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问是导火线,好奇心则是它的燃料库。
2017年,当英国人伊恩·莱斯利(Ian Leslie)将“好奇心”比喻为除却食物、性、庇护所之外,人类发展的第四驱动力时,另一名英国人早已用行动描绘出了一幅跨界格局的好奇心版图:17岁开始创业,横跨航空、铁路、金融、通信、娱乐等诸多领域,在25个国家开展业务,创建超过400家公司。他就是商业领域的“冒险家”,维珍集团创始人理查德·布兰森(Richard Branson)。
2001年,自最初的创业地伦敦牛津街一直到伦敦郊区牛津郡的家,我沿着这条路线,对理查德·布兰森进行了访谈。
杨澜: 你年轻时正值(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一个反叛的时代,年轻人想打破所有社会规范。你是否还保留着那样的性格?
布兰森: 是的,我很喜欢打破界限。我喜欢和不同领域的大人物较量……我尽量不让自己成为什么大人物。
杨澜: 人们想知道,你能将维珍这个品牌发展到多少个行业中去呢?
布兰森: 我们向不同行业发展,并非出于经营战略考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喜欢探究未接触过的新事物。
布兰森的未知领域不仅在于商业,更有热气球、航海,乃至太空探索。他和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共同被称为“角逐太空”的三位成功企业家。
正如维珍航空的广告语:有的人问,为什么要?也有人问,为什么不呢?布兰森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正对应了伊恩·莱斯利在《好奇心:保持对未知世界永不停息的热情》( The Desire to Know and Why Your Future Depends on It )中的两个分类:消遣性好奇与认知性好奇,前者是人类本能存在的好奇,后者是人类更高认知需求的好奇。
面对未知,怎么能没有好奇呢?
未知,意味着无限可能,追寻未知,也意味着开启认知的路途。
清代文学家刘开在《问说》中说:“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但是,由于害怕背上无知的名声,人们对提问普遍感到不自在,因为真正的学习首先要直面自身的无知。
苏格拉底曾说:“我唯一所知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后来者们正是通过著名的“苏格拉底式提问”见识了哲学大师版本的认知性好奇。
苏格拉底: 请告诉我,你认为一名智者是凭借他所知道的东西而变得更智慧,还是凭借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而变得更智慧?
欧西德莫斯: 很明显,智者之所以充满智慧,是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东西。怎么可能会有人凭借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而变得更智慧呢?
苏格拉底: 那么,他们充满智慧是因为他们已经掌握的知识吗?
欧西德莫斯: 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人更有智慧呢?
苏格拉底: 除了知识能够使人更智慧,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吗?
欧西德莫斯: 我想不出了。
苏格拉底: 所以,智慧就是知识。
欧西德莫斯: 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 你认为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掌握所有的知识?
欧西德莫斯: 不可能,绝对的。
苏格拉底: 那么,因为不能掌握所有的知识,在人类当中就不可能存在智者了?
欧西德莫斯: 对,当然是这样。
苏格拉底: 这么说,只有懂得足够的知识,才有可能变成智者。
欧西德莫斯: (目前)我大致上同意这个结论。
苏格拉底通过与欧西德莫斯的对话,证明了所有人都不够资格被称为“智者”。而提问中的苏格拉底却以无与伦比的好奇心让我们相信:真正智慧的人,不一定知道所有的答案,但一定知道如何通过提问不断接近智慧。
与苏格拉底的智者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才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有一句经典的名言:“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是好奇心极强而已。”在认知的路途中,起始阶段的“未知”和“无知”构建起了好奇心的底色,它是谦卑而包容的,不是傲慢和封闭的;它是疑惑和挑战,不是偏见和草率的结论;它与天赋和本能相关,更可以通过后天的激发和学习得以发展。
“为什么”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是一个不简单的词语。在美国著名脱口秀主持人拉里·金的词典里,“为什么”被这位“麦克风边的大师”定位为“最佳问题”。
