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麦克费尔医生进入他妻子的病房时,太阳正在升起。橘色的光芒,映出山峦锯齿状的剪影。突然,两座山峰之间出现了一弯耀眼的炽热镰刀,镰刀慢慢变成半圆形,第一道长影,第一缕金色的光线如长矛般穿过窗外的花园。当再次抬头向群山之间望去的时候,便满是太阳的夺目光辉。
麦克费尔医生在床边坐下,拿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她向他微笑着,而后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地球转得多快啊!”她低语道,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样的清晨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在鸟儿的叽喳叫嚷和昆虫嘈杂得令人烦扰的声音中间,八哥鸟在唱着:“卡鲁纳,卡鲁纳……”
“卡鲁纳,” 拉克西米重复道,“怜悯……”
“卡鲁纳。卡鲁纳。”从花园一直传来双簧管似的声音。
“我不再需要它了,”她继续说道,“但是你怎么办,可怜的罗伯特,你怎么办?”
“人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找到必需的力量。”他说道。
“但那会是适当的力量吗?能够防御、折断以及使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和思想、压根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的力量吗?记得以前我是怎样经常过来揪着你的头发提醒你,让你注意,如果我走了谁会做这些呢?”
一个护士拿着一杯糖水走了进来。罗伯特医生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扶着她坐了起来。护士把杯子放到她的唇边。拉克西米喝了一点水,费劲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喝了两次,一共喝了三口。她的视线离开了举着的杯子,转向罗伯特医生。这张憔悴的脸被一种奇怪而不协调的顽皮神色点亮。
“‘我喝橘子汁要分三口吸’,”虚弱沙哑的声音这么引述道,“‘表示对三位一体的颂扬,使阿里乌派人觉得懊丧’……”她中断了:“想起这些多么愚蠢。但是那时我总是很荒唐的,是吧?”
罗伯特医生尽力地向她回以微笑。“相当荒唐。”他赞同地说。
“你以前常常说我像一只跳蚤。在这待一刻钟,然后突然,啪,就跳到别处,数英里之外的地方了。难怪你从未能教过我。”
“但你却教会我很多,”他言之凿凿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提醒我,让我看看大千世界,帮我理解,我今天将会是什么样呢?蒙着眼罩的书呆子——尽管我受过这么多训练。但幸运的是,直觉让我请求你嫁给我,同时幸运的是你也蠢到答应了我,而后我增长了智慧和见识。三十七年的成年教育使我现在变得很人性化了。”
“但是我仍旧是一只跳蚤。”她摇了摇头说。“我也确实努力了。我非常努力。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罗伯特,我总是踮着脚尖,努力向上朝着你做的工作、你的思考和你的阅读方向,踮着脚尖,试图到达那里,试图到达那里站在你旁边。天哪,这个过程多累啊!多少一系列无止境的努力啊!但是大多数努力都是无用的。因为我只是一只在人群、花草、猫猫狗狗之间蹦来蹦去的傻跳蚤,而你出身名门,文化修养高,这是我无法高攀企及的,更不用说进入了。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抬手摸了一下已经不在的乳房,“我想我不必再尝试了,不用上学,不用完成作业。我有了一个永久的借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
“再喝一口吧?”护士最终问道。
“是的,你必须再喝一些。”罗伯特医生赞同地说。
“毁了三位一体?”拉克西米又冲他笑了一下。透过年龄和身体疾病的面具,罗伯特医生看到了几十多年前自己爱上的那个爱笑开朗的女孩,仿佛就在昨天。
半个小时之后,罗伯特医生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整个上午你得自己在这儿待着,”给威尔·法纳比的膝盖换了绷带之后,罗伯特医生宣布道,“我得开车去希瓦普莱姆开一个枢密院的会议。我们的一个护士生会在十二点左右来这儿给你打针,并给你弄些吃的。下午,苏茜拉一结束她学校的课程,就会再次来这儿看你。现在,我必须得走了。”罗伯特医生站起来,把手放在威尔的胳膊上说:“傍晚我会回来的。”他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折了回来。“我差点忘记把这个给你了,”他从松垮的外套侧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绿色的小书,“这是老拉贾的《真相及如何理性地对待这些真相的笔记》。”
“多妙的题目啊!”威尔接过这本小书的时候说。
“而且,你也会喜欢里面的内容的,”罗伯特医生向他保证说,“页数不多。但是如果你希望了解帕拉岛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介绍了。”
“顺便问一下,”威尔说,“老拉贾是谁呢?”
“恐怕你见不到他了,老拉贾在三八年去世——在世时间比维多利亚女王 统治时间还要长三年。他最大的儿子在他之前去世了,他的孙子即位,是个混蛋——但幸好寿命不长。现在的拉贾是他的曾孙。”
“噢,可以允许我问个个人问题吗,麦克费尔这个家族在帕拉岛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帕拉岛的第一个麦克费尔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和老拉贾的祖父——改革王侯(我们这么称呼他),一起建立了现代的帕拉岛。老拉贾巩固了他们的改革成果并深入推进。今天我们尽最大努力来巩固它前进的脚步。”
威尔拿起了《真相笔记》。
“这里面记录了改革的历史吗?”
