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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哪!”当在他们身后的门完全关闭后,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叹。

“我完全同意。”威尔说。

“天哪,”巴胡先生又现出伏尔泰似的微笑,也重复道,“就像是我听到一位英国学生第一次看到金字塔时的感慨。拉尼也给人同样的印象。纪念碑般不朽。她就像是德国人所说的一个伟大的灵魂。”闪光消失了,他的脸又毫不含糊地变成了萨沃纳罗拉的面容。他的话,显然,都可以结集在一起出版了。

小护士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威尔问道。

“我突然看到壮观的金字塔穿着白色的薄棉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罗伯特医生称之为神秘主义者的制服。”

“诙谐!真诙谐!”巴胡先生说。“另外,”他又以外交性的语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不可以穿制服,如果他们愿意穿的话。”

小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眼里笑出的眼泪,开始准备给病人打针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她对威尔说,“你可能在想我太年轻了,不会做得太好。”

“我是认为你很年轻。”

“你们十八岁的时候才上大学,并在大学里待四年。我们是十六岁开始并持续接受教育直到二十四岁——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工作。我在学生物学,同时做这个工作已经两年了。所以我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傻。实际上,我是位很好的护士。”

“这个评价,”巴胡先生说,“我是可以明确地给予证实的。拉妲小姐可不仅是好护士,而且绝对是最一流的护士。”

当威尔研究了那张犹如饱受诱惑的和尚脸上现出的表情之后,十分确定的是拉妲小姐有着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脐、丰满的胸脯。但是这小腹、小肚脐、丰胸的主人显然厌恶这位萨沃纳罗拉的仰慕,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表达过了。这位受过断然拒绝的大使,仍充满希望地,或者是痴心过头地,重新开始了攻势。

酒精灯点燃了,针头正被煮沸消毒,小阿普护士量了她这位病人的体温。

“37.3℃。”

“这意味着我得被驱逐吗?”巴胡先生询问道。

“对他而言现在还不用。”

“那么请留下来吧。”威尔说。

小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抗生素的针,然后从她包里的一个瓶子中,舀了一勺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搅在半杯水中。

“把这个喝掉。”

水的味道像那些坚持健康饮食的狂热分子用来代替茶的草本调和物。

“这是什么?”威尔问,他被告知这是与缬草属类相近的高山植物萃取溶液。

“它能帮助人停止忧虑,”小护士解释说,“但并不造成瞌睡。专门针对康复中的病人。同时,它对精神类病人也有效。”

“那我是哪一类?精神类病人还是康复中的病人?”

“两者都有。”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威尔大声笑了起来:“这就是恭维的下场。”

“我刚才并不想粗鲁失礼,”她安慰威尔,“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碰到过从外面来到这里而不是精神类病例的情况。”

“包括大使吗?”

她又把问题还给了提问的人:“您怎么认为?”

威尔把这个问题转给巴胡先生:“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你们两个商量决定吧,”小护士说,“我得去准备病人的午餐了。”

巴胡先生看着她走远;然后,扬起了左眉毛,让单片眼镜掉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用手绢擦拭镜片。“你在一个方面不正常,”他对威尔说,“而我在另一方面不正常。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和另一位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偏执狂患者。我们俩都是二十世纪瘟疫的受害者。但这次不是黑死病,是灰暗的人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对权力从不感兴趣吗?”

“从不感兴趣。”威尔断然地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不全身心投入的话是不可能拥有权力的。”

“对你来说,全身心投入的恐惧要比摆布别人带来的乐趣更重要?”

“要甚于几千倍。”

“因此这从不是个诱惑?”

“从不是个诱惑。” 威尔停了一会儿,换另一种语调说,“我们谈谈正事吧。”

“谈正事。”巴胡先生重复道,“和我说说阿德海德吧。”

“嗯,就像拉尼说的,他非同寻常的慷慨。”

“我对他的品德不感兴趣,只对他的智力感兴趣。他有多聪明?”

“足够聪明,他懂得人都是无利不往。”

“好,”巴胡先生说,“那么告诉他,我作为一个处于战略位置的专家,要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他必须得拿出至少十倍于你的酬劳。”

“我会写信提及此事。”

“那今天写吧,”巴胡先生建议道,“飞机明天傍晚离开希瓦普莱姆,之后会有整整一个星期寄不出信件。”

“谢谢您告诉我,”威尔说,“现在拉尼殿下和令人吃惊的小伙子都走了——让我们谈谈下一个诱惑吧。性怎么样?”

巴胡先生在自己的面前来回地挥舞着一只棕色瘦削的手,似乎是在摆脱一群纠缠不休的昆虫。“性只是件让人分心的事情,仅此而已。一个唠唠叨叨、让人丢脸的烦恼。但是一个聪明的人总是能应对好。”

“去理解别人的罪恶太难了!”威尔说道。

“说得对。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的荒唐,上帝觉得应当诅咒他的荒唐。大胆地去造孽——这是路德的建议。但特别要注意造你自己的孽,而不是其他人的孽。不要试图表现得理智和善良,就好像你的本质天生如此。我们都是在同一艘宇宙船上发狂的罪人——而这艘船自始至终都在下沉。”

“尽管在下沉,没有一个坏蛋是有理由离开的,这是您的意思吗?”

