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曾以《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为篇名,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文学》第二卷第四号。署名沈从文。一九三六年三月收入《湘行散记》,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改订本。现据开明书店改订本编入。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皆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滩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皆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皆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皆高大壁立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金光,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有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需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涨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顶罐 煮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着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有女眷,有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皆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的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被盖上面的是一个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壶,一个小烟匣,一块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捎三斤,冰糖捎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皆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养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排商人,与其他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排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是禳土酬神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 照耀争辉。炫目火光下有头包红布的老巫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猪血稀粥,灶中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匣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弄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皆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这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原来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篮,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敲着船舷各处走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惊走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火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与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皆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嘟哝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又是作者所爱写的水边的黄昏与夜,“黄昏的余光”与浓深夜色中的吊脚楼。似乎每当这样的黄昏与夜,作者的感觉都极其纤敏而活跃,紧张地收摄着一切声与色;而这地方的黄昏与夜在他已熟悉到如一册读旧了的书,又似根本无须乎“收摄”,只凭了记忆的耳与眼,便听到与看到了一切。因而当船泊定了之后,吊脚楼上下的情景,就是“我”由“想象”所导引,由夜中“听”来与“看”来的。这充满了公然的假定性的叙述中,有着充分的情境的具体性,在“估计”“或”“必有”一类猜测性字样之后,描画竟具体入微到如亲临亲见。
此次湘行在沈从文,是回忆之旅。“生活史”(及已进入生活史的作品世界)缘重游与“回忆”而重组,而获得了叙说的方式、调子。本篇里那个十五年前的年轻兵士,《老伴》中“十七年前的七月里”初踏此地的青年,是这些作品的主角,或竟不如说“主角”更是“回忆”,湘西之行不过为这“回忆”布置了最适宜的情境罢了。甚至你会以为即使不借助于“行”,“回忆”也兀自活着,在梦中或许更美丽生动。纪游形式被用作了“回忆”借以展开的方式——这也正是通常的文人伎俩。
既是回忆之旅、情感旅行,即处处有期待中的重逢与重温——不止于与旧地旧事旧人,而且与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情景。作者所寻访的与其说是自己的生活史,不如说是自己的作品世界。那些借助于经验材料营造出的人物情境(小说),在重访更在记述重访的文字(散文)中被再度制作,后一过程直可视为前一过程的直接延伸。我由此觉察到了“写作”这一种文人活动之于作者的意义。出诸沈从文之手的创造物,像是弥漫笼盖了他的全部生活,成为他呼吸其间的世界本身,直接化入他的生活史,与他本人不可剥离。上述“过去”与“当前”在叙事语流中的近于无间的接合,又有沈从文对时间的知觉方式——关于变与不变,瞬间与永恒。他不厌重复地说过:“世界虽极广大,人可总像近于一种夙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老伴》)“……社会新陈代谢,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还是一成不变。”(《湘西·题记》)沈从文的叙事每如长河汤汤流去,昨天今天以至可以预见的明天都汪洋一片若无分际。
这时间之流中遭逢“柏子”“小翠”“虎雏”们,自不会使人惊异,然而你不必太死心眼儿地将同一作者散文中所述与小说情节有关的事件,径直当作了小说的“本事”。古老的“本事”说已经可疑。何者为“本事”?是《虎雏》(小说)还是《虎雏再遇记》(散文)?是《边城》还是《老伴》?我宁愿相信它们都属“想象”或日“制作”。你不妨将本篇中提到的“柏子”及“散记”其他篇中的“小翠”们,均作为作者营造梦境的材料,只不过这些材料的来源与运用有所不同罢了。
“本事”说尽管可疑,沈从文的这类散文却仍要与有关的小说并读(如将《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及本篇与《柏子》并读)才更觉有味的。这样读着,你于领略沈从文的散文艺术的同时,也猜到了一点他作为小说家的材料运用:变形、改装,其间情感的浸润,梦与梦的相互激发,互为生发。你若是有起码的阅读能力的,你便不会为窥见了上述“秘密”猜出了有关的工艺流程而生幻灭之感,你会更清晰地察知作者感受美与表达美的能力,对“纯美”的顽强渴慕与无尽怜惜。他的散文与小说,均是他的人,他的生活史与写作史本是浑不可分的。
流在汤汤河水上的夜是忧郁的,这忧郁却也如水如夜般悠长而“软和”,其中并无痛楚,而有一种近于基督精神的“悲悯”——却又不是基督那种俯怜众生式的悲悯:“……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箱子岩》)不但令人无所用其悲悯,而且使人“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作者甚至以为对于他们的苦难,读书人也“不配说‘同情’,实应当‘自愧’。正因为这些人生命的庄严,读书人是毫不明白的”。(《湘西·辰溪的煤》)凡深于人事人间世的,都不能不分有沈从文的那份“忧郁”的吧,为平凡人间时时发生着的哀乐生死,为高天厚地间“生民”的孤弱与顽强,为这长夜与长河,水面上的灯光与吊脚楼窗口的男女,为由这些人演出的历史与他们对“历史”的浑然不觉,更为他们于浑然不觉中呈露出的生命的庄严……
自船泊岸后,“我”始终在船上。岸上种种,均由“记忆的眼睛”所看取。更活跃的是听觉。我“听”这夜,不只听到了水上岸上所有细碎声音,更由“想象”听出了未曾直接听到的种种(如吊脚楼上下的问答),听小羊“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甚至不眠地等待着听一个水手“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与其说所“听”是此夜,不如说是记忆中无数次重温过的夜,“过去”之夜。统摄这现在时态叙述的纪游文字的,本来就更是“过去”。直至“一派声音”当夜深时在河面上升起(那声音“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这声音也仍然不容分说地“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过去”(以及属于“过去”的小说情景),才是此番湘行(或曰这一组纪游之作)真正行经的,是此行所历的真实的时与地。
最后由水上升起的神秘声音正可为沈从文喜用的“庄严”一词作注,沈从文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写到过这类声音。“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当代作家中,我只在张承志那里发现过类似的对声音的敏感与沉醉,张承志是对于草原上及地层深处走着的神秘声音(《黑骏马》《戈壁》《晚潮》),沈从文则是对人声(捕鱼声与橹歌)。“五四”新文学作者比之不少当代作者更“入世”,更有对现世、人生的执着与热忱。
长河长夜与长歌,在沈从文那里,都俨若具象化了的“历史”。在“散记”诸篇里他禁不住一再慨叹这如循环、轮回的历史,充满了邂逅与重逢的人生,“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老伴》)
至此,这“过去”、这夜与河水愈益弥漫,深广到无际涯。作者并未着力引申,类似的情景与慨叹,早已酝酿在沈从文的心里,在他的一篇篇小说与散文里。他在此不过用了“鸭窠围的夜”这题目,将熟悉的情景与感喟编织成较整一而浑圆的“文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