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管你多少岁,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为你负一天责,由不得你乱来。”
“以沫,你不觉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长了?”
曾有人跟宁以沫说,生活能把淑女逼成女流氓,以沫姑妄听之,直到生活把她逼进派出所,她才信了。
聿城东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李超靠坐在桌角上,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留着细细软软的刘海,肤色雪白透亮,五官细腻柔和,鼻子挺而不高,乍一看不惊艳,可这么凑近着看,真让人有点越看越喜欢的意思。
女孩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头略略低着,眼梢微挑的双眼垂着,长睫下的眼眸里一派淡静。
“宁、以、沫。”李超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下手挺凶残的呀……练过?看着不像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居然在一个小时前的一场群殴里,把三个大老爷们儿打得哭爹喊娘,而且她下手很准,直接朝着人家面部三叉、上腹腔的攻击点去的,既让对方痛得想死,又构不成什么重大伤害。
宁以沫轻轻点了点头,双唇抿得越厉害了。
李超按了按太阳穴,合上本子说:“这都快凌晨两点了,明天再说吧。你们几个先在这候问室里凑合一宿。既然也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协商协商,能和解最好和解。”
“我们绝不和解,我要告她!我要她坐牢!”一个捂着鼻子的中年胖子怒嚎了一声,“这事儿没这么善了!”
李超知道这胖子的背景,只好给以沫投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意思是让她去道歉也好,赔偿也好,最好把那边摆平,省得闹大了被拘留,留了案底,不好看相。
以沫站在候问室白惨惨的灯光下,一时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一时冲动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
对面那三个胖子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万一真被拘留,只怕会影响自己拿毕业证,再者,以后哪个单位还敢要她?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时光逆转到刚才,她还是要揍他们一顿——这口憋了几个月的恶气,不出不快!
几个月前,以沫所在的财经大学搞了一场招聘会,以沫把简历撒出去几十份,收回来的却全是实习通知。这结果,她一早就能预料,哪个单位会招一个三流大学的应届生回去做会计?
她和死党管小潮、陈美莎合计了一番,决定自主创业当老板,三个爱财如命的穷酸一拍即合,热火朝天地找起项目来。
很快,管小潮就发现了商机,他发现一片写字楼区附近全是高档餐厅,所谓高档餐厅,就是门脸装得像博物馆,内里装得像大宅门,菜难吃得要人半条命,埋单时直接去掉整条命的妖孽所在。
“那附近只有一家兰州饭馆,你们想,正常白领的工资哪够在那些地方吃的?但又不能不吃吧,只好全往那兰州餐馆奔。你们是没见那兰州饭馆脏得、老板态度差得,就这,人还赚得盆满钵满!”管小潮说得直咽口水,小胖脸亢奋得直冒红光,“你说我们要在那里开一家走中低端路线的餐馆,干净齐整地一收拾,认认真真地做点好吃的,一开业会怎么样?客似云来啊!”
美莎咬了咬食指指节,和以沫目光交流一番后说:“我看成!做生意嘛,还是做衣食住行比较实在。”
以沫蹙眉一想:“可是店面,资金怎么办?”
“店面已经找好了,就在那个兰州餐馆对面,前身也是准备开餐馆的,不知道怎么又不做了,现在把店低价转了,就是资金……”
管小潮看看以沫又看看美莎,忽然捶胸顿足地说:“你们两个长得这么花儿朵儿的,怎么连个大款都泡不到?”
美莎白了他一眼:“出息!姐姐我这是玉在椟中求善价。”
气氛不由凝重了起来。
三人对彼此的家底很清楚,管小潮家在东北农村,大学的学费都是靠练摊、打工赚来的,美莎从小跟妈妈在重庆长大,靠妈妈做点小生意度日,以沫更惨,直接就是一孤儿。
以沫和美莎是同寝好友,从大一开始就一起练摊赚钱,她们和管小潮的摊位相邻,三人就这样熟络了起来。
以沫她们都清楚好店不等人,当天就跟管小潮去实地考察了一番,越看越觉得那个餐馆可以开。于是,他们雷厉风行地开始筹钱,几天后,竟也东拼西凑地弄了十几万。
签转让合同那天,管小潮格外凝重地说:“这一签,就押上我们仨的全副家当了。背水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最后,三人以八万三年的超低价拿到了店,三个二十好几都没敢上专卖店买过衣服的年轻人站在两百平米的店里,都有些眼含热泪。
装修店面时,三人出了点分歧,管小潮是个务实派,他觉得从旧货市场拉点东西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了,可另外两个股东都是女人,女人就是务虚,她俩一致认为要把店装得有小资情调,才更加吸引白领。
管小潮奈何不了她俩,只好同意按上岛风装修。三个人找了个小施工队,乒乒乓乓地装了二十几天,居然把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馆子粉刷装修一新:咖啡色、米白的基调衬得整个店面优雅温馨,再配上以沫精心从创意市场淘的一些挂画摆件,整个店显得既文艺又舒适。
装修完工那天,美莎站在店里环顾了一圈,咬了咬牙,跑到灯饰城买了一套近千的豪华吊灯,三个人费了一个下午才把那套水晶灯装完,累得腰酸背痛。然而,当吊灯亮起来的一瞬,一切的疲累惶惑都消失了!