“有几个人有时会试图逃离,但是他们不会走太远。历史和其他的坏蛋总是负责确保他们和我们一样沉没。这就是为什么帕拉岛没有一点机会的原因。”

小护士又拿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素食,”她说道,并把餐巾在威尔的脖子上系好,“除了鱼之外都是。但在我们看来,鱼也是蔬菜。”

威尔开始吃饭。

“除了拉尼、穆卢干和我们俩,”他吞下了第一口食物之后问,“你见过多少从外面世界来的人?”

“嗯,有一队美国医生,”她回答道,“他们去年来到希瓦普莱姆,当时我正在中心医院工作。”

“他们来这做什么?”

“他们旨在弄清为什么我们患有神经官能症和心血管疾病的比率这么低。这些医生!”她摇了摇头,“和你说吧,法纳比先生,他们真的使我毛骨悚然——使整个医院的人都毛骨悚然。”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医药是非常原始的?”

“您用错词了,并不原始,应该说是百分之五十很了不起和百分之五十纯属无用。抗生素很了不起——但是却完全没有增强抵抗力的方法,因而就不需要抗生素了。了不起的手术——但是完全没有教给人们健康生活的方法,以使人们免受挫伤。处处都是如此。阿尔法加,当你开始四分五裂的时候把你修补好。但是德尔塔减,一直保持你的健康。除了城市排水系统和合成维生素,你们似乎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可你们还有一则谚语:与其补救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

“但是治疗,”威尔说,“要比预防引人注意得多。而且对于医生来说,治疗获利也更丰厚。”

“可能是对你们的医生而言,”小护士说,“不是对我们的医生,我们医生的工作是使人们保持健康,然后获得报酬。”

“怎么能保持身体健康呢?”

“我们一百多年来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找到了很多答案。化学的、心理的答案,关于吃什么,如何做爱,你看到和听到的,在这样一个世界做自己的感觉,等等。”

“哪些是最佳答案?”

“如果孤立地看,没有哪一个是最好的。”

“所以没有灵丹妙药?”

“怎么可能有呢?”她引用了一首每个护士生在开始学习的第一天都必须牢记的小歌谣:

我是一群人,遵循很多规律

因为有很多组成部分,化学构成不纯

所有“我”的存在,没有单一的疗法

就像从未有单一的起因

“所以不管预防还是治疗,我们都是及时地全线出击,”她强调,“从饮食到自我暗示,从负离子到冥想。”

“非常明智。”威尔如此评论。

“这可能有些过于明智了,”巴胡先生说,“你试图给一个疯子讲过道理没?”威尔摇了摇头。“我试过一次。”他撩开了斜在前额的一绺花白头发,一块锯齿状疤痕在发际线下明显地凸出来,衬着周围棕色的肌肤,它发白的颜色显得很怪异。“我很幸运,他砸我的瓶子非常轻。” 他抚平了自己弄乱的头发,转向了小护士,“不要忘记,拉妲小姐,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来说,没什么比道理更令人恼火的了。帕拉是一个完全被二十九亿精神病例环绕的小岛。如果太理智的话,要多加小心。在一个精神错乱的国家,人格健全的人不会成为拉贾。”巴胡先生的脸上确实闪耀着伏尔泰般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会被私刑处死。”

威尔敷衍地笑笑,然后又转向了小护士。

“你们的收容院里有人吗?”他问。

“所有需要收容的人都在那儿——我的意思是和人口总数成比例。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因此似乎是否生活在明智的世界中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那些由于身体内的化学成分而使他们变成精神病的人来说,没有差别。他们生来就易受伤害。其他人几乎很难注意到的小麻烦都可以使他们崩溃。我们正准备查出使他们易受伤害的物质。我们已经能够在这些物质发作之前,就监测到它的位置。一旦它们被监测到,我们就可以做些事情进行抗阻。再次预防——当然,是及时全线出击的预防。”

“所以出生在一个明智世界的人,甚至与那些命中注定的精神病人有所分别?”

“对于神经官能症的人有所分别。你们神经官能症的比率大概是一比五甚至是一比四。我们的比率是一比二十。那一个发作的人会得到全方位的治疗,其余十九个不会发作的人也会被采取全面预防措施。说到这我又想起那些美国的医生,他们中有三个是精神科医师,其中一个不停地抽烟并且带有德国口音,但他还是被选中给我们作报告。那是一场怎样的报告啊!”小护士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头,“我从未听过那样的报告!”

“是关于什么主题的报告?”

“是关于他们如何治疗显现出神经官能症症状的病人的。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不全线出击,他们只出击一个战线的半个堡垒。对于他们来说,身体战线根本不存在。除了一张嘴和一个肛门之外,他们的病人没有身体。病人不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体格或者脾气。只是由一条消化管道连接两端的一个整体和心灵。但是什么样的心灵呢?显然不是整体的心智,不是心灵本身的样子。当他们压根不考虑解剖学、生物化学或是生理学的时候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将心灵从身体中抽象出来——那是他们攻击的唯一堡垒。抽雪茄烟的医生一直在讲无意识,但是他们关注的唯一的无意识其实是负面的无意识,是人们试图像垃圾一样埋在地下室要摆脱掉的东西。对于积极的无意识却只字未提,并未试图帮助病人向生命的力量或是如来藏敞开心扉,并未试图教会病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变得更加有意识一点。你知道:‘此时此地,孩子。’‘注意’。”她模仿了一下八哥鸟,“那些人任由不幸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在永远无法完全处于此时此地的坏习惯中打滚。整套治疗纯粹就是白痴的行为!不,那个抽雪茄的医生甚至没有这个借口:他聪明到无法再聪明的地步。因此那不是白痴,一定是自愿的、自我诱发的行为——就像喝醉酒或是劝服自己相信某些愚蠢的故事只因为其碰巧写在《圣经》里一样。再看看他们认为的正常状况,信不信由你,他们认为正常的人是有性高潮并且适应社会的人。”小护士再一次用双手按住耳朵:“简直难以想象!没有对如何处理性高潮提出问题。没有对你的感情、思想和认知的质量提出问题。也没有问你期望适应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疯狂的社会还是一个理智的社会?即使是非常理智的社会,难道每个人都要完全适应这样的社会才合理吗?”