罗伯特医生摇了摇头:“书里面阐述了内在的原则。先读读这些。傍晚我从希瓦普莱姆回来的时候,会给你讲点你想听的历史。如果你想更好地理解已经存在的事实,那最好先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一个人清晰地知道来龙去脉,就会知道哪些和哪里需要改革。所以读读吧。同时也别忘了十一点的时候把果汁喝了。”
威尔看着他远去,然后打开了这本小绿书,开始读了起来:
I
没人需要去任何其他的地方。如果知晓的话,我们都已经在那里了。
如果我知道事实上我是谁,我就不会再像我认为自己是谁那样行动;如果我不再像我认为的那个样子行动,我就会知道我是谁。
我事实上是谁呢,我认为我是摩尼教徒。如果这样允许我知道答案,我是完全接受是与非和解的个体,有着非二元受保佑的体验。
在宗教中,所有的词汇都是肮脏的。任何对佛教、上帝或者基督滔滔不绝的人,必须得用消毒皂洗洗嘴巴。
虽然他渴望永恒,但在每一种二元对立的情况中,“是”永远不会——从事情的本质来说——实现。我认为我是异类摩尼教徒,会无休止地使自己处于不断的挫败中,处于与其他充满渴望和挫败的摩尼教徒无休止的冲突中。
冲突与挫折——是全部历史和几乎所有传记的主题。“我会向你展示痛苦。”佛用现实的语调说道。但是,他也给出了结束痛苦的方法——自我认知、完全接受。
II
认清我们真正是谁,会修成良善之人,良善之人会施与最恰当的善行。我们可以是有道德的,而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是谁。那些仅仅是好的人并非善,只是社会的栋梁。
大多数的栋梁都是他们自己的力士参孙。他们能支撑,但是迟早他们会拆毁。没有这样一个社会:大多数好的行为是善的产物并因此总是恰当合宜的。这并不意味着不会有这样一个社会,或者在帕拉岛的我们因为尝试把这变为现实而显得愚蠢。
III
瑜伽修行者和斯多葛禁欲主义者——这两类正直的人都希望通过系统地扮作其他人,而取得一些可观的成绩(但是并非通过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是伪装成一个极其良好和明智的人),我们就能从一个异类摩尼教徒转化成一个良善之人。
良善之人知道我们事实上是谁。而为了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必须首先清楚,每时每刻,我们认为自己是谁和这种坏的思维习惯会迫使我们感受些什么、做些什么。一段时间内完全地认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刻(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只是暂时停止了摩尼教徒的假样子。如果我们不断更新,直到这变成了一个连续体,有很多我们认识到我们不是谁的时刻,我们才会突然顿悟,意识到我们究竟是谁。
专注、抽象思维、精神训练——在思想的领域进行系统排除。禁欲主义和享乐主义——在知觉、感情和行动领域要系统地排除。良善在于和所有的经历与体验相联系,认识到自己事实上是谁。所以意识到——在每一种情形下意识到,在任何时候和不管发生了什么,可信的和不可信的,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或者遭受着什么,这是唯一真正的瑜伽,唯一值得修行的精神锻炼。
一个人越了解个体,他就越了解上帝。把斯宾诺莎的语言翻译过来,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在与每种经验的关系中,越了解自己,他就越可能突然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意识到他自己实际上是谁——或者说,“他”是谁。
圣·约翰 是正确的。在一个受保佑的本没有语言的宇宙中,道本身不仅与上帝同在,而且成了上帝,成为要去信仰的东西。上帝是一个被词语投射的象征,一个被具体化的名字。上帝等于“上帝”这个名词。
信念完全不同于信仰。信仰是系统地把未被分析过的言语看得太重。圣·保罗的话,穆罕默德的话,马克思的话,希特勒的话——人们将其太当真了,结果发生了什么?是历史毫无意义地摇摆不前——虐待狂与职责,或者(不知糟糕多少倍)把虐待当成职责;效忠被有组织的偏执所抵消;慈善的修女无私地照顾自己教堂的审判对象与十字军的受害者。信念,从反方面来说,不可能被看得太重。因为信念是被经验证明的信心,相信我们自己的能力可以认识我们实际上是谁,忘记那些沉浸于善教信仰的摩尼教徒。给予我们当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请从信仰中赐予我们吧。
突然,威尔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来。
“是谁啊?”
“是我,”这个声音说道,唤起了他和迪帕上校不愉快的记忆和那次白色奔驰车中噩梦般的疯狂经历。穆卢干只穿着白色的凉鞋、短裤,戴着铂金的腕表,边说边向他的床边走来。
“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如果是别的来访者就会首先问威尔感觉怎么样,但是穆卢干全部的精神都在关心他自己,甚至都不能装出对别人稍显关心的样子。
“我四十五分钟前就来到门口了。”他用委屈的音调抱怨道。
“但是罗伯特老头还没走,所以我得再回家一次,我的妈妈和住在我家的客人在吃早饭,我还得陪着他们。”
“罗伯特医生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进来呢?”威尔问道,“这是违反了你和我讲的规定吗?”
这个男孩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来看你的原因。”
“原因?”威尔微笑道,“探望病人是善意之举——值得高度赞扬啊。”
穆卢干则完全没听出话里面的讽刺意味,只是继续不断地盘算着他自己的事情。“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们之前见过我。”他突兀地几乎是愤愤地说道,好像为自己必须得承认这一事实而感到不平,为威尔帮他做了这件需要他感谢的事情而气恼。
“看得出来你想让我对此事闭口不言,”威尔说,“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想感谢你。”穆卢干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很低,而语调却似在说“你这个肮脏的蠢猪!”一样。
“不用再提了。”威尔故作礼貌地回了一句。
多么诱人的美男子!威尔带着好奇并好笑的心情,一边看着他一边想。他有着光滑的古铜色肌肤,侧着的脸如雕像般轮廓清晰,但不像奥林匹斯山的英雄,不是古典型——他的脸更像后希腊风格,灵活,气质更似凡人。真是无与伦比的英俊再现——但这副外表下蕴藏着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反思,在和芭布丝来往时,并没有更严肃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芭布丝是个女人,作为异性恋者,他现在想到的这类理性问题是无法问的。显然同理,对于任何钟情于男孩的人来说,这类问题无疑也是无法问的,何况坐在他床尾的这位愤怒的半人半神的男孩又是如此的英俊。
“罗伯特医生知道你去过壬当吗?”他问道。
“他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去那儿接我的妈妈,她在壬当的亲戚那里停留,我去那儿把她接回来,这完全是正儿八经的行为。”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说在壬当见过你呢?”
穆卢干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桀骜地看着威尔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迪帕上校在一起。”
哦,原来就是如此。“迪帕上校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威尔大声说道,想用这裹了糖的鱼饵钓出更多的隐情。
鱼儿丝毫没有感到怀疑,马上就咬了钩。热情照亮了穆卢干阴沉的脸庞,活脱是另一个安提诺乌斯,在懵懂的少年时期有着令人着迷的美貌。“我觉得上校令人惊叹。”他说。这也是他自进屋以来首次承认威尔的存在,并向其致以最友好的微笑。上校的英明神武已经让他忘却了愤怒,使他暂时能够去爱所有的人——即使是眼前这个让他欠了人情债而烦恼的人。“看看他正为壬当所做的一切!”
“他确实在为壬当做很多事情。”威尔有些言不由衷。
一片阴云在穆卢干容光焕发的脸上掠过。“这里的人并不这样想,”他皱着眉头,“他们认为上校很恶劣。”
“谁这么认为?”
“几乎每个人!”
“所以他们不想让你去见他?”
正如趁老师转过身而做鬼脸的调皮学生一样,穆卢干得意地咧嘴一笑:“他们认为我和母亲一直待在一起。”
威尔马上接着这个线索问道:“你妈妈知道你和上校来往吗?”
“当然知道。”
“她有意见吗?”
“她是完全支持的。”
是的,威尔此刻很确定,他想到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是没错的。这个女人难道瞎了吗?她难道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
“但是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威尔大声说,“那为什么罗伯特医生和其他人要介意呢?”穆卢干怀疑地看着他。威尔意识到已冒险进入禁区太深,急忙将话题转向不相关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想,”他笑着问,“上校会不会说服你信仰军事独裁?”
穆卢干顺着威尔的猜想,脸部表情放松了并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那样,”他回答说,“但是类似,都是很愚蠢的。”他耸了耸肩,接着说:“就是一个愚蠢的协定。”
“协定?”威尔着实迷惑了。
“别人没和你讲过我吧?”
“只有罗伯特医生昨天说的那些。”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学生?”穆卢干仰起头,大笑起来。
“你是学生有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没什么。”男孩再次转过脸去。房间里一片沉默,视线落在别处,他最后开口说:“原因是,我不该见迪帕上校,他是一个国家元首,我也是一个国家的元首。我们两个会面,属于国际政治。”
“你在说什么?”
“我碰巧是帕拉岛的拉贾。”
“帕拉岛的拉贾?”
“自从1945年开始,就是在我爸爸去世后。”
“你的妈妈,我猜,就是拉尼了?”
