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爱和人们认识,却只愿意同几个人弄得很熟。我常常说的那位黑衣人是个我喜欢同他做朋友的人,因为我很钦重他的人格。 真的,他的态度沾染些奇怪的矛盾色彩,他可以说即使在以举动滑稽出名的人民里也算得上一个举动滑稽的人。虽然他慷慨到像浪费,他在人前却假装是个鄙吝鬼。不管他说多少顶下流自私自利的话,他的心是满涨了无限的爱。我看过他自认是个人类的厌恶者,当时他的脸却因为同情于人们红得发烧;他面容现出怜悯柔情的时节,我听他口里却说脾气顶坏的人所说的话。有人假装仁爱、人道的样子,还有自夸生来具有这副柔软心肠的,他倒是我所看见唯一的人,好像会对自己天然的慈心觉得害羞。他遮盖这情感的努力不下于那班伪君子存起本来的冷心肠的费劲。可是在不留心时,他这假面具丢下来了,就是最糊涂的人也会看出他的真相。
在近来到乡间的旅行里,有一次我们偶然谈起英国对贫民的救济,他好像很惊奇为什么竟有人会心地柔弱地去救济那路上碰着的可怜人,因为法律对他们的生活已经供给得这么完备了。他说:“在每个区立穷人院里,穷人都有衣、食、火同睡的床铺,供给得很完全;他们不至于有什么别的缺乏,就是我自己也不想要什么旁的东西。但是他们好像还没有满意。我真奇怪为什么长官不管他们,不把这班连累勤作者的游荡汉关起。我还奇怪天下找得出去周济他们的人们,因为人们同时心里一定会明白,这样干有些像鼓舞人去懒惰、浪费同做假。若使教我去对一个我稍稍有点关心的人说,我一定劝他千万留心不要给他们的假理由哄住。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他们全是骗人的,他们值得关在监狱里,不接受我们的援助。”
他正要这样继续往下说,严肃地劝我不要犯那我实在不常犯的毛病,一个身上挂着破烂的绸衣碎块的老人来求我们的怜悯。 他要我们相信他不是普通的叫花子,他为着要养活一个将死的老婆同五个饥饿的孩子,被逼到干这可耻的生涯。我对这类假话,心里早不相信,他的话不能感动我。但是这套话对黑衣人的影响就大不相同了;我看出他脸孔发生变化,最后这故事打断他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我很容易看出他心中热烈地想救济这五个饥饿的小孩,但他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显出他的弱点。当他的同情和自尊两种情绪相冲突、犹疑未决的时候,我故意向别方看,他就趁这机会给了这可怜求乞人一块银洋,同时为着说给我听,他故意教他去工作谋食,不要再拿这无聊的大谎麻烦走路人。
他以为我一点都没有看见,所以我们走时,他还继续同起先一样愤怒万分地骂叫花子;他插说些自己惊人的谨慎同俭省的故事,和他点破装假的大本领。他解释若使他做了长官,他对叫花子的办法是怎么样,露出他要扩张监狱来收容他们的意思,并告诉我两件乞丐抢妇女东西的故事。他刚要说第三样相同的故事,一个用木腿走路的水手又走到我们面前,希望能够得到我们的怜悯,祝福我们两腿的健康.我打算走过去不睬他,但是我这朋友仔细地看这可怜求乞人,请我站住,说他要我看他多么容易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揭穿这类欺骗者。
所以他用一种严肃的脸孔,不高兴的声音开始盘问这水手,问他是为了干什么事弄得这般身体残缺,不能再执行他的职务。那水手也同样含着怒气地答道,他从前在战舰上做军官,为保护这班在家里没事干的人,在外面打仗把腿打坏了。听这话,我朋友的那种傲慢态度立刻完全消失了,他没有话再问,他现在只研究他用什么法子能够偷偷地周济这水手。这事倒不大好办,因为他不得不在我面前保持那坏坯子的面孔,却又要设法去救济这水手,以此来救济他自己心中的苦痛。所以他对这个人挂在背后、绳子穿着的几包火柴凶凶地望了一眼,我这朋友问他的火柴卖什么价钱,不等他回答,声音粗暴地向他要一先令的火柴。 水手起初对他的话好像有些惊奇,一会儿心里明白,将所有火柴都给他,口里说:“先生,请将我所有的货都拿去,此外我还送你一个祝福。”
我这朋友带着这新买的东西往前走,那种得意神气是描写不出的。他对我说他坚决相信肯以半价出售东西的人,他的东西一定是偷来的。他告诉我这种火柴各种不同的用处,还说一阵用火柴燃洋蜡比将洋蜡拿到火炉里点会多么节省洋蜡。他用劲地说,若使没有什么对他便宜的地方,他绝不会拿钱给这班流氓,同他不至于拔下牙齿送给他们一样。我不知道他这对俭省同火柴的赞美要往下说多久,若使他的注意不转到一个比前面两个更悲惨的情形上去。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手里抱个小孩,后面背一个,勉强地唱些小调求乞,她的声调是这么凄凉,听的人分不出是唱还是哭。 一个可怜人在深深的苦痛里,却要强为欢笑,这情景我的朋友绝对忍耐不下,他的高兴同谈话即刻停住了,这回他也忘记去扮假面目了。甚至于当我面前,他立刻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钱来救助她。当他发现他带在身边的钱已完全给从前两个了,读者,你猜一猜他那时焦急的样子。那女人脸上现的哀容赶不上他面上苦恼的一半。他继续掏了好几次,都没有达到目的,等到最后他自己记起,用种说不出的和蔼态度,他将他那值得一先令的火柴送到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