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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
亨特

看我们这四便士一份的议论 的读者,用不着通知,自然晓得我们是没有家车的。我们爱看戏,又有几个不小心的朋友时间越迟,越玩得高兴,一直到晚上一点钟才止,结果我们变作深夜回家的步行大家,所以我们和更夫、月夜、泥土的光,同这有趣时候别的东西都非常熟识。很侥幸,我们本来爱夜里步行。这样的事不一定对身体有益,但是这并不是时间太迟的罪过,是我们的错处,我们应当生得强壮些;因此我们要客客气气地由这不得已的情形中找出我们所能得的好处。这是“大自然”奇怪的一点,我们所知道她最和蔼可亲的一个地方,当你向四面一望,又明白了那时的情境,若使你心里是快活,这一看就可报偿给你许多趣味。“大自然”是一个大画家(艺术同社会也是她的作品),若使对她极细微的一笔能够鉴赏感动,我们快乐的材料就丰富得多了。

我们也承认在二月晚上步行回家有好多地方会被人指摘,说有毛病。旧伞有它的坏处,泥土同大雨的量可以超过好景致。把一个软的泥块错当作硬的,弄得满鞋是土,特别在出发时候,无论如何,要算作使人难堪。然而你应当穿长靴。的确伦敦街上有些事情,无论什么哲学也不能把它变作可爱;那类事情说起来太严重了,不合在我们这纸上讨论;可是我们要声明,我们走的路程带我们离开城市。我们所走的街道同近郊绝不是最糟的。然而就在我们走的地方,若使我们要伤心,也有伤心的可能。我们走到乡下走得愈远,我们会觉得愈疲倦。若使我们完全是陪朋友走,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的一位朋友就有过这样的情形),两只酸痛脚上的慷慨会使人感到为善本身就是快乐这句话用的地方不能普遍 ,同时我们可以很有理由地“诅那班舒服的人们”,他们窗上的灯光照出他们正到暖和的床铺去,互相说道——“今晚在外面走的人真苦呀”。

假设我们的健康同别的安适的准备都还可以,我们可以说,你若想去找些好处,夜行回家也有它的好处。最苦的部分是在出发的时候,大门把同你分别的慈爱脸孔遮住的时候。但是他们的话同面容有时却可以带你好好地走一大阵的路。我们经验过一句话够我们想了整个归程,一个面容使我们做梦似的走到家里。譬如由一个正在热恋中的人看来,没有道路是坏的。在大雨昏黑里面,他只看见一个脸孔,就是在暖和房子灯光底下所看的脸孔。这总是跟他走,在他眼睛的前面;设使世界上顶可怜的憔悴脸孔忽然现在当前,用这对爱情最可悲的嘲笑来吓他,他为她的缘故也会仁爱地看待。但是这一大阵话是用靠不住的事拿来当大前提。一个爱人压根儿就不走路。他既尝不出走路的快乐,也不知道什么苦痛。他踏着云走,在好像严酷苦痛的环境里头,他有一条光明的路,铺着天鹅绒让他皇帝一样地走过。

回过来,让我们像普通的人谈一谈夜行吧。深夜的好处在于什么东西都静默着,人们熟睡在床上。全世界因此有一种恬静的气象。情感同思虑现在全睡得同死的东西一样地安定。人们像房屋同树林不动地躺着,悲哀是停止了,你心里打算只有爱情才清醒吧。请神经灵敏的读者不要害怕,我们对应当奉为神圣的东西 不想侮慢;我们在这时候所想的既然全是最好的,我们所说的爱情也是最纯洁的;不是那种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没有真心的爱情,只是那配得上跟星光同时醒着的。

至于那些焦虑呀,帐中说法呀,同这类伤害夜里安宁的事情,想到它们,我们特地记起诗人等等说的嘉言,什么“甜香的安眠”呀,“创伤的心的慰抚”,同“悲哀的疲倦送人到忘却一切的境地”这类话。大多数人在我们说的这个时候,一定是教堂似的安息;其余呢,我们也是为这大多数的利益没有去睡的工作者 ;因此我们有特权可以暂时忘记他们。唯一引起我们留意到他们的东西是那红灯,远远地照在药铺门口的上头;这灯发光时候,使我记起这大多数若使要得救助,可以来这儿找。我现在看见那医生脸色苍白,眯着眼睛,压下那对把他叫醒的学徒的不合理的生气 ,迷迷糊糊走出房子,声音粗哑,穿件大氅,私下打定主意用圣诞节开账要钱时数单的甜蜜来报偿他这刻的辛苦。