直接去趟皇宫。现在是皇宫自己送到他面前了。上天,显然格外眷顾乔·阿德海德,又站在了他这一边。
“你是长子?”他问道。
“是独子。”穆卢干回答说,然后为了进一步强调他的独特,又加了句,“是唯一的孩子。”
“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拿不准的了,”威尔说,“天呐!我应该称呼您为陛下,或者至少是阁下。”威尔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却是最得体的严肃语调,还带有他突然对穆卢干会摆出皇室威严做回应的推断。
“下周末你就必须得这样称呼我了。”穆卢干说道,“过了生日之后,我就满18岁了。是帕拉岛拉贾继任的年龄,在那之前,我只是穆卢干·梅兰卓。只是各个领域都涉猎一点的学生——包括植物育种。”他傲慢地补充道:“这样,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在这位英俊的安提诺乌斯和他即将就任的职位之间,威尔发现了极其有趣的对比。“你准备如何行动呢?”威尔用调侃的语调继续问道,“砍了他们的头?我就是这里的王?”
穆卢干,带着固有的严肃和皇室的高贵,板着脸反驳道:“不要犯傻了。”
威尔觉得很有趣,赶忙做出道歉的表示:“我只是想知道你将来有多么专制。”
“帕拉岛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穆卢干郑重其事地说道。
“换句话说,你只是一个象征性的首脑人物——就像英国女王那样,统而不治?”
“不,不是,”此刻穆卢干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身份,几乎尖叫起来,“并不像英国女王那样,帕拉岛的拉贾不仅统,而且治。”穆卢干太过激动,已经无法安然端坐,他跳起来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拉贾要依据宪法治理国家;但是,上帝为证,拉贾是治理国家的,确实治理!”穆卢干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回身,用一种新的表情和威尔对峙。这种表情是众所熟知的内心丑恶的标志性脸谱,从五官到表情,简直一点不差。“我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里谁才真正说了算。”他的语气和用词明显借用了美国黑帮电影中主角的台词。“这些人以为我能任由他们摆布,”他继续说道,重复着凄凉的再普通不过的电影脚本,“就像他们摆布我的父亲一样。但是他们这次可是大错特错了。”他发出了阴险的窃笑,摇晃着他那漂亮可憎的脑袋。“大错特错了。”他重复道。
这些话都是从他紧咬的牙缝和几乎并没移动的嘴唇间挤出来的。他的下巴也向外扬起,就像是连载漫画中罪犯的样子;眯着的眼睛发出一道道寒光,看起来既荒唐又恐怖。安提诺乌斯变成了自古以来二流影片中所有硬汉角色的漫画形象。
“那在你未成年这段时间里,谁在管理国家?”他问道。
“由守旧派组成的三个机构进行,”穆卢干轻蔑地说,“内阁、众议院,还有代表我、拉贾的枢密院。”
“老家伙们!”威尔说道,“他们很快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顺承着少年的违法精神,他愉快地大声笑了起来:“我只希望我还能在这儿,看着这一切发生。”
穆卢干也加入了威尔的行列,大笑了起来,不过不是硬汉型的阴险坏笑,因为心情的突然改变,表情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笑容看起来像几分钟之前那个胜利的调皮学生。威尔可以预见到,对于穆卢干来说,扮演凶残的硬汉角色太难了。“是他们这辈子最震撼的!”穆卢干高兴地重复道。
“你做过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我有计划。”穆卢干说。在他多变的脸上,此刻胜利的调皮学生面貌让位于一位政治家在新闻发布会上严肃而谦逊的形象。“首要任务,是使这个地方的发展现代化。看看壬当因为石油资源税所取得的成绩。”
“帕拉岛就没有石油资源税吗?”威尔带着全然不知情的神色问道。长期的经验使他懂得这种神情是从头脑简单和自负的人那里诱导出信息的最好方法。
“一分钱也没有,”穆卢干说,“虽然帕拉岛的东部埋藏着大量石油。但是除了几小口油井用作自己使用以外,这些老家伙对此无所作为。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对此有所作为。”这位政治家越说越气愤,现在的口气和表情中流露出了硬汉的精神:“各公司都出过价——东南亚石油公司、壳牌石油公司、荷兰皇家石油公司、加州标准石油公司,但是这些该死的愚蠢的老家伙就是不听。”
“你不能说服他们听吗?”
“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这位硬汉说道。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然后,威尔用随意的口气问道,“你想接受哪家公司的出价呢?”
“迪帕上校正和加州标准公司合作,他认为如果我们也走同样的路线可能最好。”
“我倒是认为至少多几家竞价更好些。”
“我也这么想,我妈妈也是。”
“明智之举。”
“我妈妈非常青睐东南亚石油公司,她认识该公司的董事长——阿德海德大人。”
“她认识阿德海德大人?多么不可思议啊!”威尔欣喜而惊讶的语调没有让人起丝毫的怀疑。“乔·阿德海德大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为他的报社撰稿,甚至还充当他的私人代表。不过这是机密,”他补充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铜矿一趟的原因。铜是乔的副业。当然他的真正兴趣是石油。”
穆卢干尽量表现得很狡猾:“他准备出价多少?”
威尔马上接住话茬,以最佳电影中的大亨风格回答:“不论标准公司出价几何,我们都在它的基础上再追加一些。”
“说得好!”穆卢干也用类似的电影脚本回复到,同时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当穆卢干再次开口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位政治家安排给新闻界代表的一次采访。
“石油资源税,”他说道,“会按以下的方式使用: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用于重建世界。”
“我可以问一下,”威尔恭顺地询问道,“你计划怎样重建世界呢?”
“通过精神十字军运动。你了解精神十字军吗?”
“当然,有谁不知道呢。”
“这是一次伟大的世界运动,”这位政治家表情严峻地说,“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这是由我母亲建立的。”
威尔流露出敬畏和吃惊的神情。
“是的,由我母亲建立的,”穆卢干重复了一遍,而后又动情地说,“我认为这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说得对,”威尔·法纳比赞同道,“说得对。”
“嗯,资源税的百分之二十五将用于此,”这位政治家继续说道,“其余的将用于密集深入的工业化建设。”后面,他的语气又发生了变化:“这些老傻瓜只想在固定地点进行工业化建设,其余地方都要保留不变,像一千年前一样。”
“相比之下,您想进行翻天覆地的彻底改变,为了工业化而工业化。”
“不,为了国家着想而工业化。工业化是为了使帕拉岛更强大,使其他人尊重我们,看看壬当。在五年之内,他们就可以生产所有的来复枪、迫击炮和所需要的弹药。但他们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制造坦克。不过,他们可以用石油赚得的钱从斯柯达公司 购买。”
“他们还得多久才能制造氢弹呢?”威尔揶揄地问道。
“他们甚至都不会去试。”穆卢干回答。“但是,毕竟,”他补充说,“氢弹不是唯一的终极武器。”他说出这个名词的时候津津有味,显然,他觉得“终极武器”的滋味似乎是香甜的。“生化武器——迪帕上校称之为穷人的氢弹。所以我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一个大型的杀虫剂工厂。”穆卢干笑了,朝威尔顽皮地眨了一眨眼。“如果你能制造杀虫剂,”他说,“你就可以制造神经毒气。”
这令威尔想起了在壬当罗布郊区一座未建完的工厂。
“那是什么?”当他们坐在白色梅赛德斯车内飞驰而过的时候,他问迪帕上校。
“杀虫剂。”上校回答。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和蔼地一笑:“我们不久就可以将其出口到全东南亚国家。”
那时,当然,他以为上校所说的就是他的真实意思:杀虫剂。但是现在……威尔在想象中耸了一下肩。上校就是上校,而男孩子,甚至是像穆卢干这样的男孩子,也是喜欢枪支军械的。在通往死亡的路线上,这些特派员总是有许多工作要做。
“所以你打算加强帕拉岛的军队力量?”威尔高声问。
“加强?——不,我打算创建一支军队。帕拉岛没有军队。”
“一支军队也没有?”
