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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雏

本篇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署名沈从文。一九三二年一月收入小说集《虎雏》,上海新中国书局初版。现据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编入。

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时,带来了一个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上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终无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同政府接洽事情时,就把他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像我的样子。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还出色。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建国大纲》,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

“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把你这个年轻的当差的留下给我,我来培养他,他会成就一些事业。你瞧他那样子,是还值得好好儿来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好,今天欢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兴时,送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高明。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给这小兵一种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意见,他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你在害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满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欢喜。可是你试当真把他关到一个学校里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个作了一阵勤务兵到野蛮地方长大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读书了。你这时告诉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穿的衣服又有各种样子,他实在也很羡慕,但是他正像你看军人一样,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还说想去当兵吗?好,你何妨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欢喜谈到,你去详细生活一阵好了。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白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较对。你是退伍的人,十年来什么也变迁了,你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从容疏放的军人生活回忆了。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它的意思。”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的事,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性,且有点觉得六弟的话近于武断了。我问他当了兵的人就不适宜于进一个学校去的理由,是些什么事,有些什么例子。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学生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觉得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白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这一件事情。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些礼貌和虚伪外,什么也不会明白,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他牵强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好好儿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于目下的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为个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们身份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麻胡 ,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份仍然不合。在两方面皆得不到好处,因此毫无长进,对生活且觉得毫无意义。这是因为我的体质方面的弱点,那当然是毫无办法的。至于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仍然像我这样子。”

“你不希望他像你,你以为他可以像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像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把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熟人办的那个××中学校去,又不花钱,又不费事,这事何乐不为。”

我的六弟好像就无话可说了,问我××中学要几年毕业。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六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熟人来介绍,到书铺去当校对,资格还发生问题。可是在我们那边,你知道六年的时间,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一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团长。这个事比较起来,相差得可太远了。生长在上海,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做一点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把生活举起,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儿子在大学毕业,就又到洋行去做写字,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不作官,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自然也还有人。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意思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内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的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像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闹气似的,我说:“把他交给我再说。我要他从国内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才算是我的主张成功。”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麻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学问,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身上,当真会做出一分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欢喜的样子是我描摹不来的。他告我不愿意做将军,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平民。他还就题发挥了一些意见,我认为意见虽不高明,气概却极难得的。到后我把我们的谈话同六弟说及,六弟总是觉得好笑。我以为这是六弟军人顽固自信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分辩什么。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像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为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色,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床,在别的店铺又看中其他许多东西。他说他不欢喜穿长衣,那个太累赘了一点,我就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说小孩子穿方头皮鞋合式一点,我就为他定制了一双方头皮鞋。我们各处看了半天,估计一切制备齐全,所有钱已用去一半,我还好像不够的样子,倒是他说不应当那么用钱,我们两个人才转回住处。我预备把他收拾得像一个王子,因为他值得那么注意。我预备此后要使他天才同年龄一齐发展,心里想到了这小子二十岁时,一定就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会音乐和图画,不擅长的也一定极其理解。他一定对于文学有极深的趣味,对于科学又有极完全的知识。他一定坚毅诚实,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么事都不怕失败,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样。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

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奶心想二十年后成家立业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个知己,我小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听人说到他的牛奶泼在地上时,大半天还是为他惆怅。如今我的梦,自然已经早为另一件事破灭了。可是当时我自己是忘记了我的奢侈夸大想象的,我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我还把二十年后的梦境也放肆的经验到了。我想到这小子由于我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世界上最完全最可爱的男子,还因为我的帮助,得到一个恰恰与他身份相称的女子作伴,我在这一对男女身边,由于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够极其从容的活到这世界上。那时我应当已经有了五十多岁,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为那是我的一件事业,一种成功。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故就转到××园里去玩。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白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满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白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枪声,知道那边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兴的走过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远远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后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标射击。我问他是不是放过枪,这小子只向着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去还要同别的人打架,把我手枪偷出去,预备同人家拼命。若不是气运,差一点就把一个岳云学生肚子打通了。到汉口时我检查枪,问他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他才告我在长沙同一个人打架用了的。我问他为什么敢拿枪去打人,他说人家骂了他丑话,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一枪打死那个人。”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河洗澡,在河里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屁股比别人的白,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啃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半年就可以做大王。”我说:“我不承认你这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像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从此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都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镖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镖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干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场,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