三人背靠背地坐在那盏吊灯下,朦胧璀璨的灯光沐着他们,周遭明亮美好得不像人间。
美莎怔怔地说:“以前,我妈老站在别人楼下看别人家的吊灯,羡慕得直哭,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在家里装这么个吊灯……要不人家安徒生写卖火柴的小女孩呢,原来有光真的就会特有希望。”
管小潮则咽着口水说:“满客的话可以坐六十个人,就算人均消费二十,中午不翻台就有一千二,晚上加外卖,一天八千随便卖呀!这样下去,以后开分店,做连锁,上市……咱也能是有钱人了。”
以沫眼睛明亮地看着他们,抿着唇,暖暖地笑了起来。
一切看似那么好。
店开业后,果然不负管小潮的期望,每天账面流水都上万,笑得管小潮脸都快烂了。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店的玻璃就被人砸了,就在三人心疼地收拾残局时,对面兰州餐馆里出来三个胖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对着他们坏笑。
那时候,以沫心里就打了个咯噔。
又过了半个月,店里的客人骤然少了起来,管小潮拉住客人问原因,客人回答说,菜里的油特腻人,吃着很恶心。
管小潮一查,发现大厨居然放着好油不用用地沟油。他质问厨师为什么要背着东家的意思用地沟油,结果那两个厨师非常傲慢地辞了职,跑到对面兰州餐馆做去了。
直到这时,以沫他们才知道,原来厨师早就被对面的胖子收买,先是把他们店的口碑做砸,然后撂挑子走人,让他们断炊。
等到重新招来厨师开火后,店里的生意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三人又是发传单又是搞特价,这才让店里的生意勉强有了好转。就在他们以为雨过天晴时,城管来了。
两个城管绕了一圈,二话不说,直指他们乱搭建,要求停业整顿。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又有相关部门的人指出他们店里管道系统有问题,要求重新装修!
焦头烂额的三人又是说话好又是送钱,却全不奏效,好像一夜之间,他们这个店就怎么也不能再开下去了。
这时,这家店的房东提点了下他们,问题很可能出在对面那三个兰州老板身上,让他们上门说情。
管小潮只好厚着脸皮过去套交情,请他们手下留情。结果那三个老板说“行啊,你也知道,拉面是我们兰州的,你们不准卖面,任何面食都不准卖。还有,你们这店一开,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意了,每天至少少了五千流水,我也不多要你们的,把每天的流水补偿给我们,你们这店就能开下去”。
管小潮当场就差点揍人。
谈判崩了之后,双方的斗争开始白热化。很多电影里才能看见的恶俗段子轮番在他们店里上演,不是有人在菜里吃到蟑螂了,就是有小混混吃霸王餐打服务员。
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家餐馆会做不下去。
眼见店是开不下去了,三个人和厨师一起吃了顿散伙饭,准备关店转让。
吃饭时,美莎见气氛太凝重,强打精神说:“别这么沮丧,我们的店装得这么漂亮,回头十万块转让也有人要,算一算也没赔太多,就当交学费了吧。”
话音还没落,一辆小面包车忽然在他们店门口停下,五个拿着钢管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砸,砸完后一阵风似的出了店,开车逃窜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却毁了他们长达三个月的奔走辛劳,更加毁掉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美莎最先尖叫起来,一边大哭一边发出歇斯底里哀号。本来还缩在桌脚边,抱着头的管小潮忽然捞起桌上的啤酒瓶,血红着双眼,疯了似的往对面跑去。
那三个老板本来都蹲在街边抽烟看热闹,看见管小潮这样,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就一拥而上把管小潮扑到在地上踢打起来。
美莎哭着提起一把椅子冲过去,一边砸人一边用重庆话叫骂。
就在那三人返身攻击美莎之际,管小潮从地上爬了起来,抄起美莎的椅子狠狠朝他们店的玻璃砸去:“我操你们大爷!”