巴胡大使的脸上又闪耀着狡黠的微笑:“上帝欲毁之,必令其疯癫。又或者,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更有效,就是令其明智。”巴胡站起来走到窗边:“我的车已经来接我了。我必须得回到希瓦普莱姆,回到我的办公桌前。”他转向威尔并以冗长的、辞藻华丽的语言告别。然后,他就把大使的角色抛在脑后,说:“别忘了写那封信,信是非常重要的。”他诡秘地笑了笑,左手的大拇指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移动,做出数钱的动作。

“谢天谢地!”他走了之后小护士说道。

“他是哪里冒犯你了?”威尔问道,“是平常的小事吗?”

“想和喜欢的人上床就出钱——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那么他就出更多的钱。这在他的家乡是平常的事吗?”

“非常平常。”威尔言之凿凿。

“嗯,但是我不喜欢。”

“我也能看出来。还有一个问题,穆卢干怎么样?”

“你为什么问他?”

“好奇而已。我注意到你们以前见过,是在两年前他妈妈不在帕拉岛的时候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一只小鸟告诉我了——或者是一只身形十分庞大的鸟。”

“拉尼!她讲的时候一定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所多玛和蛾摩拉城 一样。”

“但是不幸的是给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细节。阴暗而沉重的暗示——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了。比如,暗示有经验的梅萨利纳 给无知的少年讲情爱的课程。”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课程!”

“还暗示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早熟、淫乱的女孩。”

阿普护士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她吗?”

“那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就是我。”

“是你?拉尼知道吗?”

“穆卢干只告诉了她事实,但是没告诉她姓名。因此我很感激。你可以看到,我最近行为失控,为了一个并不真正喜欢的人昏了头。为了并不真正喜欢的人,去伤害那个我爱的人。我怎么这么愚蠢呢?”

“你的心被蒙蔽了,”威尔说到,“内分泌也是一部分原因。”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威尔吃完了最后一块冷煮鱼和蔬菜,阿普护士递给他一盘水果沙拉。

“你从未见过穆卢干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样子。”她说道。

“我漏掉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穿着白色的苏尔加绸缎袍子有多美。没人有权利这么美,美得不可方物。他天生就具有这样的优势。”

是看到穿着白色苏尔加绸缎袍子的穆卢干最终使她昏了头。神魂颠倒了两个月,像变了一个人——像傻瓜一样追逐一个不能容忍她的人,使她背弃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也是她一直爱着的人。

“你和白袍子的少年有什么进展吗?”威尔问道。

“进展到床上。”她回答道,“但当我开始亲吻他的时候,他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直到我从门缝里把袍子塞给他并且郑重许诺不会骚扰他之后,他才出来。现在我可以一笑置之,但是那时,我和你说,那时……”她摇了摇头:“是纯粹的悲剧。从我当时和他的相处来看,他们一定猜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早熟、淫乱的女孩’对他也无能为力,他需要的是常规的课程。”

“剩下的故事我就知道了,”威尔说,“男孩写信给母亲,母亲飞回家匆匆带着他去往了瑞士。”

“他们六个月前才回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们待在壬当,和穆卢干的小姨在一块。”

威尔开口要提迪帕上校,但是想起他曾向穆卢干许诺过要小心谨慎,就什么也没说。

花园里传来了口哨的声音。

“失陪一下,”小护士说着走到了窗边,幸福地笑着并向她看到的人挥手,“是兰加。”

“谁是兰加?”

“就是一直谈论的我的那个朋友。他想问你一些问题,他可以进来待会儿吗?”

“当然可以。”

她又转向了窗户,并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这就意味着,我看,你和那个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男孩完全结束了。”

她点了点头:“那只是个独幕悲剧。我恢复神智的速度和失去神智的速度几乎一样快。当恢复到正常之后,我发现兰加,像以前一样,一直等着我。”门吱呀一转,一位瘦高的、穿着运动鞋和卡其布短裤的青年走进了房间。

“兰加·喀喇库兰。”他一边和威尔握手一边说。

“如果你五分钟之前来,”拉妲说,“你会有幸见到巴胡先生。”

“他刚才在这儿?”兰加脸上写满了厌恶。

“他这个人就那么坏吗?”威尔问道。

兰加列出了如下控诉:“第一,他憎恨我们;第二,他是迪帕上校驯养的豺狼;第三,他是所有石油公司非官方的大使;第四,这头老猪挑逗拉妲;还有第五,他四处演讲宣扬宗教复兴的必要性。他甚至还出版了一本书。成书后,前言是由哈佛神学院的某个人撰写的。这都是颠覆帕拉岛独立的运动,上帝是迪帕的托词。为什么罪犯不能坦承他们的阴谋呢?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空谈和废话——真让人作呕。”

拉妲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三下。

“你这个小……”他气愤地开了头,但话说了一半,就停住大笑起来。“你太对了,”他说,“不过,没必要这么用力拧啊。”

“当他发怒的时候,你总是这么做?”威尔问拉妲。

“每当他在错误的时机发怒,或者为无能为力的事情发怒的时候我都会这样。”

威尔转向这位青年:“你有拧过她耳朵的时候吗?”