“绝对没有。他们都是和平主义者。”他发“平”音的“p”时满怀着厌恶破口而出,而“者”则夹杂了轻蔑的嘘声。“我得从零开始。”
“那就是一边工业化,一边军事化了,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
威尔笑了:“回到亚述人 时代!你会作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而被载入史册。”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穆卢干说,“这也是我的政策所向——继续革命。”
“非常好!”威尔在一旁喝彩。
“我将继续一百多年前,罗伯特医生的曾祖父来到帕拉岛,帮助我曾曾祖父开始的第一次改革事业。他们完成的一些事情真的令人钦佩。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你要注意。”他作了这个注释。就像学期末在《哈姆雷特》剧中扮演波洛尼厄斯 的男学生一样带着让人发笑的一本正经,穆卢干摇了摇他长满卷发的脑袋,郑重地做出了不认同的表情:“但是至少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相反,现在我们被一群无所作为的保守主义者所管制。保守到原始的程度——他们甚至都不会为现代的改革尽举手之劳。同时又是保守的激进派——他们拒绝改变任何旧的、错误的、需要改变的早期革命思想。他们不会改革。我告诉你,他们一些所谓的改革完全让人恶心。”
“你指的是,我想,这些所谓的改革和性有关?”
穆卢干点了点头把脸转开了。让威尔惊讶的是他竟然脸红了。
“给我举个例子吧。”威尔提出了这个要求。
但是穆卢干竟然无法直言不讳。
“去问罗伯特医生,”他说道,“或者维贾雅。他们认为那样的事情简直就是无比美好的。事实上他们都那么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没人想改变的原因之一。他们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按原样进行,以一成不变的、古老的、令人厌恶的方式,直到永远永远。”
“直到永远永远。”一个音色饱满的女低音开玩笑似的温柔重复道。
“妈妈!”穆卢干跳了起来。
威尔转身看到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裹着层层白色(非常不协调,他想。因为对于这样脸型和身材的女士,通常要搭配淡紫色、品红色和钢青色)细棉布的女士。她站在那里故作神秘,一只肥胖的棕色胳膊向上抬起,一只戴满珠宝的手按着门侧柱,姿势像一位著名的演员,或是享有盛誉的歌剧女主角在第一次登场的时候停顿一下,接受在舞台灯光另一侧崇拜者们的喝彩。她身后是一位耐心等待指示、身着鸽灰色涤纶套装的高个男子。虽然他母亲庞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住了整个门口,但穆卢干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称他为巴胡先生。
仍然站在斜后方,巴胡先生鞠躬还礼但是没有说话。
穆卢干又转向他的母亲,问道:“您是走过来的吗?”他的语调中带有怀疑和钦佩的关切。走到这来——多么难以想象!但是如果她真的走来了,多么具有英雄气概啊!“完全走来的?”
“完全走来的,我的宝贝。”她温和地打趣着回应道。她把举着的胳膊放了下来,放在苗条的穆卢干身上,穆卢干就埋没在她飘摆的裙褶、宽广的怀抱中了。接着她放开了穆卢干,说道:“我的脉搏还在跳动。”威尔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发音方法能让你听清楚她想要强调的那些词。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去看看罗伯特医生家里来的这位陌生人。去吧!’‘现在吗?’我问,‘尽管天这么热?’这个声音失去了耐心。‘女士,’它说道,‘别说傻话了,按照我说的去做。’因此,我就来这儿了,法纳比先生。”她伸出了一只手,向威尔走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檀香木精油香味。
威尔向她戴满珠宝的手鞠了一躬,口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末了以“尊敬的殿下”结尾。
“巴胡!”她喊道,使用了她皇室的可以直呼其名不加称谓的特权。
听到这声他等了许久的召唤,这个配角走进屋中,得到了介绍,他被称作阿布都·巴胡阁下,是壬当的大使。“阿布都·皮埃尔·巴胡——因为他母亲是巴黎人,所以他在纽约学的英语。”
当和这位大使握手的时候,威尔想着,巴胡看起来像宗教改革家萨沃纳罗拉,但只是一个戴着单片眼镜、在萨维尔街做裁缝的萨沃纳罗拉。
“巴胡,”拉尼说道,“是迪帕上校的脑库智囊团”。
“殿下,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智囊团对我来说,是谬赞,对上校来说则是贬抑了。”
他的语言和行为方式因太过温文尔雅,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讽刺意味和顺从屈尊的滑稽。
“脑袋,”他继续说道,“是脑子所在的地方——在头部。对于我来说,我只是壬当交感神经系统的一部分。”
“真是讨人喜欢!”拉尼说,“此外,法纳比先生,巴胡还是最后一批贵族。你应该去看看他的家乡!就像《一千零一夜》一般!只需一拍手,就立即会有六个仆人过来听候差遣。过生日的时候——在花园里一派节日景象。音乐、点心、跳舞的女孩,两百个仆人举着火把,哈伦·拉希德 般的生活,还有现代的卫生管道。 ”
“听起来十分令人神往。”威尔说道,同时想起了他在迪帕上校白色梅赛德斯车中途经的村庄——低矮的草屋、成堆的垃圾、患有眼病的孩子们、瘦骨嶙峋的狗,还有背着沉重担子、腰快要弯到地上的妇女们。
“还有如此的品位,”拉尼继续说道,“如此见闻广博的头脑,这一切的一切(她压低了嗓音),都是深远的、永不止息的神的意旨。”
巴胡先生低了一下头,然后是一阵沉默。
这时,穆卢干推出了一把椅子。拉尼头也不回一下——作为皇室成员维持尊严,从本质来讲,总是应该防止一些事故及丧失尊严的事情发生——以她上百公斤的重量直接威严地坐了下去。
“希望你不会感到我的来访是一种侵扰。”她对威尔说。威尔也向她保证没有,但是她却继续道歉:“我本应该给你知会一声,我本应该征得你的同意。但是我耳边的声音却在说:‘不,你必须现在去。’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是毫无疑问,在适当的时机我们就会了解。”她那双鼓起的大眼睛瞪着他,朝他神秘地一笑:“首先,你感觉怎么样了,法纳比先生?”
