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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哥哥”是种傲娇生物

“你说是你的树就是你的?你有证据证明么?我用东西跟你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不换。爸爸说这是我的树,让我保护它。”

宁以沫和辜徐行相识,始于一只陀螺。

1993年春,一阵玩陀螺的风气在聿城军区大院里刮了起来。90年代的军区大院虽已失去了当年的活力,但这股没落气没有影响到大院的孩子们,他们照样风一般在大院里呼啸来呼啸去,玩着层出不穷的小游戏: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滚铁环、踩高跷、跳房子、跳绳……

这些游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流行一个月后,又改换那个了。

所以,当有的孩子还迟钝地滚着铁环时,高学年的孩子们已经“啪”“啪”的抽起陀螺来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从长辈那里偷到一根纯牛皮的皮带,用皮带抽起陀螺来,声音既响亮又给劲,显得非常富有男人气。

因此,当时的小孩都特别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岁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军区,是某集团军副军长辜振捷的儿子,更是北京军区第一政治委员辜松柏的孙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再典型不过的高干子弟。由于刚随父母到聿城军区来,清高孤僻的他不愿主动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个子生得比同龄人高挑挺拔,总能把白衬衣和去了领章的军装穿得格外熨帖帅气,加上面容生得异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妇女们挂在嘴边教育小孩的“别人家的孩子”。更让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弹一手好钢琴,辜徐行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越加衬得那群小孩乌眉皂眼,举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们年纪虽不大,但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愿和一个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约而同地孤立起这个首长公子来。

由于被孤立,辜徐行越发想弄一只陀螺来证明自己就算没有他们,也能自得其乐。

通过观察,他发现只要有一根好木头,自己动手做个陀螺并非难事。于是他留了心,满大院地找这样一根木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他在南边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一棵瓷缸口粗细的枣树,而枣木刚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观察了两天后,他拎着一把锋利的小斧子,趁黄昏食堂开饭的时候摸到那个院子。不料刚进院子,他就见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枣树下画画。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小女孩身侧站定,琢磨怎么开口让她走开。

那小女孩画得入了神,全然没有留意身边站了一个人,将鼓鼓的小脸搁在小桌子上,半垂着眼睛,十分专注地描画着。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画,居然还挺不错,不禁正眼打量了下这个女孩。女孩四五岁大,一头还泛着点黄的细软长发扎了个小马尾顶在头上,一双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玻璃珠。她的脸还远没有长开,肉嘟嘟的像只白嫩嫩的小笼包子。辜徐行正看得有趣,小女孩忽然抓起橡皮擦,笨手笨脚地擦了起来,末了,她轻轻用小指扫掉纸上的橡皮沫,鼓起脸蛋把橡皮沫吹走,那小样儿,倒活像只小汤圆。

辜徐行低下头,抿唇一笑。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小鬼,起来,去别的地方画。”

小女孩吓了一跳,握着橡皮,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辜徐行不愿和一个小女孩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挪开她的小桌子,拿着斧子对着那树比划,作势欲砍。

小女孩见架势不对,冲上前抱住那棵小树,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给砍,这是以沫的树。”

辜徐行没想到砍棵枣树还能节外生枝,不悦地说:“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你的树?”

小女孩不懂什么叫证据,但见他面容冷峻,气势逼人,委屈得眼泪水直打转。尽管如此,她抱着树的手反倒更加紧了。

辜徐行见了,未免心软,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用东西跟你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女孩嘟着嘴,怀疑地摇了摇头说:“不换。爸爸说这是我的树,让我保护它。”

眼见饭点就快过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回来,辜徐行不免有些着恼,但又不能上前动粗,只能僵在原地,气恼地看着她。

小女孩抱了一会儿,体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转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把树砍下来种在自己家里,也吃不到枣子的。”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啊掏的,掏出两三只红枣,递出去:“你要是想吃枣了,我这里有,只要你不砍树了,这些全给你。”

辜徐行盯着她那几颗枣,计上心来,装出考虑的样子,很不甘愿地说:“不够,起码要十个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回屋里给你拿。”

见她欢快地扑进了屋子,辜徐行扬起斧子,二话不说地砍了起来。枣木固硬,却敌不过那斧子的锐利,才几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动了下手掌,刚扬起斧子准备下斧的时候,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树!”