兰加笑了起来:“我觉得揍她的屁股更令人满意。不幸的是,我很少有机会能这么做。”

“这意味着她比你更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我告诉你,她有着超常的理性。”

“那就是说你仅仅是正常水平?”

“可能还不是很正常。”他摇了摇头,“我有时极度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事实正相反,”拉妲说,“他很优秀,已经得到了去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生物化学的奖学金。”

“当他对你玩这些绝望痛苦凄惨的把戏时,你怎么办,也拧他的耳朵吗?”

“那样的话,”她说,“嗯……可能用其他办法。”她看了看兰加,兰加看看她,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

“是的。”威尔说。“是的。但谈到别的,”他继续说道,“兰加面对的前景是将要离开帕拉岛几年吗?”

“并非完全是那样。”兰加承认道。

“但他必须得去。”拉妲坚定地说。

“当他到英国的时候,”威尔好奇地问道,“他会高兴吗?”

“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事情。”兰加说道。

“嗯,你会不喜欢那儿的气候、食物,你会不喜欢那里的噪音、气味或者建筑。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你会喜欢那里的工作,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喜欢那里的很多人。”

“那里的女孩呢?”拉妲问道。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这种问题?”他问道,“以安慰的方式还是以事实的方式?”

“以事实的方式。”

“嗯,我的孩子,事实是兰加会出奇的成功。几十个女孩都会觉得他的魅力不可抗拒,其中有几个女孩还会非常迷人。如果他抗拒不了,你的感觉如何?”

“我为他感到高兴。”

威尔转向兰加:“如果当你不在的时候,拉妲在另一个男孩身上寻求慰藉,你会感到高兴吗?”

“我想为她高兴,”他说,“但到时我事实上会不会为她高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会让她向你承诺忠贞不贰吗?”

“我不会让她承诺任何事。”

“即便她已经是你的女孩了?”

“她是她自己的。”

“兰加也是他自己的,”小护士说道,“他有自由做任何喜欢的事情。”

威尔想到了芭布丝草莓色的小屋,然后狂笑起来,“自由,首先,”他说,“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他从一张年轻的脸,看到另一张,然后发现自己被某种惊奇的眼神注视着。于是他换了一种语调和一种不同的笑容,“但是我忘记了,”他补充道,“你们俩中有一个人是超常的理智,另一个是普通的正常。所以你们怎么能理解从外面来的我这种精神病人所谈论的事情呢?”没有给他们留出时间来回答他的问题,威尔问:“告诉我,有多长时间了——”他中断了一下:“但可能我太轻率了。如果真是如此,你们就告诉我少管闲事。但是我想知道,仅仅出于人类学方面的兴趣,你们两个成为朋友有多长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朋友’?”小护士问道,“还是‘情侣’?”

“为什么不都说说呢,既然我们谈到这了。”

“嗯,兰加和我自从孩提起就是朋友。我们成为情侣——除了那糟糕的白袍子插曲——是从我十五岁半,他十七岁开始——大概有两年半吧。”

“没有人反对吗?”

“为什么他们要反对?”

“为什么,确实,”威尔回应道,“但是事实是,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大家都会反对女孩早恋。”

“那么对男孩子如何呢?”兰加问道。

“在理论上,人们对男孩要比女孩宽松得多。实际上……嗯,你可以猜到当五六百个青春期的少年被一起关在寄宿学校里会发生什么?这类的事情在这儿也会上演吗?”

“当然。”

“我很吃惊。”

“吃惊?为什么?”

“鉴于女孩们并不会如此。”

“但是一种爱并不需要排除另一种爱。”

“两种都是合法的吗?”

“自然。”

“所以没人会介意如果穆卢干对另一个白袍少年感兴趣?”

“不会,只要是良性的关系。”

“但不幸的是,”拉妲说,“拉尼做了一项如此彻底的工作以至于他不能对任何人感兴趣——除了她。当然,还有他自己。”

“没有任何男性朋友?”

“可能现在有吧。我不知道。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所知道的是他的宇宙中没有任何人。没有男孩,但更显著的是,没有任何女孩。只有妈妈、手淫和天上的大师。只有爵士唱片、跑车、希特勒式的思想,诸如如何做一位伟大的领袖,如何把帕拉岛变成他所说的现代化国家。”

“三周前,”兰加说,“他和拉尼在希瓦普莱姆的宫殿,邀请上大学的我们一群人去听穆卢干的思想——石油、工业化、电视、武器军备,还有精神十字军。”

“有人被他说服而改变信仰吗?”

兰加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人拿富有、优良和永远有趣的东西去换一些糟糕、单薄并且乏味的事呢?我们并未感觉需要你们的快艇或是电视,你们的战争或是革命,你们的复兴,你们的政治口号,你们来自罗马和莫斯科形而上学的无稽之谈。你听说过美休纳吗?”他问。

“美休纳?那是什么?”

“让我们从历史背景开始,”兰加回答道,带着一个在读学生热情的学究气,关于他最近刚刚听说的事情开始了一场演讲,“佛教是一千二百年前传到帕拉岛的,不是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来自锡兰 ,而是孟加拉国,经过孟加拉,实际是来自西藏。结果是:我们变成摩诃衍那大乘佛教的信奉者,我们是通过怛特罗密教经典来修行佛教的。你知道什么是密教经典吗?”