“你可以看到,夫人,我的状态很好。”
“真的吗?”她凸出的眼睛仔细察看着他的脸,热心的程度让威尔感到有些尴尬, “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是那类甚至在病榻上也要让自己的朋友们放心、考虑周全的英雄人物。”
“您太夸奖我了,”威尔回答说,“但我身体状态确实很好,令人不可思议。鉴于之前发生的一切,这简直是个奇迹。”
“奇迹,”拉尼说道,“当我听说你的逃生经过时,用的就是这个词。确实是个奇迹。”
“机缘凑巧,”威尔又引用了《乌有之乡》里面的话,“上天又站在了我这一边。”
巴胡先生开始笑了起来,但是注意到拉尼显然没能领会到这层引用的幽默,于是改变了主意,机敏地将笑声转为了大声咳嗽。
“真是这样,”拉尼说道,她饱满的声音随之兴奋地颤动起来,“上天也总是站在我们一边。” 威尔扬起了眉毛,表示不解。“我的意思是,”她详细解释道,“在那些真正参悟的人眼里(她特别强调了真正和参悟两个词)。尤其是当感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我们作对的时候——甚至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你当然能听懂法语吧,威尔先生?”威尔点点头。“在瑞士待了这么多年以后,我总能最先想到法语,而非我的母语、英语或者帕拉岛语。”她解释说,“首先是在学校,后来,是我可怜孩子的健康变得岌岌可危的时候。”(她拍了拍穆卢干袒露的肩膀。)“我们得住在山里,这件事情证明了我所说的上天总是站在我们一边。当他们告诉我,我的小孩处在生命垂危的边缘,我忘记了我所学会的一切。我害怕又极度痛苦,我愤恨埋怨上帝,居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么愚钝无知!后来我的孩子恢复了健康,而那些在永不融化的积雪覆盖的群山中度过的时光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是吧,我的孩子?”
“是我们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男孩赞同地说道,语气听起来几乎是完全真诚的。
拉尼带着胜利的微笑,噘起了红艳的厚嘴唇,做了一个远距离亲吻的口型,轻轻地咂了一下分开了。“你可以看到,亲爱的法纳比先生,”她继续说道,“你可以看到,这是不言自明的。没什么事情是意外发生的。这就是上帝的宏伟计划,在这个宏伟计划当中,又有无数的小计划。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些小计划当中。”
“说得对,”威尔礼貌地回应,“说得对。”
“过去一段时间里,”拉尼继续说道,“我是靠我的智慧知晓天意。现在,我能用心体会到。我真正能……”她停了一秒钟准备用她独特的说话方式来强调这个词:参悟。
“极度痴迷神灵之术。”威尔想起了乔·阿德海德评价她的话。这个终生参加降神会的拉尼当然知晓天意。
“我猜想,夫人”,威尔说道,“您是天生的灵媒。”
“自出生起就这样,”她承认道,“但是同样重要的是训练。练习,无须多言,以别的东西练习。”
“别的东西?”
“以生命的灵魂。当一个人沿着灵魂之路前进的时候,所有的悉地 ,所有灵媒的天赋、神奇的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发展。”
“是这样的吗?”
“我的妈妈”,穆卢干自豪地向他保证,“可以完成最奇异的事情。”
“别太夸张,亲爱的朋友。”
“但这是真的!”穆卢干坚持说。
“是事实,”这位大使插言道,“我可证实,可以确定。”他补充道,自己笑了一声:“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一直以来,我对这些事情都抱着怀疑态度,不愿意看到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但不幸的是我的弱点是诚实。当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在我眼前发生的时候,我被迫成为事实的证人。拉尼殿下确实能完成一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如果那么说也可以,”拉尼笑容满面、高兴地说道,“但是不要忘记,巴胡,不要忘记。奇迹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是一个人在灵魂之路尽头之所遇。”
“在到达了第四个通神层次之后,”穆卢干详细地解释道,“我的妈妈……”
“亲爱的,”拉尼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这些是我们不该谈论的。”
“对不起!”孩子道了歉。接下来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拉尼闭上了眼睛,而巴胡先生,任由他的单片眼镜垂落下来,也虔诚地闭上了眼睛,顿时成了默默祈祷的萨沃纳罗拉。在这严肃的、雕像般的沉思冥想的面具下在进行着什么?威尔边看边想。
“我可以问一下,”威尔最后开了口,“夫人,您第一次是如何找到灵魂之路的?”
拉尼有一两秒钟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带着佛祖一样神秘的极乐笑容。“上天为我找到的。”她最终回答道。
“是啊,是啊。但是一定得有一个机缘,一个地点,一个媒介。”
“我来告诉你。”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威尔发现他自己又处于拉尼凸起的明亮双眼的注视下了。
地点是瑞士的洛桑。那时,是她在瑞士接受教育的第一年。这个上天选定的媒介,就是亲爱的小布罗兹夫人。亲爱的小布罗兹夫人是亲爱的老教授布罗兹的妻子。壬当的先任拉贾,经过仔细的询问和焦灼的思考,才把女儿嫁给了这位老教授。这位教授六十七岁,主修地质学,还是一个信奉新教的苦行教徒,除了晚餐喝一杯红葡萄酒,每天祈祷两次,严格的执行一夫一妻制之外,几乎就是一个穆斯林。有这样一位守护者,壬当的公主一定受到了智慧的启发,同时又能保持道德和教义上的完整。拉贾并不盼望有这位教授妻子的干涉。布罗兹夫人刚刚四十岁,圆胖,多愁善感,活泼热情。虽经她丈夫新教主义的劝说,重新改变了信仰,但却是一位极度热情的通神论者。夫人在里彭广场附近的一座高大建筑的顶楼,有自己的祈祷室。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悄悄退隐到那里做呼吸练习,培养专注力,提高亢达里尼 。训练很艰苦,但回报的成果是非凡的。在炎热夏日的凌晨以后,当亲爱的老教授在两层楼下躺着有节奏地打鼾时,她产生了一个幻觉:库特·候弥大师与她同在。
拉尼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非同寻常。”巴胡先生说。
“非同寻常。”威尔也随声附和了一句。
拉尼又继续讲她的故事。难以抑制的喜悦使布罗兹夫人没能保守她的秘密。她从隐秘的暗示到私下交谈,最后邀请别人来到祈祷室,开始指导传授。但在短时间内,库特·候弥大师赐予拉尼这位新道徒的恩惠就比赐予她的老师还多了。
“而且从那天起到现在,”拉尼总结道,“这位大师一直帮助我前行。”
前行,威尔问自己,前行到哪里?只有库特·候弥知晓了。但是无论她前行到哪里,他都不赞同。在这张发红宽大的脸庞上,有一种表情,使他觉得非常古怪且没有品位——这是一种盛气凌人的镇定,宁静且不可动摇的自尊。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想起了乔·阿德海德。乔是那种从未有疑虑的快乐大亨之一,从不吝惜钱财,总是为他们的钱能在影响力和权力方面获得的东西而感到欣喜不已。这方面她——虽然穿着平纹细布,神秘,令人惊叹——同乔·阿德海德还是一类人:一个垄断市场的女大亨,不是大豆或者铜交易市场,而是纯灵性精神世界和提升方面的大师,现在正高兴地搓着手准备剥削他人。
“大师为我做的事情之一,”拉尼继续说道,“八年以前——确切地说,是在1952年11月23号,大师来到我清晨的冥想中,亲自降临,光芒环绕。‘一项伟大的十字军运动需要发起,’他说,‘需要有一个世界运动来把人类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而你,我的孩子,正是钦定的人选。’‘我?一个世界运动?但是这太荒谬了,’我说,‘我的一生中从未发表过演讲,从未写过出版的文章,从未成为一个领导人或者组织者。’‘虽然如此,’他说(然后他露出了难以描绘的美丽笑容),‘虽然如此,发起这项运动的人还是你——世界范围的精神十字军运动。你会被嘲笑,你会被称为傻瓜、怪人、狂热分子。你要到处去举行宣讲会。精神十字军运动注定会从一个微小、可笑的活动开始成为一股伟大的力量,一个善的力量,一个终将拯救世界的力量。’大师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我。只剩下我惊呆在那,困惑、吓得六神无主,但是没有办法,我得服从。我确实服从了。结果呢?我作了演讲,他赋予了我流利的口才。我接受了领导的重担,因为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虽然看不见,但是人们都拥护我。我请求帮助,金钱就滚滚而来。因此我在此地。”她摊开厚厚的双手表示谦恭,然后神秘地一笑。可怜的人,她似乎在说,生命不再属于我自己——是主人的,是库特·候弥的。“我在此地。”她重复道。
“你在此地,”巴胡先生虔诚地说,“感谢上帝!”
