后将一切都罩在黑暗中。
到这时,我再读小说的最后一段,便觉出了作者的勉强。无论他再怎样强调商人们对路上那些惨酷景象的不在意,也唤不回读者对他们的羡慕了。我倒是想起了他的一句名言:“美丽总是使人愁。”既然最后是引起你的忧愁,你还能继续沉醉入对那美丽的迷恋吗?或者,正因为有这忧愁的衬托,美丽本身也就更能引动人的心绪?我不知道作者是否存心要安排小说意蕴的前后变化,来突出这种令人迷惑的复杂情味,也许他确是有意如此。在我自己,却好像在多日的疲惫之后坠入一个轻松的好梦,正做在高兴处,却被人一下子推醒,迷迷瞪瞪地再要想寻回那梦境,已经寻不回了,那不过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