那三人一个揪住美莎,另两个扑上前打管小潮。管小潮被那两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就在他们对管小潮拳打脚踢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是他们的人。
那两人讶然回头,就见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蹬着黑色长靴的瘦弱女孩笔挺挺地站在他们身后,她的脸隐在阴翳里,看不清表情,她的右手上,紧紧握着一条一米长的钢管。
两个大男人莫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竟都愣在了原地。
那女孩“当啷”一声丢掉手上的钢管,活动了一下指节,快步朝他们其中之一走去,那人来未及反应,上腹就挨了一肘,顿时捂着下腹倒地翻滚起来。
另外一人犹自愣怔,那女孩已经闪到了眼前,张开双臂将他的双手绞到背后,同时脚下使劲将他踢得跪倒在地,他大吼一声反手去抓女孩的头发,女孩飞快出手,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骤然一黑,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时,一群人都已经在1 1 0的车上了。
派出所候问室里,鼻青脸肿的管小潮从条椅上起身,拽了拽以沫的领子,示意她坐下。
以沫坐定后,美莎撞了撞以沫,狐疑地看着她:“以沫,真没看出来。”
“是啊,你刚才打人的时候,动作也忒专业了。”管小潮心有余悸的说,“当年你和我抢摊位的时候,我幸亏怜香惜玉了一把,不然真上去和你动手……”
见以沫低着头不说话,两人都打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美莎幽幽地说:“看架势,我们的毕业证可能拿不到了。那三个人那么有背景,只怕非要搞到我们坐牢了。”
管小潮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美莎越想越伤,低低啜泣起来:“店开不成了,毕业证要拿不到,连找工作都不行了……我对不起我妈,她卖板鸭供我读书容易吗?”
管小潮见不得女人哭,黑着脸说:“都这时了,也别说这些了,再说下去,我们该内讧了。还是想想谁有认识的人,把我们弄出去是正经。最好现在就找人,天一亮,审完定了案,一切都来不及了。”
美莎嘎嘣一下住了,手忙脚乱地翻手机:“王老板……不行啊,他这人有事儿找不上;赵总……他出差了;吴哥,我试试。”
她抖着手拨电话,不久就绝望地放下了:“关机。”
管小潮懊丧地抓了一把头发:“我那些朋友都没这个能耐。这次真栽了。”
这时,美莎忽然将目光投向以沫:“以沫,你男朋友……你男朋友他爸爸不是个公务员吗?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美莎黯淡的眼中忽然有了点光:“你男朋友肯定有办法的!”
以沫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试试吧。”
她左手颇有些吃力地将手机摸出来。她的右手刚才用力过猛,这会儿已经动不了了。
想了想,她把手机递给管小潮:“你帮我写条短信,把事情简单说一下,让他回电话给我。”
管小潮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这个点,他不是在片场,就已经睡了,手机一定是静音……只能赌一把,赌他尽快看到短信回电话。”
管小潮下意识地看了眼以沫的左手大拇指,以沫目光一颤,飞快将拇指缩进手掌中。
侯问室静了下来,耳畔只有管小潮“卡卡”按手机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展开眉头:“写好了,你男朋友叫什么?”
“辜江宁。”
“辜?哪个辜?”管小潮有些回不过神。
“辜……”以沫顿了顿,“辜负的辜。”
“这姓可真是……”管小潮翻了一阵通讯录,“好了,发出去了。”
末了,他合上手机问:“你有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美莎,你见过?”
美莎像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见过,特别帅,说是个导演,在北京还开了个小文化公司,以沫,对吧?”
以沫淡淡“嗯”了一声。
“帝都?导演,文化公司?看样子有门路啊。”管小潮忽然来了劲儿,“以沫,你这保密工作可真好,我们多少年交情了,你都没告诉过我。手机里有照片吗?看看啊。”
美莎不禁也有些期待。
以沫摇头:“没有。”
就在这时,以沫的手机亮了一下,管小潮低头一看,是信息报告,他望着那条信息报告,忽然问:“以沫,这个辜徐行是谁?我光顾着看姓,把短信错发到这个人手机上去了。”
“你说、什么?”
以沫的脸骤然白了。
“以沫,你怎么了?”