威尔也隔了一段恰当的时间才问拉尼,她是不是一直在依照天意修行从布罗兹夫人祈祷室里学习的内容。
“一直在修行,”她回答道,“我可以没有食物,但没有冥想却是无法生活的。”
“那在您结婚之后这不是非常困难吗?我的意思是,在您回到瑞士之前,帕拉岛一定有很多无聊的公务。”
“更不用说还有非公务方面的了。”拉尼说道,语气暗含了大量对她亡夫性格、世界观以及性习惯方面不满的抱怨。她开口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些什么,然后看了看穆卢干就闭口不言了。“亲爱的。”她喊道。
穆卢干正专心地用张开的右手掌擦拭着左手的指甲,听到母亲的呼唤愧疚地一惊:“是的,妈妈。”
拉尼没有理会儿子的指甲及他明显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什么的情况,冲他甜蜜地一笑。“做个天使,”她说,“去把车取来。我耳边的声音并没告诉我要走着返回小木屋。”“虽然只有几百码远,”她向威尔解释道,“但是鉴于天这么热,况且我的年纪……”
她的话似乎在等待人们给予一些恭维性的反驳。但是如果天太热走不了,威尔想,那么也由于天太热,因此没那么多精力做出一个虚伪而又真诚得令人信服的恭维表演。幸运的是,一个专业的外交家,一个在职的弄臣,随时都会弥补这位笨拙记者的不足。巴胡先生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继而又为他的失礼而道歉。
“但真的是太好笑了,‘在我这个年纪’,”他重复了一遍又笑了起来,“穆卢干还没到十八岁,而碰巧我知道是在多大——多么小年纪的时候——壬当的公主嫁给帕拉岛拉贾的。”
同时,穆卢干,也恭顺地站了起来亲吻了一下他妈妈的手臂。
“现在我们可以更无拘束地谈话了,”当穆卢干离开房间的时候拉尼说道。无拘无束——她的脸、语气、向外凸出的双眼,整个战栗的身体,都显示了最强烈的反对——她现在都释放出来了。死者为大……她不可能说任何有关她亡夫的坏话,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帕拉岛人,是国家的真正代表。可悲的是那帕拉岛人光滑明亮的皮肤下隐藏着最可怕的恶劣品行。
“我想到他们对我的孩子企图做的事情,两年前,在我为了精神十字军运动而游历全球的时候。”她惊恐地抬起了胳膊,手镯叮当作响,“和孩子分开这么久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但是大师赋予我这份使命,我耳边的声音也告诉我带着孩子同行不合适。他已经在国外生活了太久,早就应该让他熟悉他即将统治的国家,所以我决定把他留在这里。枢密院任命了一个监管委员会。两位有孩子的母亲和两位男士——其中一个,很遗憾地说,是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嗯,长话短说吧,我一完全离开这个国家,这些高贵的监护人们,就开始系统地投入了工作。我把孩子,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的人们——罗伯特先生系统地摧毁了我的影响。他们企图摧毁我苦心建设这么多年的道德和精神价值的大厦。” 此时她的悲伤已多于愤怒。
威尔表达了他的震惊,同情中掺杂些许恶意(因为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在讲什么)。整个道德和精神价值的大厦?没人比罗伯特医生更善良了,而其他人,乐善好施的撒玛利亚人在淳朴和周到方面也无法与他相比。
“我并不否定他们的善良,”拉尼说道,“但是善良毕竟不是唯一的美德。”
“当然不是,”威尔一边赞同道,一边列出了所有拉尼似乎明显缺乏的品质,“还有真诚,更不用提诚实、谦逊、无私……”
“你忘了纯洁,”拉尼板着脸说,“纯洁是最根本的,纯洁是必要条件。”
“但在帕拉岛这里,我猜,他们并不这么想。”
“他们当然不这么想。”拉尼说道。她接着讲述了她可怜的孩子如何故意地被置于不纯洁的处境,被鼓动和其中一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产生关联。在帕拉岛这种女孩太多了。当他们发现他不是能引诱女孩(因为她培养穆卢干的时候告诉他女人本质上是神圣的)的那类男孩时,他们就鼓励女孩尽力去引诱他。
威尔不禁想到,那个女孩,成功了吗?安提诺乌斯排斥女人,是被他同年龄的女孩证明的,还是被某个更年长、更有经验和权威的同性恋,瑞士的先驱迪帕上校证明的?
“但这些并不是最糟的,”拉尼压低嗓音,有点像故意让观众听到的恐怖的舞台私语,“监管委员会的一位母亲——您要注意,是一位母亲——建议他去上一些课程。”
“什么样的课程?”
“一些她们委婉地称之为爱情的课程。”她皱起了鼻子好像闻到了污水的臭味。“课程,你听听,”此刻厌恶变成了愤慨,“由一些年长的女人来讲。”
“天哪!”大使大喊道。
“天哪!”威尔也出于礼貌回应道。那些年长的女人,他知道,在拉尼看来,甚至比那些最早熟淫乱的女孩更危险。一位充满敌意的妈妈,不公正地粗暴地利用自己的有利优势,自由地突破乱伦的界限,不愧为一位成熟的恋爱女指导。
“她们教……”拉尼犹豫了,“她们教授特殊的技巧。”
“什么样的技巧?”威尔询问道。
拉尼无法让自己说出那些恶心的细节。不过也没有必要,因为穆卢干(保佑他的心灵!)已经拒绝听从她们的意见。一个老到足够做他妈妈的女人来讲伤风败俗的课程—— 一想到这就会使他恶心。难怪,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崇敬纯洁的完美。“梵天 ,如果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知道。”威尔答道。
“这也是因祸得福,上天赐予慧根。我自己在帕拉岛上也不会将穆卢干培养成现在这样。这里的坏影响太多了。种种力量对抗着纯洁、家庭和母爱。”
威尔竖起了耳朵:“他们甚至会改造孩子的母亲吗?”
她点点头:“你很难想象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但库特·候弥知道我们在帕拉岛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接着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病了,因此医生吩咐我们去瑞士。远离伤害。”
“那库特·候弥怎么会令你终止了十字军运动?”威尔问道,“他没预见你一旦背叛了他,穆卢干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吗?”