威尔不得不承认对此只有最模糊的概念。

“告诉您事实,”兰加说着,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冲破了他学究的外壳,“我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密教是一个庞大的话题,而且大部分,我猜,是愚蠢和迷信——不值得费神。但是有个道理坚不可摧:你并不为远离生活而躲进涅槃,就像南方学派的禅宗和尚那样;不,你接受世界,你善用它。你善用所有你做的事,善用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善用所有你看到、听到、闻到、触摸到的事,因为这些都意味着从自身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说得好。”威尔用一种礼貌的、怀疑的语调说道。

“还有别的事情,但,”兰加坚持说,“这就是差别。”他补充道,从一个年轻学究变成一个热情的改变信仰的劝诱者——“这就是你们的哲学和我们的哲学的差别。西方的哲学家,即使是最好的,也只是好的演说家而已。东方哲学家常常是很糟的言说者,但是没关系,宣扬不是重点。他们的哲学是实用性、操作性强的,就像现代物理哲学——除了研究中操作是心理的,结果是先验的之外。你们的形而上学哲学家对人性和宇宙的性质作了预先论断,但是他们并没有给读者任何检验这些论断真实性的方法。当我们作论断的时候,我们会附上一份操作说明,用于测试我们所作论断的真实性。例如,梵语中的tat tvam asi,意为‘那就是你’”,他重复道,“看起来像是形而上学的命题,但实际上它指的是一个心理经验。我们的哲学家描绘了如何体验这种经验的方法,所以每个想实行这些必要操作的人都可以亲自测试‘那就是你’的正确性。这样的操作被称为瑜伽,或是冥想、禅定——或者,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是美休纳。”

“这就引领我们回到了我最初的问题,什么是美休纳?”

“可能你最好问问拉妲。”

威尔转向小护士:“美休纳是什么?”

“美休纳,”她严肃地回答,“是爱情的瑜伽。”

“神圣的还是世俗的?”

“没有区别。”

“这就是整个问题的所在,”兰加插嘴道,“当你实行美休纳的时候,世俗的爱就是神圣的爱。”

“Buddhatvan yoshidyonisansritan.”女孩引用了一句梵文。

“不要再说梵文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翻译Buddhatvan呢,兰加?”

“佛性,或者说被启蒙觉悟的状态。”

拉妲点点头,然后转向威尔:“这意味着佛性存在于女性的外阴像中。”

“在外阴像中?”威尔想起了他买过的那些永恒的女性小石像,在印度贝拿勒斯从一个驼背的贩卖劣质宗教艺术品的商贩那里购买的,作为送给办公室女孩的礼物。八个安那硬币买一个黑色的外阴像,十二个安那币能买更神圣的男女生殖器像。“在外阴像中是字面意义,”他问,“还是比喻意义?”

“多么愚蠢的问题!”小护士说。完全出于问题本身的滑稽,她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认为我们做爱是比喻性的吗?佛性存在于女性阴户中,”她重复道,“非常完全的、绝对的字面意义。”

“你听过奥奈达公社吗?”兰加问。

威尔点点头。他认识一位专门研究十九世纪社区的美国历史学家。“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个美国社区的?”他问。

“因为这在我们所有应用哲学的教科书中都有提到。从根本上说,美休纳和奥奈达人所称的男性自控是一样的意思,也和罗马天主教徒所说的有保留的性交一样。”

“保留,”小护士重复道,“我总觉得好笑。‘多么矜持的年轻人’!”她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和闪亮洁白的牙齿。

“别傻了,”兰加认真地说,“这是很严肃的。”

小护士表达了她的悔悟:“但是保留真的很滑稽。”

“总之,”威尔说,“这只是个不用避孕工具的节育方法。”

“不,故事才刚刚开始。”兰加说,“美休纳也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这个大学生学究又重新开始卖弄自己的知识。“还记得,”他继续诚挚地说,“记得弗洛伊德经常反反复复讲到的一点吧。”

“哪一点?他讲了许多点。”

“关于孩子性的问题。我们在出生、婴儿和儿童时期体验的性,并非和生殖器有关,是一种遍布整个机体的性,是我们的乐园。随着孩子的长大,乐园丧失了。美休纳是系统地重获那个乐园的尝试。”他转向了拉妲,“你的记忆力很好,在应用哲学教科书中他们引用的斯宾诺莎的那个阶段是什么?”

“‘使身体能够做很多事情,’”她背诵道,“‘这会帮你完善大脑,因此能够达到智慧地敬爱上帝。’”

“因此所有的瑜伽,”兰加说,“都包括美休纳。”

“那是真正的瑜伽,”女孩坚持说,“就像圣王瑜伽、业瑜伽或是奉爱瑜伽一样美妙。事实上,就大多数人而言,效果要比以上那几种好得多。美休纳真的可以帮助他们到达那里。”

“‘那里’是哪里?”威尔问。

“‘那里’是你知晓的地方。”

“知晓什么?”

“知晓你到底是谁——不管你信不信,”她补充道,“梵语中的tat tvam asi,那就是你,我是那样,那就是我。”两个酒窝又生动起来,牙齿也闪着光。“那也是他。”她指着兰加说。“难以置信,是吧?”她向他吐着舌头,“但是这是事实。”

兰加笑了,伸出手并用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鼻子尖。“那不仅仅是个事实,”他说,“而且是个被揭示的真理。”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鼻子。“被揭示的真理,”他重复道,“所以你要谨言慎行哦,年轻的女子。”

“我在想,”威尔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都得到启蒙觉悟——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只是个用这种特殊技巧做爱的问题。这该如何解释呢?”

