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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故乡

陈峻峰

中原人历史上的南迁,无论从帝都长安、洛阳,还是从大宋汴梁,逃亡之路选择主要有二:一个是从黄河转运河到达南方,但这一条路充满战乱凶险;再就是到我老家河南固始,从淮河三河尖或乌龙集码头乘船经长江至九江,再沿赣江南下。这条路被证明是相对安全的。因此中原人历史上前三次大规模南迁,多数人都选择了固始的淮河。固始成为中原人迁徙的聚居地、集散地,南迁的地理标志和符号,甚至在南迁后,固始成了很多中原人认定的精神籍贯。

历史忽略了,中原人南迁长途还隐现着另外两支队伍:一支是唐初固始人陈元光率五十八姓兵校赴闽南平定边地“啸乱”,成为一代“开漳圣王”;另一支在唐末,即固始人王审知随义军入闽,做了“闽王”。他们所率万千固始子弟,纵横八闽,扎根发芽,开枝散叶;他们带去了中原文明、中原文化以及先进的农耕技术,并与当地土著融合,辟地置屯,招徕流亡,营农积粟,通商惠工,尚文重教,耕读传家,及至在婚姻、习俗、饮食、服饰、文艺、语言诸多方面,已无内外主客之分。

即便如此,闽南人仍然有生命源头、精神根脉的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闽南,我们看到,无论官方和民间,无论姓氏和宗族,大家都拥有一个“人神”、一个“共祖”:陈元光,或者王审知。除了同乡同籍、血缘根亲、文化源同、集团利益,以及对他们强势统治的跟随、依附和服从,还由于对他们英雄业绩的景仰,对他们伟大生命力繁衍以及创造的崇拜,更是由于从陈元光和王审知那里,从“威惠庙”和“三王祠”那里,我知道了我是谁,以及我从哪里来。

历史学家翦伯赞说:“南迁人民中,也有一部分越过长江后,继续南进,到达今浙江和皖南甚至深入闽广。”“而这些南渡的人,通常是按籍贯聚集若干家,节节迁移,形成一个又一个流群。”在泉州,我立刻就想到了“洛阳江”“洛阳桥”“晋江”“乌龙茶”的命名,果然是缘于彼时彼地入闽的那些“迁移”“流群”的人文印记,那么落籍泉州海湾的就是历史记载的“西晋之乱”第一次中原人大规模南迁范畴。至于他们入闽线路和情状,于今很难说得清了,但其“主流”依稀可辨,大地与山水间,波涌蜿蜒着,从江西经崇安分水关入闽,由广东梅岭进入闽西宁化石壁,从赣州到达潮州进而入漳浦,由浙江过仙霞岭进入浦城……而我,则乘现代化交通工具,一日千里,到达了泉州,到达了晋江,到达了大海。

而最先到达大海的第一个“流群”是来自中原哪一家族?是谁选择了沿晋江一直往前行走?谁最先闻到了海洋气息?谁第一个用舌尖去尝海水的咸苦?谁决定了在这天之尽头路之尽头居留?如何度过第一个充满焦虑和不安的夜晚?谁惊喜地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谁开始为建造房屋选址、测量和打下木桩?谁开挖了泉州第一锨土?谁尝试着和当地越族土著、山畲水疍进行语言沟通和生活学习?谁首先捕获了那些海鱼?谁第一个吃下了那些蛤、贝、蟮、蚬、虾、蟹、蚝、蛏?谁是第一个出嫁的姑娘?谁是第一个降临的婴儿?谁第一个在这里死去?谁建造了第一座祠堂?谁敬上了第一炷香?谁织就了第一张渔网?谁制造了第一艘大船?把船驶向了哪里?在海上是否遭遇了风暴?哪些人第一批葬身大海?哪些人满载而归?谁找到了那些四书五经?谁是第一个外来造访的客人?谁第一个迁移海外?谁第一个唱起中原家乡调儿?谁第一个扮演了中原戏曲的角色?谁原创了第一则谚语、谜语、歇后语、儿歌、小说、诗词?谁被推选为第一任族长?谁是第一个到任的地方政府官员?谁命名了泉州、晋江,以及南安、惠安、同安、永安、永泰、永宁这些明显带有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祈求和愿景的地名……

淹没在时间中的无尽回望和设问,都不能描画出最初到达泉州的那些中原人的生命状态、生存境况、生死境遇,八闽大地和茫茫大海也难以称量中原南迁的先行者远离故土在“他乡”的艰苦卓绝。那是一部恢宏的迁徙史诗,一部民族血泪志书,一部人类精神不死的叙事、歌哭和绝响!