“他会预见所有的一切。”拉尼说。“诱惑、抗拒、所有邪恶力量的大规模袭击,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拯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解释道,“穆卢干都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三个月后,邪恶力量的折磨使他无法承受。他开始有所暗示。但是我当时完全沉浸在大师的事业中没有注意到。最后他写信给我,信中讲清了一切情况——一切细节。我取消了在巴西最后的四次演讲,直接乘坐最早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回了帕拉岛。一周之后,我们来到瑞士。只有我的孩子和我——与精神上的大师独处。”
她闭上了眼睛,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狂喜。威尔则厌恶地看向了别处。这个自封的世界拯救者,这位占有欲强烈的母亲——她曾经,哪怕只有片刻,从别人的角度审视过自己吗?她清楚自己对她愚蠢的儿子做了什么,以及仍在做着什么吗?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对于第二个问题只能推测了。可能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把这个男孩培养成了什么样子。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能是知道的,知道并且宁愿他和上校之间发生这件事情,因无法预测事情的发展而不愿意将这个男孩的教育交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前途难卜。另一个女人可能会代替她,然而她知道,上校则不会。
“穆卢干和我讲了他打算对这些所谓的改革进行改革。”
“我只能祈祷,”拉尼说道,语气让威尔想起他自己的祖父,一个副主教,“穆卢干会被赋予力量和智慧去实施。”
“你怎么看待他憧憬的其他项目?”威尔问道,“石油,工业,一支军队?”
“经济和政治可不是我的强项,”她说着笑了一下,旨在提醒此时正和他对话的是一个到达了第四个通神层次的人,“问问巴胡他怎么想的。”
“我没有权力提供建议,”大使说,“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外国势力的代表。”
“不是离得太远的外国。”拉尼说。
“在您的眼里不是,夫人。可在我眼里,您是很了解的,就是一个外国人。在帕拉岛政府的眼里——也是。彻头彻尾的外国势力。”
“但是这一点,”威尔说,“并不妨碍你拥有自己的观点,只是妨碍你持有当地的正统观点。”“而且碰巧,”他补充道,“我也不是来这儿发挥我的专长的。您没被采访,巴胡大使。这完全是非正式非官方的。”
“严格的非正式场合,那么,严格地代表我自己而非官方人物,我相信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说得完全没错。”
“当然,那这就意味着,您认为帕拉岛政府的政策是完全错误的。”
“完全错误,”巴胡先生说——这张像萨沃纳罗拉一样瘦削、坚毅的脸上闪耀着伏尔泰似的笑容,“完全错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太正确合理了。”
“正确?”威尔提出了异议,“您是说正确吗?”
“完全正确”,他解释道,“因为设计得如此完美,使每个居住在这座迷人小岛上的居民,不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最大限度地享有完全的自由和快乐。”
“但是并非真正的幸福,”拉尼大声喊道,“自由也只是为了低级层面上的自我。”
“我得鞠躬,”大使说道,他也确实在鞠躬,“向拉尼殿下您超人的洞见致意。但是不管高还是低,真实还是虚假,幸福就是幸福,自由也是最令人愉快的。而这些也无疑是因为有了那些最初的改革家开创并发展了多年的政治,才能实现这两个目标。”
“但是你感觉,”威尔说,“这些都是不值得拥有的目标?”
“恰恰相反,每个人都想拥有自由和幸福。但是不幸的是,这些和大环境格格不入,这些和当今世界的总体形势和帕拉岛的具体形势,都完全不相关。”
“比起改革家刚开始为幸福和自由而奋斗的年代,现在这些目标的不相关程度比那时还要更严重吗?”
大使点了点头:“在最开始的年代,帕拉岛仍完全处在世界地图之外。把它变成自由和幸福的绿洲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只要它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不接触,一个理想而有活力的社会是可以建立的。我可以说,直到1905年左右为止,帕拉岛是完全有活力的。接着,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世界完全变了。电影、汽车、飞机、无线电,大规模生产、大规模屠杀、大众传媒,还有,最重要的是,平民大众——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越来越大的贫民窟或是郊野。对于三分之一的人来说,自由和幸福几乎是无法谈及的。现在,三十年之后,还是无法谈及的。同时,外界开始迫近这个自由幸福的小岛,稳步地、无情地迫近,越来越近。以前可行的理想现在不再可行了。”
“所以帕拉岛得改变——这是你的结论?”
巴胡先生点点头:“彻底地改变。”
“从头到脚。”拉尼说道,带着预言家虐待狂般的兴奋。
“有两个令人信服的原因,”巴胡先生继续说,“首先,对于帕拉岛来说,继续和世界其他地方保持不同是不可能的。其次,它与众不同是不对的。”
“自由和幸福对于人们来说是不对的吗?”
此时,拉尼又说了一些关于虚假幸福和错误的自由种类的话。巴胡先生恭顺地感谢她的打断,然后又转向威尔。
“是不对的,”他坚持说,“在这么多痛苦面前炫耀对你的眷顾——这完全是傲慢自大,故意地冒犯其他同类。这甚至是对上帝的一种冒犯。”
“上帝,”拉尼嗲声嗲气地低语,“上帝……”
然后睁开了眼睛,“帕拉岛的人民,”她补充道,“他们并不信仰上帝。他们相信催眠术、泛神论和自由之爱。”她既愤怒又厌恶地加重了这些词的语气。
“因此现在,”威尔说,“你打算使他们过得悲惨,借此希望能恢复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嗯,这倒值得谈一谈了,或许会奏效。或许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讲手段。”他耸了耸肩。“但是我确实可以明白,不论好坏,不管帕拉岛人怎么想,事情早晚会发生。不一定非得成为大半个先知去预言穆卢干将会成功。他正乘着未来的浪潮破浪前行。未来的潮流毫无疑问应该是开发原油。说到原材料和石油,”他补充道,转向拉尼,“我知道您和我的老朋友乔·阿德海德认识。”
“你认识乔·阿德海德?”
“嗯。”
“哦,这就是为什么我耳边的声音如此坚持要我来一趟了。”拉尼又闭上了眼睛,暗自笑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我明白了。”然后换了另一种语调:“他最近好吗?”
“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乔·阿德海德。”威尔让她放心。
“多么罕见的人物!拿着风筝的人——我这么称呼他。”
“拿着风筝的人?”威尔糊涂了。
“他在人世间从事工作,”她解释道,“但是他手里拿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是一个风筝。风筝一直都试图向更高的天空飞。甚至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也一直感到从上天而来的引力,感到灵魂在持续地牵引着肉体。想想,一位身兼重职的人,一位实业巨头——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来说,唯一最重要的就是灵魂的不朽。”
威尔灵光一现。其实这个女人一直谈论的是乔·阿德海德对唯灵论的痴迷。他想起了乔每周举行的那些降神会,与通灵者哈伯特夫人、皮姆夫人(她的老师是名为堡布的印第安人)、图克小姐和她的小号。从小号中传来吱嘎的低语,诉说着神谕,这些神谕由乔的私人秘书速记下来:“买澳大利亚的水泥;不要为早餐食品价格下跌而惊恐;卖出橡胶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并投资到IBM和西屋电气……”
“他和你讲过,”威尔问,“那位已经去世的总是知晓下一周市场走向的股票经纪人吗?”
