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世界观》 (Japan and Its World )是一本重要的小书。虽然论其篇幅,不论英文版还是中文版,只有薄薄的一百多页,但却尽见马里乌斯·詹森作为一代日本史大师的风采。
詹森治日本史富有个人特色。第一,他对日本史有整体看法,将人物、事件及著作都能巧妙放在适当的位置。从树木见树林,绝不流于琐碎辩证或空谈阔论。第二,他将日本史放在东亚史及世界史的脉络中加以梳理。对他而言,日本史不是孤独的发展,而是不断在与东亚及世界互动中形成。他对中日关系史尤为关注,亦是西方研究中日关系史的权威。第三,资料详实。他非常重视原始史料,擅长透过原典及政府档案作分析。他对西方及日本的学术著作了如指掌,包容各家之说如海纳百川,引用资料得心应手。第四,文字精炼。大学主修英语的他行文用字十分老练,寥寥数笔已能表达丰富意思及其幽默感。文章不但典雅、自然、流畅,而且思路清晰,层次分明,可读性高。以上詹森史学的主要特色在《日本的世界观》中均可窥见。
《日本的世界观》原本不是学术专书,而是一系列公开演讲的讲稿,因此它未采用学术文章的格式,没有注释、艰深术语及冗长引文。这些演讲的对象并非其日本史的学生,而是一般美国人,故其内容浅白易明,而且令美国听众觉得跟他们的历史及所处的时代相关。
此书探讨近两百年日本人的世界观所呈现的变化。詹森以杉田玄白、久米邦武、松本重治三个历史人物为主线,分析德川中期、幕末明治初期及战后昭和时期日本人如何重新认识世界并给自己定位。透过人物讲故事带出历史的重要性,正是詹森史学的常用手法,其孙中山及坂本龙马的经典研究便是这方面的典范。
杉田玄白身处日本史上日本人的世界观出现转移的关键时期。兰学的普及令日本知识分子明白,日本、中国及印度(传统世界观的“三国”论述)只是地球中一小部分,而且日本的传统学问亦非金科玉律,在医学及自然科学的知识上远远落后于西方诸国。杉田亲眼目睹人体解剖后,发现中国医学有关内脏的知识不及兰医可靠。儒家传统的华夷之辨被质疑,日本人的世界视野从本土、亚洲扩展至全球;厌恶迂腐的旧思维,对新事物感到莫大兴趣。
若德川中期的世界观转移主要出现在知识分子身上,到了幕末明治初则已发展成全国性的思想苏醒。中国不但不再是学习的对象,甚至沦为亚洲近代化的反面教材及他者。日本努力向国际接轨,一批又一批向西方学习的官方及地方使团令人想起昔日的遣唐使。久米邦武便是出使西方最长时间的岩仓使团书记官,他亲自见证美欧的进步并留下详尽记录,以供明治政府作改革参考。他将美国及欧洲列于国际秩序之首,亦是日本的模仿对象。他蔑视落后的中国,并耻与为伍。明治时期全国上下一心求变,透过西式改革令日本摇身一变成为亚洲的新盟主及典范。
松本重治是昭和史的见证人及史家。战后日本从颓垣败瓦中发展至经济大国及亚洲成功模式之一,亚洲各国纷纷向日本取经,连西方对日本的成就都给予高度评价。日本人重拾自信及民族自尊,感到已实现日本多年在发的大国梦。日本在经贸、科技及商业管理方面已在全球前列,不再像昔日般以向先进国看齐为目标。日本的成就刺激新民族主义,强调日本人如何优秀及独特的“日本人论”有很大市场。日本对美国及中国的关系变得复杂,对前者似近还远,对后者似远还近。在一片欢呼声中同时又隐藏不少隐忧,日本为其经济奇迹付出了沉重的社会成本。
《日本的世界观》出版后,日本及世界均经历巨变。当今日本人的世界观如何?谁可作当今日本的代言人?日本人是愈来愈有国际视野,还是回归民族主义?若詹森仍在世,一定会亲自为此中文版再版写序,对上述问题给予精辟见解。现在只好由各位读者自行思考。香港商务印书馆在2016年重印柳立言译的《日本的世界观》中文版 ,詹森在彼方必然感到欣慰。
吴伟明
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日本学研究中心主任
2016年初春惊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