历经三百余年,及至千年,他们在福州、厦门、潮州、漳州、泉州、莆田,及至“江海相搏”之地的晋江两岸,不仅拓展了一片广阔崭新的人居沃土,繁衍生息的家族兴起,文明教化的伦理秩序,面向海洋的开放胸襟,也提供给后来者以广阔富庶的经济运行基础、土地生存空间和大海生存经验。

其间,发生了历史上固始人两次大规模南迁入闽。唐总章二年(669),泉潮间发生“啸乱”,高宗诏命归德将军、河南固始人陈政进朝议大夫,统岭南行军总管,率府兵三千六百人,战将一百二十三人入闽,自丰州(今泉州)莆田南下,而进军不利,一度受阻,形势告急,退保漳州南九龙山“且耕且守”;唐高宗再命陈政之兄陈敏、陈敷率固始府兵计五十八姓军校约五千八百人增援,这次随军的,有陈政母亲魏妈和大部固始府兵家眷,再就是那位英俊少年、陈政之子陈元光了。

对陈元光入闽路线,有学者著文,说陈元光入闽从淮河乘船,然后长江、运河诸多水路辗转,最后在浙江衢州登陆,开始穿越仙霞岭,进入福建浦城。但在登陆后,在江山县遇到瘴气和瘟疫,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饮泪含悲,披挂上阵,亲自主持军政大计,果断下令陈元光率精兵五百余,翻越仙霞岭入浦城,其他病弱士兵均乘船,由她率领,沿江回头出海,由海路驶往闽南,直达九龙江,三师会合。

这是我们现在最通行的说法。还有一说,即陈政将军领固始府兵,曾在唐朝初期就被派往福建,驻扎在泉州今莆田市仙游县。陈敏、陈敷所率,有固始府兵,更多的是驻军将士们在固始的家属子女,魏妈、陈元光自在其中,还有陈政夫人;江山遭遇不测是真的,病逝的不仅有陈敏、陈敷,还有随行士兵和家属,他们长眠于异地他乡,再也回不去了。至于此后,魏妈含悲葬子、亲自披挂上阵,就是演绎了。攻打漳州,是在此之后,陈元光也已长大,随父征战,并就地在泉州及所属莆田一带招募士兵,屯兵云霄;其父去世后,袭职任左郎将,代领其众,平定叛乱,并开创了漳州,进中郎将右鹰扬卫率府怀化大将军兼漳州刺史,后被奉为“开漳圣王”,在我国福建、台湾和东南亚地区被广为祭祀,庙宇多达五百余座,香火旺盛。

我认同此种说法。设若按史载陈政被困,我们稍作“分析”:你首先要将这消息从福建送达京城长安,并汇报给皇帝;皇帝要上朝与大臣商讨,下诏固始;固始要落实皇帝御旨,将数千固始府兵召集起来,进行动员和准备,然后制定路线、风雨兼程、翻山越水、长途奔袭……这样你算算,要多少时日才能到达闽地。如果陈政有足够能力进行坚守和抵御也就罢了;如果没有,等到援兵到达,可能一切都早已结束了。

当然,无论是从固始出发,还是原就驻军泉州、屯兵云霄,陈政、陈元光中原光州固始人的籍贯没有改变,开发闽南的历史功绩没有改变,以及在福建、台湾、海外万千民众对陈政、陈元光的民间虔诚信奉、敬仰和祭拜没有改变。我为之骄傲,我不仅与之同籍,也乃陈氏一族。