这么说下去,我们要说太多房子里面的事情了。这时候野鸡马车全离开他们常站的地方,这是他们今天挣到钱的一个好现象。几个厨房的燃屑中,到处可以听到蟋蟀叫。一条狗跟我们走。没有法子可以使他“滚开”吗?我们躲避他,白费了力气;我们跑着,站住对他“嘘”;禁止时还带着劝诫的姿势。我们拐一弯,他还在那里缠绕我们的衣裳。他简直逼得我们愤怒地怀疑我们不让他随我们到家,他会不会挨饿。若使我们能够弄跛他而不带一丝残忍,若使我们是地方管事人,吏役或者卖狗皮的人,或者一个想狗是不必需的经济学者,那是多么好呀! 啊,好,在基角上他拐弯了,走去了;我们看见他身体消瘦龌龊地在远处飞跑,心中却难过得很。但是这不是我们的错,他走时候我们并没有嘘他。他这样离开去是很侥幸的,他把我们的快乐变作狼狈两难的情形;我们这篇“文章”会不知道怎样处置他好。这些困难情形,有同情心的人都很容易遇到。现在我们再走我们的路,独自孤单地,因为这时除开我们从来不会忘记的渺茫朋友——我们的读者外,我们没有别的伴侣。把自己的手臂插在别人手臂里,已经不是要想法子才能快活的步行了。因为那已经是很好了。一个步行的同志就可算伴侣了,可以等于你才离开的那群朋友;一路有说有笑,用不着什么奋斗了。但是要孤单单地在凄风冷雨里走一程长路,这才用得到毅力同耐性支持着;于是我们穿上长靴,紧紧扣起衣衫,撑着伞,雨滴打到伞上,灯光照小沟发亮;还有“泥块的光”,一个艺术家,我们的朋友,常常一团不高兴地说这两字。现在,步行不能找一个再坏的环境了,但是若使你高兴地干去,这些麻烦都不值什么。打倒个障碍本来是个快事,仅仅动作已经可得快乐,想象更添上许多趣味,血脉的加快流转同精神的努力活泼互相影响,渐渐地使你气壮,心里觉得胜利。每回你踏了一步,于你的脚你会有些敬意。伞拿在手中像个咆哮的战利品。

我们走到乡下了,雨雾过去了。我们碰着我们的老朋友,更夫们,他们大概是身体肥重,态度安闲,什么也不关心的样子,整个人衣衫的成分比身体还多,好像想什么,实在又并不想什么东西,年纪很老而不会叫人见而生敬,一点用处也没有。不,他们不是没用,因为住在屋里的人想他们是很中用的,他们的用处也就在给人以这种思想。我们并不像往常那样可怜更夫。老年人多半不注意按时的睡眠。他们在床上或者还睡不着,可是在床上他们不能够挣钱。他们所能得的睡眠或者因为是在更棚里偷偷地得来的,所以特别甜蜜 ;他们自己觉得很重要,对住户有各种特权,还加上他们的大氅同更棚,难怪他们自视是个“人物”。他们在个人职业外,加上这公家的职务。汤金斯同他们一样做补鞋匠,但是他却不是更夫。他不能够谈“夜里的事情”,也不能“用皇上的名字叫谁站住” 。他没有得孱弱的老人家同醉汉的小钱同感谢;没有说,“让先生们走过吧”;他不是“教区的人员”,教堂里的执事不对他说话。不管他如何常排在这“大洋铁匠”面前,他绝不会问,“汤金斯,你好吗?”——“一个老年安静的更夫”。莎士比亚时代,更夫是这样,现在更夫还是这样。老年,因为他没有法子能够不老;安静,若使能够不安静,他也不愿意;他的目的是要办到四处都是寂寂的安宁,他自己的心也包括在内。所以他叫钟点并不叫得太大声,也不故意捣乱地说得太清楚。没有一个人会真听到叫“三”点,心里害怕,睡得不稳。他说的声音,听的人们觉得怎么解释合适,就可那样解释,三点,四点,一点都行。