“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份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罢。”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罢。”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原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得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像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学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学东北的故事。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熏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于这小兵说来,搀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像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上时,却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自己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我就饿过一顿饭。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鲁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

……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你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个话时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打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做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就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它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 ,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罢,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像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拿‘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

“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像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像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老婆,不要读书了吧。”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份。你的样子倒像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相貌蠢笨,将军多像猪,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吧,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

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像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像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像《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六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罪我受不了。”

…………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中华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家中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睡觉,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用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来邀他玩,他又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成功的,所以非常愤恨那个小胖子。我想我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忙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

“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那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一些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恐怕责罚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此地被她们一拉也头昏了,何况我那个宝贝。不过那宝贝也要人受,他是不会让别人占多少便宜的,身上油水虽多,可不至于上当。他是那么结实的,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打下败仗来,只是你那个学士,我真为他担心。她们恐怕放不过他,他会为那些老鸡折磨一整夜,这真是糟糕的事。”

我说:“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

“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到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忽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出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去处!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还可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吧,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罢。”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依然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到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自然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仍然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说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在房里,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把事做了出去,他看到我抑郁不欢,一定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他,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像十分诧异,说:

“又走了吗?”

我还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去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没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像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像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会回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能够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皆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的神气,我真永远还可以记忆得到。

各处皆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像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你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吧。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一次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像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稀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了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廿年五月十五日完于新窄而霉斋

“乡下人”的情感| 吴俊

一个怀有理想主义热情的“读书人”,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想使一个少年士兵脱下军装,换上学校的制服,接受城市文明和现代知识的教育,最终也成为同自己一样的“读书人”。可是,不到两个月,理想便化为泡影。这个野性未驯的少年,终因犯了人命案而逃离城市。临走,他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便是他的军服。这就是沈从文在《虎雏》中给读者讲的一个故事。

几年以后,沈从文又作《虎雏再遇记》。作品一开始便提到了《虎雏》中的故事,并说:“想把一个年龄只十四岁,生长在边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乡下人,用最文明的方法试来造新他”,不过是一种“荒唐的打算”。因为“一切水得归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他的生命”。故而再遇“虎雏”时,作者还颇有点儿庆幸,幸好以前的“荒唐打算有了岔儿,既不曾把他的身体用学校锢定,也不曾把他的性灵用书本锢定。这人一定要这样发展才像个人”。这些话大概也足以解释作者之所以要创作例如《虎雏》及《再遇记》之类作品的原因吧。其实,城市与乡村、文明与野蛮等等的对立和冲突,可以说几乎是沈从文绝大部分作品所表现的一个共同的基本主题。在这之中,自然也流露出了作者自己的近乎矛盾的情感心态和价值取向。