到唐末,固始东乡王集人(今固始分水乡王堂村)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随黄巢义军王绪起兵,固始籍乡民有三十四姓五千余人跟随响应,后一路征伐,队伍增至万人、数万人。公元885年军队南下入赣、入闽,一举攻克漳州,因王绪性情暴戾,激起众怒,发生了“竹林兵变”,部将擒获王绪,逼其自杀。遂推王潮继任首领,于是整顿军队,整肃军纪,引得泉州百姓信赖,一起跪求王潮,要他驱逐恶贯满盈的泉州刺史廖彦若。王潮感泣百姓信任,派重兵围城,年余,攻下泉州。

唐乾符五年(878),朝廷通令全国乡村“置弓刀鼓板”,以阻挡黄巢。福建汀州黄连镇人陈岩,聚集数千人队伍,号“九龙军”,镇守黄连镇。唐王朝以其守土有功,便在黄连镇设置义宁军,任陈岩为镇将。黄巢起义军南下入闽,攻占福州,福建观察使郑镒表请陈岩为团练副使,陈岩责无旁贷,率部前往支援。黄巢军在福州只停留月余,竟是南下杀向广州了,陈岩得历史机缘,顺利进占福州,见郑镒兵势薄弱,庸懦无能,迫其离职,自荐以代,得到朝廷任命,一跃为福建观察使,因其贤能,加封工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在王潮、王审知攻下泉州后,陈岩审时度势,顺应民意,即表奏王潮为泉州刺史。不久陈岩病重,欲请王潮代他主持福建军政,书信尚未发出,陈岩病逝,其妻弟范晖见机,迅速夺取了政权。王潮得知内情,拒不承认,命王审知进兵福州,讨伐范晖。一年后,福州城内弹尽粮绝,属将杀了范晖,开城投降。王潮迅速将官署从泉州搬到了福州,唐廷只好任命其接替陈岩,任福建观察使职位。之后,王潮嫁女给陈岩之子,厚葬陈岩于闽县敦业乡太平里,完成了对福州地理和心理的控制。公元897年,王潮病逝,王审知接任,为福建威武军节度使,公元910年,封为“闽王”。

从唐初陈元光开漳,到唐末王氏三兄弟治闽,整个东南沿海都为固始人统辖。大江说,连讲话都只能跟他们学。固始人主政,固始话是主流话语,也是官方话语,因此包括西晋逃亡来的河洛人后来都称自己是固始人了,包括当地原始住民都跟着学说固始话,即所谓的“唐音”,也即唐朝“普通话”。在后来“宋音”成为“普通话”后,这“唐音”保存了下来,就成了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七大方言区”之“闽南方言区”,而由此形成的文化,就是“闽南文化”。

泉州之行,大江陪着我,他原是我固始乡下亲戚,迫于生活,十多年前拖家带口,来泉州打工。他也是诗人,会弄一些四言八句,并合辙押韵。老家说有字吃字,无字吃力,果然,他就被当地文化部门聘作内刊编辑。那天中午,他坚持要请我吃市内一家地方特色小吃,于是车子沿海岸一侧之晋江水头外线,由大江领着,左弯右绕,古往今来的,穿过西晋、唐初、唐末、五代、宋元,穿过洛阳、固始、淮河、长江、九江、赣江,穿过木兰溪、南安江、洛阳江、柳营江,穿过陈元光、王审知、黄巢、陈岩,穿过山畲、水疍,穿过火光、刀光、血光,穿过赴命、征伐、迁徙,穿过御旨、诏书、册封、农耕、工商、渔猎、税赋、制度、礼仪、谱牒、艺文、习俗,穿过沿海大通道、泉厦高速、环城高速,穿过行政、法则、资本、人才、市场,穿过德化陶瓷、惠安石雕、永春漆篮、料丝花灯、木偶头、梨园戏、南音、高甲戏、歌仔戏、闽南语、《爱拼才会赢》,穿过乾隆版《泉州府志》、大江的四言八句,回到了泉州市内,落座于丰泽区的一家酒店……

大江安排服务生,先一壶泉州安溪“铁观音”送上来,点入茶杯,一屋香气四溢,春风扑面,令人表里澄澈,飘飘然,神仙起来,于是在一种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里,透过缥缈薄纱的帘子朝窗外望去,让我无尽悠游或畅想自秦汉、隋唐,及至宋元鼎盛时期的泉州,那般开放大都国际港口的景象,一现在文字的光芒里——