那小女孩步履蹒跚地跑到树下,大叫着要往树上扑,一把暗红的枣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绝望的哭叫吓得一愣,然而已经来不及控制斧子的去势,直直往树干上剁去。与此同时,那个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树干,只听“咔”的一声闷响,一道寒光从女孩的拇指上闪过,顿时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鲜血霎时蜿蜒一地。

辜徐行脸“刷”的白了,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个人立时瘫倒在地。他望着那摊不断蜿蜒开去的血迹,双唇哆嗦着,想叫,喉咙却像被什么卡着,怎么也发不出声。

院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回来了,他圆睁着眼睛就地瘫坐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当时的场面,辜徐行已经记不确切了,依稀记得有三个人抱着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压根没人管地上的他。紧接着,院外传来很多小孩的脚步声,有人叫嚷着“出事儿了,赶紧上军区医院看看”。

一时间,好像整个大院都空了。他合着眼,蜷在地上,脸贴着透着潮气的地面,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正缚着他,越收越紧。天地间渗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刻像那时一般害怕,他懵懂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是的,罪,他的双手不再清白,连他的灵魂也不再清白,他欠下了别人永远都还不起的债。他小小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几下,胸口跟着大力起伏着,豆大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滚。

他会被抓去上军事法庭吗?他会被枪毙吗?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长不回去了。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却因为他而终生残缺。一辈子这个概念,对那时的他来说,太长了,他无法想象终生残缺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

远处,天光已经被层云收了起来,周遭越来越暗。他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气逃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妈妈徐曼才找到了这个院子。她心疼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把裹进怀里:“阿迟,不怕,你爸爸已经去处理了。一个后勤兵的女儿,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军长,没人敢说你什么的。跟妈妈回家,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辜徐行用陌生目光打量着妈妈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猛地把她推开,疯一样地往军区医院跑。

直到军区医院的大门撞进眼帘,他才停下脚步,畏惧地望着里面,好像那是一个巨大的兽口。

医院里,陆续有看完热闹的人走了出来,见着他,他们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他捏紧拳头,一步步往医院里面走,十几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几分钟,直到最终站在了病房门口。

他僵直地站在门口,里面传来爸爸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爸爸用他从未听过的歉疚声音连连道歉。

他缓缓伸手,将病房虚掩的门推出一道小小的缝。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里面的一切。

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脸上。

“你给我过来!”

耳畔响起爸爸严厉的吼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靠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她的左手手指已经包扎好了,手背上还连着输液器。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桌子,桌上搁着一个小镔铁碗,碗里放着糖水梨罐头。

因失血过多,小女孩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静,唯一双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那种眼神,直到十数年后,辜徐行仍记忆犹新,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委屈、怨恨,更加没有痛苦脆弱,反倒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宁静、坚强、平和,以及圣洁的原宥。

就在他出神望着她的时候,一只大手骤然将他从门口拖了进去,一个响亮的耳光冷不丁落在他脸上。

几个随行的军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长,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你们都起开!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数。”

辜振捷挣脱那群人的手,刷地抽出皮带,对着辜徐行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不料却被女孩的爸爸一把抓住了,那个老实畏缩的男人紧紧攥着皮带,低声说:“首长,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床上的小女孩也听话地一骨碌跪坐起来说:“伯伯,你别打哥哥了,我的手不疼了。”

说着,她晃了晃包得厚厚的左手:“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辜振捷望着小女孩的脸,心一软,垂下手,冷冷对一旁的辜徐行说:“在那边好好站着,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说着,他走到小女孩床前坐下,端起糖水罐头,用勺子细心将里面的梨肉切碎,喂到她嘴边。小女孩生怕他再去打辜徐行,连忙大口大口地吃罐头,一边吃还一边朝他露出可爱的笑。

辜振捷爱怜地用拇指揩掉她嘴边的糖水汁:“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宁以沫,今年五岁了。”

“以沫?”

她爸爸宁志伟忙答道:“相濡以沫的以沫。”

辜振捷点了点头,仔细端详了下宁以沫的脸,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你这女儿养得好啊。”

宁志伟忙说:“哪里哪里。”

辜振捷抚了抚以沫的头,含笑问:“给伯伯当干女儿好吗?”

以沫眨巴了下眼睛,像在想什么是干女儿,想了会儿,她眯着眼睛,鬼机灵地笑了笑:“爸爸说好就好。”

辜振捷点了点她的鼻子:“小滑头,那好,我就问你爸爸。小宁啊,你介不介意女儿多个干爸爸?”

宁志伟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就从门外传来:“嗬,这一转眼的,我就多了个干女儿了?自家儿子都管不好,你还真不怕管坏别人的女儿。”

来人正是晚一步赶来的徐曼。

徐曼见辜徐行脸上多了道五指印,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继而走到以沫爸爸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回头给孩子买点营养品补补。你可千万别推,推了就是打我们家老辜的脸。”

将信封塞进以沫爸爸手里后,徐曼走到病床前说:“老辜啊,时间也不早了,别耽误小孩子休息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北京开会吗?”