“悉地,”拉尼宽容地说。“就是悉地。你还能期待什么?毕竟,阿德海德只是个初学者。在他此世的生命中,商业就是他的因果。他注定要做他已经做的事,正在做的事和他将来要做的事。他将来要做的事,”她停顿了一下,摆出倾听的姿势,举起了手指,歪着头说,“他将来要做的事情——我耳边的声音说——包括在帕拉岛的一些伟大而恢宏的事业。”
“这其实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这是多么通灵的表达方式啊,不是因为我想如此,而是因为神想如此——同时皆大欢喜的是,神的意愿和我的意愿总是相同的。威尔在心中偷笑了一阵,但是脸上仍保持着最严肃的神情。
“您耳边的声音有没有说到东南亚石油公司?”威尔问道。
拉尼又听了听,然后点点头:“说得很清楚。”
“但是迪帕上校,我猜,只说了加州标准石油公司。顺便问一句,”威尔继续说道,“为什么帕拉岛要在乎上校在石油公司方面的品位呢?”
“我的政府,”巴胡先生朗朗地说,“在考虑一项岛际经济协调与合作的五年计划。”
“岛际的协调与合作意味着标准石油公司获得垄断许可吗?”
“只要标准公司开出的条件比其他竞争对手更有利。”
“换句话说,”拉尼说道,“如果没有其他公司付给我们更多费用的情况下。”
“在您来之前,”威尔告诉她,“我和穆卢干正在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不论标准石油公司给帕拉岛出价几何,东南亚石油公司,都会在它的基础上再多追加。”
“多增加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吧?”
“那就百分之十二点五。”
威尔钦佩地看着她。对于已经到达第四个通神层次的人,她做得非常不错。
“乔·阿德海德一定会心疼地尖叫,”他说,“不过最后,我感觉您一定能得到您的百分之十二点五。”
“这显然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提议。”巴胡先生说。
“唯一的困难是帕拉岛政府不会接受。”
“帕拉岛的政府,”拉尼说,“不久就会改变政策。”
“您这么认为?”
“是知道。”拉尼说话的语气使人清晰地感到这是直接来自大师的指示。
“当政策改变的时候,”威尔问,“迪帕上校届时推荐东南亚公司会有帮助吗?”
“毋庸置疑。”
威尔转向巴胡先生:“巴胡大使,您会准备好,为此向迪帕上校推荐东南亚公司吗?”
巴胡先生用了一些多音节长词,好像在向某个国际组织的全体委员大会致辞,利用圆滑的外交辞令避免了正面回答。从一方面看,他是同意的;从另一方面看,他不同意。从一个角度看,是白的;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显是黑的。
威尔有礼貌地默默听着。在萨沃纳罗拉这副面具下,在这贵族的单片眼镜后,在大使式的冗长陈词背后,威尔可以看到、听到一位黎凡特经纪人 在寻求他的佣金,一位小气的官员在讨要赏金。拉尼热情地支持东南亚石油公司,会为皇室争取多少佣金呢?他敢打赌,会是非常可观的一笔。不是给她个人,当然不是,不是!是给精神十字军的,自不必说,为了库特·候弥那更大的荣耀。
巴胡先生这场向国际组织致辞的夸夸其谈即将结束。“因此必须清楚,”他说着,“如果这些情况出现的时候,由我这一方做出的任何正面行动必须因情况而调整。我解释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威尔让他放心。“那么现在,”他继续说道,语言故意很露骨,“让我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我感兴趣的是钱。我仅需帮助乔·阿德海德插手帕拉岛,就能拿到两千英镑外加一年的自由,而不需动一根手指。”
“阿德海德大人,”拉尼说道,“是非同寻常的慷慨。”
“鉴于我在这件事上能尽的绵力而言,”威尔赞同道,“真是非同寻常。自不必说,他会对那些能尽更多力量的人更慷慨的。”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远处的八哥鸟儿还是在单调地叫喊着注意。注意贪婪,注意虚伪,注意粗俗的愤世嫉俗……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威尔高喊,并转头对巴胡先生说,“我们再找其他的时间谈这件事。”
巴胡先生点头同意。
“进来。”威尔重复道。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轻快地走进屋子,穿着一件蓝裙子和超短的露脐无扣上衣,这衣衫有时只能遮住一对苹果般滚圆的乳房。她向威尔致意,棕色光滑的脸上露出了最友好的笑容,两侧的酒窝也适时地给出了停顿。“我是护士阿普,”她开口说,“拉妲·阿普。”然后,看到了威尔的访客,她突然停住了:“哦,打扰了,我不知道……”
她例行公事地把这个讲话的节点抛给了拉尼。
这时,巴胡先生礼貌地站了起来。“阿普护士,”他热情地喊道,“看看这来自希瓦普莱姆医院救死扶伤的我的小天使,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威尔明显看出,这个意外远非惊喜。
“你好,巴胡先生。”女孩说着并没笑,然后就转身开始解她背来的帆布包带。
“拉尼殿下您很可能忘记了,”巴胡先生说,“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做手术,由于疝气,嗯,这位年轻的女士常常每天早晨来看我,帮我清洗。八点四十五分准时到来。现在,这么多月不见,想不到她在这儿又出现了。”
“巧合,”拉尼玄奥地说,“这都是神意的一部分。”
“我是来给法纳比先生打针的。”小护士绷着脸抬起头解释道,手里整理着她的职业背包。
“医生的命令就是医生的命令,”拉尼高声宣布,把风度和诙谐兼具的皇室人物角色扮演得有些夸张,“听到就得遵从,我的司机在哪儿呢?”
“您的司机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穆卢干站在了门口,就像是美少年伽倪墨得斯 一样玉树临风。小护士的脸上显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喂,穆卢干——我的意思是,殿下。”她又简洁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对此他既可以看作是尊敬,也可以认为是嘲弄。
“哦,喂,拉妲。”男孩用冷淡、随意的语调说道。他从拉妲身边经过,走到了她母亲坐着的地方。“车,”他说道,“就停在门口。或者只能说所谓的车。”他挖苦地笑了。“这是奥斯汀宝贝车,1954年版的老式汽车。” 他向威尔解释道。“是这个高度文明的国家能给皇室提供的最好的汽车。壬当给它的外交大使用的都是宾利车。”他愤然补充道。
“我的车十分钟后会到这儿接我,”巴胡先生说,看了看表,“所以可以允许我在此向您告别吗,拉尼殿下?”
拉尼伸出了手。巴胡先生深深地弯下腰,带着一个天主教徒亲吻红衣主教戒指的全部虔诚;然后,站直了身体,转向威尔。
“我猜——可能并不合理——法纳比先生可以再忍受我一会儿。我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威尔说大使能留下来他将会很乐意。
“同时我希望,”巴胡先生对这个小护士说,“这不会给你带来不便吧?”
“倒是不会妨碍治疗。”女孩说道,语调中带着一些不悦。
在穆卢干的搀扶下,拉尼把自己从椅子中拔了出来。“再会,亲爱的法纳比。”她微笑着伸出缀满珠宝的手。她的笑容中透着甜美,让法纳比觉得这种甜美中带有险恶的意味。
“再见,夫人。”
她转过身,拍了拍小护士的脸颊,旋即走出了房间。像是一艘赛艇船紧随一只全副武装的战列舰,穆卢干紧随着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