我对各种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因此,参加鸡尾酒会我最喜欢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果有人说自己和太太正要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我会问:“为什么?”如果有位女士换了份工作,我也会问:“为什么?”有人总喜欢用“Met”这个词,我也会问:“为什么?”在做电视节目时,这也是我用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可能也是我曾经问过的最佳问题。我坚信这永远都是个好问题。而且,显然这也是最能保障交谈生动有趣的一个问题。
从孩童时代走到成人世界,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像拉里·金这样幸运。每个人起初都有好奇心,但是它陪伴每个人的时间却长短不一。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院长詹姆斯·E. 瑞安(James E. Ryan)教授指出:我发现,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心都会随年龄的增长而递减。这或许是因为父母或老师厌倦了他们所提出的“为什么”,从而没能有效地激发他们的好奇心吧。生活的烦琐也会让好奇心无处容身,因为对于成年人来说,单是度过每一天就已经有够多的挑战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能够像孩童般对世界保持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的,都是非同寻常的成年人。
不按牌理出牌的理查德·布兰森也有一对不按牌理出牌的父母。因为患有“阅读困难症”,他小时候学习成绩不理想,却对办杂志充满了好奇。面对一个15岁少年做出的“辍学办杂志”的决定,布兰森的父母竟然投了赞成票。“我父亲说,他到21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对什么工作感兴趣,所以支持我离开学校去大胆尝试。我很幸运有这样理解我的父母。”面对我的提问“你性格中的冒险与家庭相关吗”,布兰森做出了如上回复。
詹姆斯·E. 瑞安对于来自父亲的正向激发也充满了感恩:“我的父亲没有上过大学,对于我不断提问的行为,以及除了提问和投球几乎一无所长的事实,他不知道该抱以什么样的态度。我和父亲不同,不但不擅长手工,而且什么都不会修理——我不具备任何实用性的技能。但是,我提出的问题却源源不断,正因如此,父亲一再告诉我,成为一名律师才是正道。除了这条路,他无法想象我还能靠什么谋生。”最终,他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自小痴迷于提问的瑞安进入法学院之后,更加沉迷于法学院教授们连环发问风格的苏格拉底式教学法,感慨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群体,这也是我在从事法律工作几年后,决定成为一名法学教授的原因之一”。
在1991年出版的《采访美国顶尖采访记者》( Interviewing America’s Top Interviewers )这本书中,“好奇心”是19名全国著名记者评价自己的工作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美国广播公司的芭芭拉·沃尔特斯(Barbara Walters)在书中列举了好的采访必备的三个因素:好奇心、倾听和做作业。 对于采访者而言,好奇心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相比来自原生家庭和父母的影响,学校的培养对维护和发掘人类的好奇心同样重要。有时,在家庭中没有被激发的好奇心,往往在学校的集体氛围里得以释放。在自传《试镜人生:芭芭拉》( Audition: A Memoir )中,芭芭拉·沃尔特斯怀念并肯定了大学时期的学习方式所带来的有效滋养: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 College)是个学习的好地方。我们从不整齐地按排坐,而是围坐在桌子旁。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发言,然后讨论,然后做更多的发言。我学会了提问和倾听。我学会了永远不要羞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个学生的观点都会受到严肃对待,从来没人说“真蠢”或是“根本不沾边”。
与芭芭拉·沃尔特斯有所不同,同样是美国杰出记者的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更认可“阅读百科全书”是助力自己好奇心的因素:当我查阅《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时总是很难不被书中其他文章吸引,我想我常常保持着对追求新信息的好奇心,但我觉得多数教室里的常规教学以及作业枯燥乏味之至。我本人真的不是笨蛋,因此我觉得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老师的教书方式太不令人鼓舞了。