“我会告诉你。”兰加开始说。

但是女孩打断了他的话。“听,”她说,“听!”

威尔听着。微弱而遥远,但是仍旧能辨别,他听到了那个奇怪的欢迎他来到帕拉岛的非人类的声音。“注意,”它叫着,“注意,注意……”

“又是那只该死的鸟!”

“但那就是秘密。”

“注意?但你刚刚还说是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那矜持的年轻人呢?”

“那只是让注意变得更容易些。”

“这确实使注意更容易,”兰加证实道,“并且这也是美休纳的真正意旨。不是特殊的技巧使做爱变成瑜伽,而是这种技巧使注意变得可能,在每一个感觉的层面上意识到个人的感觉和非感觉。”

“什么是非感觉?”

“那是非我提供给自我的感觉原料。”

“你怎么能注意到自己的非我?”

“当然能。”

威尔转向小护士:“你也能?”

“对于我,”她回答道,“同时对于非我,我都能注意到。还有对兰加的非我,兰加的自我,兰加的身体,我的身体和它感到的所有事情。对于所有的爱和友谊,对于另一个人的秘密——对于完全的陌生人,对于你自我的另一半,和你的非我,同样都能感到。一个人如果一直在注意所有的事情,会很多愁善感,或者更差,像可怜的老拉尼那样太精神化,就会觉得很不浪漫、粗鄙甚至是肮脏。但是他们并不肮脏。因为你同时也会注意到一个事实,即当一个人完全意识到它们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如同其余所有的事情一样美丽,一样精彩了。”

“美休纳就是禅定。”兰加总结道。他明显感觉,这个新词能够解释清所有的事情。

“但什么是禅定呢?”威尔问道。

“禅定就是冥想。”

“冥想。”

威尔想起查令十字街上那个草莓色的小屋。他会很难选择去冥想。甚至是在那儿,仔细考虑之后,甚至是在那儿,他已经找到了某种解救。在波特杜松子酒吧变幻灯光中的那种疏离感,是和他白天可憎的自我的疏离。不幸的是,也是和他所有剩余自我的疏离——疏离爱、疏离智慧、疏离平常的体面、疏离所有意识。在照着死尸般的人群的灯光下,或者在最廉价、最粗俗的玫瑰色红光之下,只有一种极度的疯狂。他又看了看拉妲闪光的脸。多么幸福!对安详和充满喜悦的世界多么坚定!这种世界,与巴胡先生所决心要使这个世界变成的罪恶模样,是恰恰相反的,这令人深受触动。但是威尔拒绝被感动。不要碰我——这是康德的绝对命令。威尔转移了思绪的焦点,试图把整件事看作是令人安慰但荒唐的。为了得到拯救,我们应该做什么?答案就在床上。威尔揶揄地想着,暗自觉得可笑,又问:“在学校里老师教授美休纳吗?”

“是的。”拉妲以淳朴真诚的态度回答,把威尔拉伯雷式的幽默赶得无影无踪。

“会教授每个人美休纳。”兰加补充说。

“会什么时候开始教?”

“大概和三角学、高级生物学同时,在十五岁或者是十五岁半的时候。”

“学了美休纳,在你们进入社会结婚之后,如果你们确实结婚的话……”

“噢,我们结婚,我们结婚。”拉妲言之凿凿。

“那你们仍旧进行美休纳吗?”

“当然,不是所有人,但是很多人都如此。”

“一直如此?”

“除非他们想要小孩的时候。”

“那些不想要小孩,但是想进行美休纳的人怎么做呢?”

“用避孕套。”兰加简洁地说。

“在这儿避孕套容易获得吗?”

“当然!政府发放避孕套。免费,不需要付钱,什么都不需要——当然,这部分钱是由税收承担的。”

“邮递员,”拉妲补充道,“在每月的月初都发放三十个用于晚上的供应量。”

“然后小孩就不会降临了?”

“只有那些我们想要的孩子。没人可以生超过三个以上的孩子,大多数人都生两个,然后就不生了。”

“结果是,”兰加说道,盘算着数据,又回到了他学究的故态,“我们的人口以至少每年0.3个百分点的速度增长。相反,壬当的人口增长速度就像锡兰一样快——几乎是百分之三。中国是百分之二,印度大概是百分之一点七。”

“就在一个月前我去了中国,”威尔说,“情况很糟!去年我在印度待了四周。去印度之前在中美洲待着,那里的人口繁殖速度甚至超过了壬当和锡兰。你们俩有人去过壬当罗布吗?”

兰加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壬当待了三天,”他解释说,“当你的学业到了六年级上学期,这就是高级社会学的一部分。他们会让你亲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认为外面的世界如何?”威尔询问道。

兰加用另一个问题回答道:“当你在壬当罗布的时候,他们给你看贫民窟了吗?”