就是更夫里也有性格的分别。他们不只是大氅,笨大的躯体同满不关心的神情。却说,他们普通所想的是什么呢?他们由一点钟到两点,两点到三点一直下去,怎么样来变换他思想的单调呢?他们是不是把自己同没当差事的补鞋匠比较,想明天午餐吃的是什么东西,回忆六年前自己的情形,嗟叹他们的命运是世上最苦的(无聊的老人常爱这样想,为的因此可以享那发牢骚的快乐),或者想起在小钱外还有别的利益,安慰自己虽然不在床上他们的老妻却安歇着?

关于更夫的特别性格,或者说不同的性格还好些,我记得几个。一个“公子式的更夫”,他在牛津街公园邻近走来走去。我们称他是公子,为的他说话的声音与众不同。他说话半吞半吐,past这字中间的a当hat这字中间的a念 ——说话以前,先预备地咳一下,等一会才说出他的“过——了——十——点”,那文雅的不留心样子 ,好像只讲他也觉是这时光吧。

另一个是铁打的更夫,他也在牛津街向着汉诺瓦广场巡行,他声音似喇叭的响亮。他除声音外没有别的奇特处,不过在更夫有一些特别处,也就算难得了。

第三个是在柏底福广场叫更的,他的叫声简短洪大得奇怪。那时候他们这班人有一种新时髦,就是略去“过了”和“点钟”几个字,只唤出数目来。我不知道我对从前一个晚上事情的记忆是否完全属实,还有没有我以后想象中可能的成分杂些进去;不过我的印象是当我同一位同学在基角拐弯到广场的时候,正在谈论同弯数目的关系的问题,我们忽然好像得到答案地给一个简短颤动的叫声——壹——吓着了。这一段应当放在页底,这个“壹”字也当突然地印在纸角上。

第四个更夫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怪人,一个看书的更夫。他有一本书,借他灯笼的光念着;可是他不能给你快感,反使你替他难过。将一个居然有想象力打算赶丢愁闷的人搁在这许多困苦缺乏之中,真像件残忍事情。只有一种懒洋洋毫无思想的样子,才同更夫合式。

但是最古怪的是一个溜行的更夫。试想一下在严霜深冬的道上走着,沟里有长条的冰,上面雨雪霏霏,再画一个像白袋子的人,手里拿个灯笼,遮着雨伞,向你滑溜过来。这是苦工同享乐,青春和老年最奇异地混在一块!但是这种结合使人看得高兴。什么事只要能够带劲有彩就好;我们这壮健不屈的更夫倒似拉伯雷 书里的人物。“时间”像个山羊给他赶得东奔西跑。他这一溜仿佛可以溜过整个半夜;他兴致一来,就由他的更棚同那陈腐的势力里溜出,好像在那里说,“什么事情全靠着心境——现在我这职务的全部压迫一些也没有了”。

可是我们走近家了。树林多么寂静!旷野睡得多么甜蜜!这条往上走的花径配着那寒冷的白色天空,现出多么美丽又严肃的夜色!小心的居民同安置在离他们大门一里路内的好多更夫同巡查向我们祝“早安”——这句话没有我们有意把它当作得那么客气;因为我们不该在外面逛得这么迟,这班像父亲式的老头子擅自拿这句带讥讽话来提醒我们。有的家禽本来很奇怪地栖在树上,我们走过时鼓翼飞去;别的站在山上,毫不退让;还有几个在平地上跨行;在那个地方,那个同我们有特别关系的窗子里有那个我们所熟识的光,那是屋里恳挚亲爱的人的眼睛——人们的家庭。家庭,这个字对每人所引起的感想是多么不同,然而又多么普遍地感动人心,它是多么一些不错地将每个人安放在他自己的巢窝里! cj+kud2PqPMokoUJ3iB1p2Zvc7mYvBUgrmpaVi1rVh8j2BmGC2PMo0C04XoguD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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