沈从文一直是以“乡下人”自称的,但他却长期生活在城市中。并且,又大多与“文明人”相往来。或许,也正因为置身于城市文明之中,才更刺激了沈从文的“乡下人”的自我意识。因此,在“乡下人”沈从文的作品中,我们往往可以读到那些对于“读书人”和城市文明的揶揄、调侃乃至讥嘲之词,感受到作者与周围生活环境难以协调的烦恼、惆怅以至愤世的心态。“乡下人”沈从文的内心,实在是并不平和的。《虎雏》开始时,为了那个少年勤务兵今后究竟是继续当兵还是读书,“我”同“六弟”曾有过一番讨论。在这段对话中,“我”的口吻完全反映了一个城市读书人的立场,热衷并信奉现代文明对于野蛮心灵和蒙昧人生的改造及其不可抗拒的影响作用;而“六弟”则对此表示出一种深刻的怀疑。作为一个同样怀有“野蛮灵魂”的军人,他对于文明与野蛮的关系,似乎倒有更为现实的认识。相比之下,“我”所有的不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勇气和热情而已。这已经预示了“我”最后必不免于失败。这样,此后“我”对于少年士兵所抱的种种幻想和所作的种种努力,便只成为一连串可笑的盲目之举。这是“我”作为一个“读书人”在一个“野蛮灵魂”面前的失败,同时,也是所谓的城市文明的一次失败。城市文明并不能征服一切。面对一种充满着原始生命活力的人生和生活方式,城市文明暴露出的正是其自身的无能为力。在城市以外,事实上还存在着另一处截然不同的生活空间。除了“读书人”,人群中还有一些类似“小豹子”和“虎雏”的生命。对于这些生命及其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等等,城市与读书人自然是不易理解,也很难接受和认同的。这正像《虎雏》中的“六弟”所说的:“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较对。……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他的意思。”以读书人的情感、态度、立场和价值取向为代表的城市文明或现代文明的性格弱点,也便表现在这里。“我”和“我”周围的那些教授、诗人、律师及音乐家等人,之所以会对少年士兵如此感兴趣,期望如此之高,完全是由于不了解在“迷人的外表”包裹之中的也会是一个野蛮、放肆的灵魂,并且,他们也过于相信文明对于人性的教化作用了。说到底,这是两种不同的文明状态及其在人性中的表现之间的隔膜与冲突的反映。作者沈从文身处其间,必有其进退维谷的微妙情境。不过,他的情感倾向是十分鲜明的。他在《虎雏》的结尾处这样写道:“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典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在沈从文笔下,失败者往往就是这些“读书人”。而值得同情和怀念的,则是与之相反的“乡下人”及属于乡村的朴素情感。沈从文作品的婉约、感伤情调,也便由此而来。

那么,我们能不能就此得出结论说,沈从文是一个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的反对者,并甚而是一个文化倾向上的保守主义者呢?在沈从文的世界里,固有其倾向于传统的情感,并且,这种情感与某种特殊的乡俗民情和地域文化因素融和在一起,构成为一种典雅、动人的情调。但这并不意味着沈从文将一种“乡下人”的价值观完全置于“读书人”的价值观之上,并使之绝对化。从包括《虎雏》在内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更多的是以一种审美的方式来观照和对待生活;他对于自然人性和人格的推崇,更多的是出于他的审美情感,而非理智的评判。如果把城市文明看作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种主流趋势,那么,沈从文所表现的就是在这种主流趋势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人性表现出更多的质朴和自然之美。而这种质朴和自然之美,恰恰又已为城市生活所抛弃,并且也已远离了我们的现代生活。于是,沈从文的情感选择的合理性便表现出来了,让城市的属于城市,让乡村的属于乡村。这才是真正属于自然的。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居于无可置疑的主导地位,乡村情感不仅得不到重视,而且还不断地遭到破坏。同时,城市生活也根本不可能为一种质朴和自然的人性提供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其结果必然是对于这种人性的扼杀。

由于沈从文在道德和审美的情感方面表现出倾向于肯定乡村的质朴、原始和自然的生活方式,他便往往受到某种误解。人们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文化守旧分子。其实,沈从文不过是在现代文明的氛围中,为乡村情感的消逝而惋惜。他其实是不可能真正与城市生活诀别的。不过,他自觉地站在城市的边缘,并自觉地用一种“城市里的乡下人”的目光来看待城市与乡村、文明与野蛮的对立和冲突,所见所感自与“读书人”和“乡下人”都各不相同。而在他自身的情感与理智及其价值取向中,也便深藏着一种深刻的痛苦。他的作品不是牧歌,而是关于乡村情感的一首首挽歌。这些挽歌在现实生活中无疑是相当低沉、软弱的,但在情感和审美领域中,它们却产生出无比动人的魅力。《虎雏》等作品的内在价值,大致就体现于此。 j3i7J72locBC8VWVqgtVfsJiBQukdEo3c4d+xYvuDBufrskFIwpbI5c7IZniFM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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