“恰恰相反,他们尽力阻止我看贫民窟,但是我悄悄溜去了。”

趁他们不备溜走了,威尔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他从壬当外交部举行的可怕鸡尾酒会回家的路上。酒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所有当地的显要人物和他们的妻子——制服和奖章,迪奥和翡翠。所有重要的外国人士——许多大使,英美的石油大亨,日本贸易代表团的六名成员,来自列宁格勒的女药理学家,两个波兰的工程师,一个德国的游客(碰巧是一位神秘的亚美尼亚人克虏伯·冯伯伦 的堂弟,克虏伯·冯伯伦代表着丹吉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团),还有脸上洋溢着胜利笑容的十四个捷克技术人员,他们上个月从斯柯达运来了坦克、大炮和机关枪。“这些人,”当威尔走下外交部的大理石台阶,向自由广场走去的时候想道,“是统治世界的人。我们二十九亿人都在这几十位政治家、几千个大亨、将军和放债者的摆布之下,他们是世上的氰化物——氰化物永远、永远不会失去它的毒性 。”

在经历了鸡尾酒会刺眼的灯光、笑声、满足味蕾的开胃小菜和喷着香奈儿香水的女人之后,崭新的司法宫后面的那些小巷就显得倍加黑暗腐臭。那些贫穷的可怜人在独立大道的棕榈树下搭着帐篷,完全被上帝和人类抛弃了,比他看到的那些无家可归、毫无希望、像尸体一样睡在加尔各答街上的数千民众更悲惨。现在他仍可以回想起他扶起的那只剩一把骨头,一个瘦小但肚子凸起的小男孩,他从一个摔倒的小女孩背上滑落擦伤。而那个小女孩差不多和他一样瘦——小男孩站了起来,被小女孩领着,一跌一撞地向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走去,对于他们九个来说(威尔数了下窗边那些黑黑的长满癣菌的脑袋),那就是家。

“让婴儿活着,”他说,“治愈生病的人,防止污水进入日常供水——人们从明显的本质上好的事情开始做起。但结果呢?结果是以增加人类苦难,使文明陷入困境收场。这就是上帝似乎真的很喜欢开的宇宙的真实玩笑。”

他向这对年轻人报以似剥了皮一样凶恶地咧嘴一笑。

“上帝和这些没关系,”兰加反驳道,“并且笑话也不是宇宙生成的,严格地说是人为的。这些事情不像地心引力和热力学第二定律,它们并不一定必须发生。只有当人们太愚蠢而放任其发生时它们才发生。在帕拉岛上,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这样的笑话并没有开到我们头上。在一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拥有良好的卫生设施——而且,现在我们仍没有人口过剩,没有过得悲惨痛苦,没有在一个独裁者的统治之下。原因很简单:我们选择以一种明智、现实的方法生活。”

“你们如何能有选择权呢?”威尔问道。

“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里是智慧的,”兰加说,“但是必须承认——他们是非常幸运的。首先,很幸运,这里从未成为过某人的殖民地。壬当有着出色的港口,那儿在中世纪引来了阿拉伯人的入侵。我们没有港口,因此阿拉伯人没有打扰我们。我们仍旧是佛教徒或者是湿婆神信徒——也就是说,当我们不是坦陀罗不可知论信奉者的时候。”

“你们是,”威尔问道,“坦陀罗不可知论的信奉者?”

“带着大乘佛教的色彩,”兰加限定了一下,“嗯,再回到壬当的话题。在阿拉伯人之后,葡萄牙人又占领了那里。而我们这里没有。没有海港,没有葡萄牙人。因此没有天主教少数派,没有亵渎的胡言乱语称上帝的旨意是人们应该把自己置于非人的苦难之中,反对生育控制。然而这还不是我们唯一的福气:在葡萄牙统治一百二十年之后,锡兰和壬当迎来了荷兰人的统治。在荷兰人之后,又有英国人的入侵。我们逃过了所有这些浩劫。没有荷兰人,没有英国人,因此没有种植园主,没有苦力劳动者,没有用于出口的经济作物,没有系统地采光石油。同时也没有威士忌,没有加尔文主义,没有梅毒,也没有外国总督。我们未被打扰地走着自己的道路,自主地处理本国的事务。”

“你们真的是很幸运。”

“在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好运之上,”兰加继续说道,“我们过去还有改革者穆卢干和安德鲁·麦克费尔的卓越治理。罗伯特医生向您讲过他曾祖父的故事吗?”

“只是提及了一下,仅此而已。”

“他给你讲过实验站的建立吗?”

威尔摇了摇头。

“实验站,”兰加说,“和我们的人口政策有很大关系。这完全始于一场饥荒。在安德鲁医生来到帕拉岛之前,他在印度马德拉斯待了几年。他到马德拉斯的第二年,梅雨季节没有到来。庄稼全都烤焦,蓄水池甚至是水井都干涸了。除了英国人和富人,平民都没有食物。人们如蝇蚁般大批死去。在安德鲁医生的回忆录里有一段著名的记载,描述后附有评论。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听过很多布道。在他帮助饥饿的印度人时,有一句布道时常在他耳边响起。‘人类不能仅靠面包活着’—— 道词就是这样,布道者滔滔不绝,好几个人都因此成为教徒。‘人类不能仅靠面包活着。’但是没有面包,他当时看到,就没有思想,没有精神,没有内心之光,没有高高在上的天父,只剩下饥饿、绝望,然后是漠然,最终是死亡。”

“又一个宇宙大玩笑,”威尔说道,“这个是由耶稣自己炮制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作为人的赤裸现实,这是上帝所有玩笑中最残酷也是最平常的一个。我看过这个玩笑在上百万的男男女女身上,上百万的孩童身上发生—— 遍布世界各地。”