辜振捷见状,只好起身告辞。

一旁的辜徐行看了以沫好几眼,唇动了动,直到离开,那句堵在喉间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直到进了自己家门,徐曼才把火发了出来。

“辜振捷,你倒是没有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打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她一把将辜徐行拉到身边坐下,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我通共就两个儿子,靖勋才十几岁就被你送军校去了,身边就剩阿迟一个了,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我跟你没完!”

辜振捷贵为一军首长,威震一方,却拿自己的老婆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我告诉你,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怎么管教是我的事,你不能用你那套来管孩子,会把孩子管出毛病来的。”

抽泣了好一阵子后,徐曼拍了拍辜徐行的肩膀说:“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这就热给你吃。乖,什么都别想了,以后不要去南边,也别再见那个小女孩了,知道了吗?”

其实不用徐曼提醒,辜徐行也不会再去那个院子。

在他年幼的心里,从此多了一个禁区,那里住着一个叫做宁以沫的女孩,是他永远也不想再去面对的。

“陀螺”事件后,辜徐行变得越加孤僻。

过去他也羡慕别的孩子意气风发,三五成群,为了不动声色地融入他们,他时经常抱着羽毛球拍坐在广场上,等人找他打球。

那件事以后,他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了开来。路过人群时,他都会低头匆匆走过,他怕遇到那个小女孩,也怕从别人眼中读到和那件事相关的讯息。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件事情,可有些事情,越想忘记反而会记得越清楚。

每当他坐在钢琴前,看着灵活的十指在琴键上游走时,他就会想起有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他的傲慢霸道,留下终身残缺,内疚感便会像蛇一般钻透他的心脏。

一个低气压的午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弹钢琴,弹的是一支刚上手新曲子,其中某个篇章十分沉重暗涩,指法也特别难,他反复弹了很多次都发出那种蹩脚的声音,烦躁的他猛地从钢琴前起身,将左手大拇指放在琴键上,放下重重的琴盖,狠狠往拇指上压去。

直到拇指上传来锥心的疼痛,心里那股躁乱才渐渐服帖了些,他缓缓松开琴盖,站在光线暗沉的琴房里无声的啜泣。

那是辜徐行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春天。

再见到宁以沫,已是时序入夏。

那是个黄昏,辜徐行和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出差回来的辜振捷大笑着从院子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小人儿。

“告诉伯伯,你准备捏个什么?”

小人儿糯糯地说:“我要捏个坦克。”

“哈哈,好,捏个坦克,我们一起打坏人。”

辜徐行“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戒备地望着爸爸怀里那个小女孩。

乍见以沫,连徐曼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辜振捷身边,压低声音恼道:“脏不脏啊?就把人这样抱回来了?被人看到多不好?”

辜振捷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的情绪,把以沫放下,一边往沙发边牵一边说:“也真是巧了,车一进军区就看见这个小丫头蹲在路边玩泥巴。这不,就抱来玩玩咯。”

彼时,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小肉卷,吃过军区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种小肉卷,正正经经是一层皮一层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是那种肉卷供应的不多,被首长家的勤务员几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了,寻常家属也非得赶巧了才打得到。以沫一见到那肉卷,哪里忍得住馋,伸出手就去抓。

说时迟那时快,徐曼飞快地打开她的手斥道:“你妈妈怎么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乱抓东西吃,你这脏手一抓,东西还能吃啊?”

不过一瞬,辜徐行还是看见了她左手上的残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残留的指节怪异地伸着,直指他心底。

以沫被这样一训,低了头,且是委屈地说:“我没有妈妈。”

辜振捷听得心疼,转头对辜徐行说:“快去带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辜徐行对着父亲一声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说完,他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砰”的摔上了房门。

以沫被他一吓,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辜振捷只好让保姆王嫂把她拉去卫生间清洗一番,亲手将那盘肉卷装好给以沫,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意了?”徐曼冷哼了一声,“你还嫌儿子不够烦的,非把这个小东西弄回来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发上坐下,摁了摁额说:“你懂什么?儿子不是讨厌她,是不敢面对她。我这是给他机会,让他像个男人那样面对自己的过错。还教授、知识分子呢,连这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儿子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自我救赎,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他不想让儿子成年后回首过往,发现什么无法弥补的缺憾。

“辜振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向强势,半点也不肯落下风,“你无非还惦记着你前妻,惦记着你俩那个夭折的女儿!”

“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了?”