主动阅读胜于被动听课,让我联想起自己的成长与初期学习生涯。我经历的是传统的中国填鸭式教学法。提问的权力掌握在年长者和老师那里,学生只需要把正确答案记住就是了。但是在好成绩的背后,与其他同学相比,不可否认我是个爱讲话的孩子。小学及中学期间,我的学期评语里总有“上课爱讲话”,因为我听懂了老师讲授的内容,就喜欢跟身边的同学说说自己最近读过的精彩小说,老师有时给我这个“好”学生留面子,结果我的同桌因此受罚。这实在让我愧疚不已。对不起!也许,在这些滔滔不绝的“废话”里,就有一份无法被抑制的好奇心吧。
探究好奇心一族,专家和新手的区分并无太大的意义。意大利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维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的分类法,为我们观察人类好奇心提供了视角独特的参阅价值,那就是创意生成路径中的好奇心,它是强大的认知驱动力,与创造性提问的生成密切相关。
在《心灵与社会》( Mind and Society )一书中,帕累托认为,世上的人大略可以分为两类:“投机者”和“食利者”。前者崇尚重建一切的创造精神,后者喜欢一成不变的稳定生活。两类人群根本的不同点,体现在创新过程中好奇心指数的不同,从而对风险的接受程度不同。如果你看过电影《霍比特人》就会记得,比尔博·巴金斯享受村庄里一成不变的安逸生活,把妈妈传下来的蕾丝手帕和瓷盘看得很重,喜欢在自己的袋底洞中与书籍和地图为伴。但“矮人”们闯入他的生活,在甘道夫巫师的怂恿下,他终于决定“去冒一次险”,前往“孤山”,随他们踏上了收复王国的探险之旅。因为他们也是在“找回自己的家”。“食利者”的惰性和“投机者”的冲动同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这就是所谓的留在“舒适区”和走出“舒适区”的博弈。
那么以好奇心指数衡量专家与新手,两者又有着怎样的逻辑关联?认知心理学家通过比较专家与新手的绩效和所用的方法得出了如下结论:
我们要注意到专家不只具有优势,还有劣势。其劣势在于,当对一个领域内已经建立的事实和理论有很深的理解后,会使其极少运用新的方式来看待问题。这可能正说明为什么在一个领域内起到革命性作用的人一般都是年轻人或者是经验较少的科学家。
专家的优势只是局限于其所在的领域,非常有可能成为“食利者”;新手的劣势则可以通过练习去弥补,非常有希望成为“投机者”。那么要遵循怎样的原则,经过怎样的步骤和技巧练习,才能生成创意级别的认知呢?“让大脑尽量吸收原始素材、消化和吸收素材、用潜意识去整合素材、创意诞生、应用并修正于现实世界。”以上是“创意大师”詹姆斯·韦伯·扬(James Webb Young)提出的经典五步创意法。而这整个过程,正是以好奇心为驱动力,去观察、调查、思考、研究、整合、检验、修正,从而达成新认知的重要阶段。
在哥伦比亚大学两年学习期间,我的个人指导老师是国际传媒专业的主任皮特·约翰斯顿(Peter Johnston)教授。他曾在美国最大报纸《纽约时报》担任了二十年的高级编辑。当我作为学习期的记者,开始自己的提问训练时,他给予的忠告就是:记者最忌一个“懒”字,所有的信息一定要亲自核实,切不可道听途说。为了使自己的专题报道作业更扎实,我将自己的采访范围扩大到尽量多的人群:既有百老汇剧场艺术家,也有公立小学管理者和教职人员;既有华尔街的金融分析师,也有中央公园的流浪汉。为了了解非裔居民对州长竞选的态度,我与一位同学深入当时治安不佳的哈雷姆区,采访非裔社团和商贩,路上被一些面露不善的人盯着看,还真有点心里发毛。严谨的学院派采访练习,让我不仅重新评估了好奇心的驱动力,而且还有了一个更大的感悟,那就是对于提问者来说,好的采访过程和好的结果一样重要,只有掌握第一手资料,才有机会获得真知。
在拉里·金做电台主持人时,为了练习采访的功夫,他就坐在超市门口,不管进来什么人,只要人家愿意,就拉过来采访,练就了一身观察和提问的好本事。他在46年的职业生涯中采访过近四万人次!
“每个人都很无知,只是看在哪方面而已。”美国著名幽默大师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的这句话曾经引起拉里·金的深度共鸣。“不管你是以自己认为可行的方式与人交谈,还是在亿万电视观众面前和嘉宾交流,你都应该记住这句话。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每个人都是某个领域的专家,不管是谁,都至少会有一个自己擅长谈论的话题。’请记住这句话,并尊重别人的某项专长,对方能听得出来你是否真正有诚意。如果他们发现你确实发自内心尊重他们,那么在你开口说话时,他们会更积极地听。反之,如果他们觉得你不尊重他们,那么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吸引回来。”
不受经验所累,打破思维范式,真正理解他人,开放的心态会提升我们的认知水平。“我会带着同样的好奇心看待总统和水管工。”拉里·金式的好奇之道正是他沟通能力养成的秘籍,To Talk to Anyone,Anytime,Anywhere,随时、随地,和任何人随意交流,他真的做到了。经常有人问我,采访那些名人、政要是否紧张,我的回答是,在采访的时候,王子与庶民平等。作为记者,我与他们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对方的职位或成就感到紧张。唯一感到有压力的,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取最有价值的信息。
是的,在好奇心面前没有专家和新手,没有权贵和平民,有的只是对人和世界的关注方式,好奇心练习绝非暂时的段落,它需要漫长的光阴。对于一位真正的创新者而言,它的长度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