“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饥荒在安德鲁医生的头脑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他决心,他的拉贾朋友也决心让帕拉岛,至少应该永远有面包。因此他们决定建立实验站。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是个巨大的成功。几年之后,我们拥有了新品种的水稻、玉米、小米,还有面包树,还有更好品种的牛和鸡,更好的培育和积肥方法。在50年代的时候我们在柏林东部建立了第一个过磷酸盐工厂。由于以上这些努力,这里的人们现在吃得更好、寿命更长,婴儿的死亡率更低。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成立十年后,拉贾做了一个人口普查。一个世纪以来,人口数量或多或少地浮动,但一直很稳定。现在已经开始攀升了。在五十到六十年内,安德鲁医生预见到,帕拉岛将会变成像今日壬当那样恶化的贫民窟。需要做些什么呢?安德鲁医生读了马尔萨斯。‘食物生产以算术级数增长,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人类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命运交给自然,自然会以古老而熟悉的方式解决人口问题,通过饥荒、虫患和战争;二是通过道德限制的其他方式(马尔萨斯是位牧师),人类可以控制人口的增长。’”

“道德限制。”小护士重复道,发这几个音的时候好似印度尼西亚人对苏格兰牧师的戏仿。“道德限制!顺带说一句,”她补充道,“安德鲁医生娶了拉贾十六岁的侄女。”

“这是,”兰加说,“重拾马尔萨斯的另外一个原因。一方面是饥荒,另一方面是限制。在马尔萨斯的两个极端之间当然一定有更好、更幸福、更人性的方法。当然,甚至在那时,甚至在发明橡胶和杀精子剂之前,就有这样的方法。由海绵、香皂等各种已知的防水材料,从油绸到羊的盲肠,制成的避孕套,整个古时候的避孕装备库。”

“拉贾和他的臣民对这些古时候的避孕方法反应如何?是惊恐不已吗?”

“压根没有。他们是很好的佛教徒。每个好的佛教徒都懂得多生孩子纯属慢性自杀。尽力远离生死之轮的惩罚,看在上天的分上,不要把更多的受害者放在生死之轮上。对于一个好的佛教徒而言,节育有着形而上学方面的意义。对于一个种植水稻的农业社区来说,也有着社会和经济方面的意义。要有足够的年轻人在田间工作,供养年老和幼小的居民,但是也不能有太多,否则老人、年轻的劳作者和他们的孩子都不会有足够的东西吃。在古时候,一对夫妻生六个孩子才能养活两到三个。现在有了清洁的水源和实验站,六个孩子能存活五个。古老的养育模式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古时的节育方法唯一的弊端就是它的粗糙性,但幸运的是,这里有了更加高雅与人性化的选择。拉贾是个怛特罗密教的发起者并学习了爱情的瑜伽。安德鲁医生也知道了美休纳,作为一个真正的科学研究人员,也同样地尝试了一下。他和他年轻的妻子得到了必要的指导。”

“结果如何?”

“受到了强烈的认可。”

“事实上每个人都感觉如此。”拉妲说。

“等等,等等,你们不要这么笼统地盖棺论定!一些人认为好,另一些人则并非如此。安德鲁医生是热情的赞同者之一。整个事情已被长篇大论地讨论过了。最终,他们认为避孕套应该像教育一样——免费、由税收支持,并且虽然不是义务性的,但是尽可能地推广普及。如果有些人有更高雅的追求,那么会有爱情瑜伽这方面的指导。”

“那你们打算告诉我,他们成功地接纳了这种方法?”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美休纳属于正统,人们并没有被迫去违背自己的宗教。相反,他们获得了一个良机,通过学习一些深奥的密宗,加入上天选民的行列。”

“而且不要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小护士插话道,“对于女人——所有的女人,我并不在乎你说什么笼统的盖棺论定——爱情的瑜伽意味着完美,意味着转化,意味着抽离并完善自身。”她停了一下,换用另一种活泼的语调说:“嗳,我们早该走了,好让你午睡一下。”

“在你们离开之前,”威尔说道,“我想写一封信。一封简短的便条给我的老板,告诉他我还活着,并且没有面临被当地的土著吃掉的危险。”

拉妲去罗伯特医生的书房搜索了一下,出来的时候拿着纸、笔,还有一个信封。

“我来了,我看见了,”威尔潦草地写着,“我的船已失事,我会见了拉尼和她来自壬当的合作者。这个人暗示如果能获得足足两万英镑(他说得很具体)的小费他就能发货。我应该就此基础和他谈判吗?如果你来电回复‘协议商品无误’,我将进行此事。如果是‘不急于置货’,我将就此作罢。转告我的母亲我一切都好,很快就会再写信。”

“好了,”威尔说着把信封好,把地址一并交给兰加,“我可以让你帮忙买一张邮票并且及时地把它发出去赶上明天的飞机吗?”

“尽可以放心。”兰加许诺道。

看着他们走出去,威尔感到了良心上深深的谴责。多么可爱的年轻人!而他却来到这儿,和巴胡先生密谋,打算和历史的力量一起颠覆他们的世界。他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如果他不这么做,也会有别人这么做;并且即使乔·阿德海德得到了特许,他们也仍然能够按照他们习惯的方式做爱,难道他们不能吗?

门开了,是小护士折返回来告诉他最后一句话。“不要再看书了,”她冲威尔摇了摇手指,“睡觉吧。”

“我白天从不睡觉。”威尔让她放心,带着某种有悖常理的满足感。 P5wvipWv/wqEAVW1AeEXxNj1uRTmPHVM50Gp21yJaxbc+bnCZw4z7EG1eaOAH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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