辜振捷有些心虚。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以沫就那么喜欢,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话点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过世的时候,比以沫小一点。那孩子的样子,他记不确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以沫一个模样。

虽说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以沫这件事情上,他一直没向徐曼妥协。他时不时地抱以沫来家里玩,指着辜徐行对她谆谆教诲“这是哥哥,以后要听哥哥的话”,以沫便望着辜徐行怯生生地点头。

徐曼虽霸道,却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对他和以沫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虽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见她,不是躲着她就是一张冷脸,但是她偏就喜欢这个哥哥,一逮着机会就想黏他,辜徐行则像躲一只臭虫那般躲着她。

以沫仗着自己身轻如燕,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让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时候辜徐行看动画片正看到关键时刻,一个小身影就像通了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毫不知趣地在他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观影;有时候他正在屋里练钢琴,冷不丁的,一张小包子脸就搁在了琴架边上,他一头黑线地看过去,就能看见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灿烂的笑脸。

这样你缠我躲了一个月,辜徐行也乏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到星矢这个衰人在被无数次打到吐血后,终于穿上黄金圣衣准备爆发时,你会一再为了小小的气节弃电视机不顾吗?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当隐形人,只差真的就从她身体里穿过。

由于大院里别的男孩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也差不多,所以,以沫一点都没体味到辜徐行不喜欢她,反倒以为“哥哥”就是这样一种傲娇的生物。

是年九月,五岁的以沫早早进了小学一年级,入了学,以沫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缠着辜徐行了。只有周末,她才有机会跑去找辜徐行。

为了更加彻底地摆脱这个小跟屁虫,辜徐行索性报了两个特长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面。他暗忖,那小东西对他的热情不过是一时兴头,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样,兴头一过,再宝贝的东西也会被弃如敝履。他想,只要一段时间不接触,她就会找到别的乐子,不再黏他了。

不负他所望,不到半个月,那个小东西就不再上门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来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姗姗而来。

徐曼是个很讲究传统的人,每逢过节都喜欢把事情张罗得热闹喜庆,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务员挂灯笼,宰鸡鸭,就是让保姆王嫂在院子里设香案,摆月饼果品,结果那顿晚饭直到天擦黑才置办齐备。

辜徐行刚上桌,就见爸爸牵着宁以沫,同宁志伟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里。

辜徐行的脸瞬间就黑了下去。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转身就走的他,压低声音说:“月团圆人团圆,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气,在这节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伙吃!你要实在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话,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间去。”

说着,她笑容疏淡地朝宁志伟打了个招呼:“哟,小宁来了?早知道你们也来,真该多备几个菜。”

言下之意是,我们家没备你们的菜。

宁志伟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他带着以沫去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从外面回来,辜振捷见他们父女拿着两盒饭菜就准备过节,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一起接到家里来了。以宁志伟的性情,吃这顿饭,真比吃枪子儿还为难他。他只是碍于辜振捷的面子,不敢推却罢了。

辜振捷将他们父女俩拉入席,亲自给宁志伟倒了一杯酒:“来来,这可是正宗的茅台。”

宁志伟唯唯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对面,默默吃着饭。

说来也怪,今天的以沫安静得异常,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抱着一只鸭腿,小口小口地咬着。

倒是辜徐行有些捺不住,抬头扫了她几眼。直到一顿饭快吃完,以沫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辜徐行忽然就没了胃口,简直一刻都不想在饭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的时候,徐曼忽然发话了:“真奇怪了,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快到嘴边的一句“你们慢吃”立时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觉地端起了饮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么了?”辜振捷也有些纳闷。

宁志伟忙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说了她几句,生气呢。”

辜振捷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么生气了?跟伯伯说说。”

“爸爸不给买鸡腿……”

以沫细声细气地说着,眼眶里闪了点委屈的泪光。

闻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滞,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辜振捷意味复杂地“哦”了一声,默默又翻了一只鸡腿放进她碗里。

眼见气氛有些冷,徐曼忙说:“食堂现在都用良种鸡做菜,那些鸡腿看着大,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好像还有激素,小孩子吃不好,我从来都不准小王往家里打食堂的鸡肉。”

宁志伟吁了口气,忙附和着她说了几句。其实实情是,他一个后勤兵,既要负担老家的老母,又要负担女儿上学,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这天为了应节,他给以沫买了只鸡腿,以沫忍不住要在路上吃,不料刚咬了一口,鸡腿就掉在泥地了,他不好捡起来,又实在舍不得再买,见以沫吵着要吃鸡腿,就说了她几句,把她说委屈了。

徐曼这人最怕意头不好,生怕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冷清,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从“良种鸡”说到宁夏的“枸杞鸡”,又从鸡身上扯到了各地美食。