入唐以后,泉州港逐渐兴起,是一个蕃客往来之地。唐朝武德年间,泉州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海路所通国家和地区东北至高丽、日本,南达南海诸国,西抵印度半岛。

——《泉州历史文化概述》

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

——李邴《咏宋代泉州海外交通贸易》

到第五日晚上,便到达宏伟美丽的刺桐城。刺桐城的沿海有一个港口,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驶往蛮子省的各地出售……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

——《马可·波罗游记》

在这里你可以听到一百种语言。外国人多得不得了。很多蛮子也学会了欧洲和中东的语言,而且有不少人信了基督教。在这个城市,各种宗教都有。

——雅各·德安科纳《光明之城》

大海,无疑是泉州人生活的部分、生存的部分、生命的部分,是泉州的生命线。从物产看,固然泉州山海并论,但姿态、胸怀、目光、气度、风采,都是海的。离开海,泉州则无从谈起。

再次回溯,万千流亡的中原人,他们沿着九龙江走,沿着漳江走,沿着闽江走,沿着晋江走,走到了海,走到了陆路尽头。骤然停下脚步,而就是这么一次意为安身立命无可选择的停顿,便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漫长的对海的认识。对海的认识,最初可能是对淡水、咸水的认识,可能是对鱼类、鱼群的认识,可能是对水产烹食的认识,是对台风的认识,是对涨潮的认识,是对渔具的认识,是对船舶的认识,是对捕捞的认识,是对远航的认识。我们面临大海,面临一个全新的地理环境,全新的气候、物产、语言、人际、种群、视野、味觉和感受,自己的亲历、体验、冒险、尝试和实践不可或缺,而最为简化的是从当地原住民那里获取信息和经验,最初可能包括最为简单的生存经验、生产经验、生活经验。这样,双向的交流开始了,或者说,中原汉人带来的强势的汉文化和本土的闽越文化的交融开始了。我们带来了最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制度观念和中原文明,而他们则拥有更为丰富的物产知识和海洋知识。加之后来的海上外交、海上贸易、宗教文化、舶来文化,冲突、碰撞、交汇、融合,孕育、诞生、嬗变、成熟,带有开放海洋的精神取向,最后奇异地开出了丰美的奇葩:闽南民系、闽南文化、闽南方言。

是的,我们走到了陆路尽头,走到了海,如果我们真的命定再无回路,就需要保持来时的义无反顾、一往直前之姿态。背后是故乡,遥不可及;前面是海,路之尽头;继续走,走到海上去。冒险伴随灾难和死亡,但先行者便是用躯体在海上铺路。即使我们在隋唐、宋元、明清,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船舶,最豪华的船舶,最坚固和气派的船舶,但仍然不可避免一次次在飓风中、恶浪间、漩涡里、礁石上沉没,但这不能威吓和阻止我们继续于海上航行,反之却激励了我们诞生更为浩大的野心和愿望,进行更为辽远的航行和抵达。我们因此不仅终于获得对海洋的认识,对航海的认识,对世界的认识,对生命的认识,更是获得了海阔天空的海洋经验、博大开放的海洋心胸、勇敢无畏的海洋性格、海纳百川的海洋精神。

江海相搏,江海相融,漫漶开来,铺展开来,一切都与海相关,一切都以海为主题,无须分辨我们的原始身份和地理籍贯,我们都是海的儿女,也是海的主宰,拥有大海故乡。是海,造就了美丽晋江、传奇泉州、富庶八闽、丝绸之路、海上风华时代。何须再论河洛人、固始人、潮汕人,闽南人、台湾人,以及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他乡亦吾乡,大海为家园,波峰浪谷,海市蜃楼,蓝色大地,水的广阔平原,张帆、划桨、开垦、耕种、拼搏、历险,地负海涵、前赴后继、弄潮踏浪、载歌载舞,经历最为壮烈的海洋风暴,迎接最为壮丽的海上日出。

责任编辑:沙爽 peZ3t3cSDpof2SrSyqJFhi5tO6Tn6EJgdDJ1rXog6WWisdKwmt81Tfhwddf/i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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