宁志伟生在长江流域,小时候跟爸爸上长江里打渔,河鲜可真没少吃过。他就着徐曼的话题说了会儿著名的美食“明前江刀”,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刀鱼的做法和妙处,引得徐曼食指大动。

末了,徐曼神往地说:“我确实听人说过这是一等一的美味,但是产量少又贵,一般人吃不上,也很少有人像你那样,能吃到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刀鱼。你可真把我馋虫引出来了,我就最喜欢吃海鲜河鲜,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年年中秋都有特供的大闸蟹吃,个个黄满膏腻。”

一提到大闸蟹,徐曼明显对眼前这桌东西意兴萧索了,她满脸追忆地说:“我两个儿子都特别爱吃蟹,以前大儿子靖勋在家的时候,老跟他弟弟赛着吃。”

说着,她爱怜地抓过辜徐行的手:“但是这孩子他斯文,无论多急,吃东西都慢条斯理,哪里抢得过他哥哥,才吃干净一个,他哥哥已经胡吃海塞三四个了。最后啊,他也委屈得直想哭,也这样闷闷的不搭理人。”

那边,以沫听得很入神,眼睛晶亮地看着辜徐行,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地乐了。

第二天,放了学的辜徐行正在客厅看动画片等晚饭,刚下班回来的徐曼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句:“哎哟,你是没见你爸爸那干女儿,皮得!”

辜徐行的视线从电视上斜到妈妈身上,像是在等她的后话。

“我下班去国税局办点事,结果看见她跟着一群地方上的孩子在河里打打闹闹。”

国税局在城东,围墙外的坡下就有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好些孩子会舍弃大院里配备良好的游泳池,跑好几里路去那条河里游泳。

“真没见过女孩子像她这样野的,这么凉的天,赤着脚丫子在河里闹,弄得一身一脸的水,也不怕感冒。”说着,她摇了摇头,“这没妈教的孩子,就是要不得。”

辜徐行听了,眯着眼出了会儿神,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回电视上。

吃过晚饭后,辜徐行上楼回房写作业。此时,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写着作业的他中途停了几次笔,时不时地瞟桌角的闹钟。

写到后来,他厌烦地丢了笔,起身走到窗边张望。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担心什么。

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他郁郁地回到书桌前,人刚坐下,楼下院子就传来徐曼的声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来找哥哥。”稚嫩的声音里,像是透着些畏惧。

乍然听见以沫的声音,辜徐行“腾”的站了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他人刚下楼,就听见徐曼不耐地说:“哥哥在写作业,忙着呢,没工夫和你瞎胡闹。这么晚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我有东西给哥哥。”以沫垂着头,双手藏在身后,小声说着。

“什么东西?给我吧,我给他。”徐曼没好气地说。

以沫往后缩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从徐曼身后走出来的辜徐行。

辜徐行面无表情地越过徐曼,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垂眸看着她。

她果然玩得很野,不但鞋袜全湿透了,裤子也湿了大半,连带着整个外衣都浸湿了。彼时,院子里已升起华灯,透过黄橙橙的灯光,隐约能见被她身上热度蒸腾出来的水汽,如果估计不错,她是一路跑回来的。

辜徐行越看眉皱得越紧,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训话,以沫忽然献宝似的伸出手:“给你。”

辜徐行一惊,定神看去,只见她手上拎着一个注满了水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都是什么呀?”徐曼眼尖,立马发现那袋子不对劲,快步上前抢过袋子打开一看,当场叫了起来,“螃蟹?”

只见厚厚的袋子里装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河蟹,一个个正横着身子往上爬。

辜徐行一怔,脑中像有一道光闪过,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滚着,他缓缓垂头,目光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一个孩子童稚的热望。

“你弄这个东西来干什么?”徐曼一把拧紧袋子,嫌恶地问。

以沫低低地说:“你昨天说哥哥喜欢吃。”

“天啦,大闸蟹不是……”

“妈。”辜徐行忽然打断徐曼的话,伸手接过袋子。

顿了顿,他转向以沫说:“东西我收到了,你……回去吧。”

“嗯。”

以沫老老实实地转身往门外走去,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极欢快的笑,那笑容像一道闪亮的光,只一闪,便随着她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辜徐行目注于她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湿漉漉的鞋印,清冷的眼里终究还是糅进了些许暖意。

后来,辜徐行将那些蟹养在了自家的鱼池里。而以沫则很不幸地被徐曼说中,结结实实地感了一场冒,直到十月才渐渐好了。 YDiRPbJ0ZWe2/q3GI975fljDugY/CRLfe/je9zXIsuZlSuj8l12fuEG718zj+D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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