美莎觉察到以沫的失态,扶住她的肩问。
以沫僵僵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眉轻轻蹙着,半垂的眼睛下,目光不安地微微闪动着。良久,她吸了口气,摇头:“我没事。”
管小潮凑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晚了,我脑子有点不灵光,光想着那个‘辜’,结果一看到‘辜’就发过去了,我再重新给你男朋友发过去吧。”
以沫咬了下唇,低低应道:“好。”
美莎握住以沫冰冷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以沫静默的侧脸。她总觉得今天的以沫哪里不对,陌生得让她有点不敢认。想到“陌生”二字,她越发没底,大学四年,她又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安静的女孩?
管小潮的短信发出去后,半天都没个回音。他左等右等,有些耐不住,试着给以沫的男朋友打了几个电话,结果不出意外,电话虽然是通的,却没人接。
管小潮懊丧地丢开手机,垂下头,将十指插进头发,喃喃说:“真完了。就算打通了,大半夜的,人上哪里想办法去?”
一句话粉碎了三人的自欺欺人,美莎双肩无意识地一垮,乏乏地将头枕在了以沫的肩上。以沫的肩瘦削得厉害,却端得极板正,像是有什么撑着她的脊梁。
美莎闭着双眼,思绪陷入了一片纷乱,周遭死一般的宁静潮水般从她耳孔里挤入,压得她连眼皮子都动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美莎被一阵嘈杂的开门声、人声惊醒,她懵然从以沫的肩上抬头,看向门口。
门口,一个还有点没睡醒的矮个子男人在两个民警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三个兰州老板一见来人,立刻跳起来上前打招呼:“马所长,这时候您怎么来了?您天亮来也没事儿!还害得你觉也没睡好,大半夜地跑过来放人。”
那姓马的所长黑着一张脸,搭也不搭理他们直接走到以沫面前,堆出些笑:“哎呀,误会啊误会,真是委屈你们了,让你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宿。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该依法处置的,我们会严厉依法处置!”
美莎望着那所长挤出来的笑脸,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茫然和管小潮对视了一眼: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以沫缓缓起身,望着那个马所长不说话,显然也有点一头雾水。
马所长愣了会儿,搓了搓手:“噢,还有一个多钟头天就要亮了,要不一起坐我的车过早?”
还是管小潮反应快,连忙握住马所长的手:“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既然没事了,我们这就走。”
美莎如临大赦,忙附和:“真不用,我们——真走了?”
“我送你们到门口。”马所长说话间就要往门外送。
美莎一把拽过以沫:“不用,您忙您的,我们出门打车就走了。”
她在忙乱中朝马所长挥了挥手,勾着蹙眉出神的以沫,将她带出了门。
门后,值班的李超百思不得其解地凑上前问:“所长,怎么回事儿啊?”
马所长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天知道这姑娘是哪路神仙……上面大半夜的派人上我家敲门,让我亲自过来放人。”
李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缓了神:“那他们三个怎么办?”
“严办哪!”马所长打了个哈欠,不耐地摆摆手,“就他们那些事情,早该好好喝一壶了。”
三人出了大门,被门外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下雪了?”管小潮吸了吸鼻子,望着台阶下空旷的大马路,愣愣地说。
只半宿时间,外面竟已薄薄地积了一层雪。天还没有大亮,远处仍是一片冥蒙,然而近前的雪光却映得他们眼睛发痛。
以沫暗想,无怪前一日阴霾压城,让人心里不受用,原来是要下雪。她仰脸看天,下意识伸手,几点盐屑子似的雪花落在指尖,给她冰冷的手指上添了点清凉。
美莎缩了缩脖子,拢紧大衣,跺了下脚:“完了,这鬼天估计打不上车了。”
管小潮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栗暴:“能出来就不错了,还打车,往学校走吧,我请客吃早饭。”
他的话音刚落,台阶下的街边,骤然亮起了一片暖黄明亮的灯光。
那光亮得极突兀,像是谁猛不丁按下了舞台的主光源,唬得三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街道边竟泊了一辆车。
此时,密密麻麻的雪花被那车灯照得显现了行藏,急促地漫舞着。
“妈呀,加长国宾啊,靠,别是迈巴赫吧?”管小潮往手心里呵了口气,转脸看向以沫,“抓紧看几眼,这车可不容易见。”
却见以沫一脸不安地望着那车,像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与此同时,后排的车门无声洞开,一个男人从车里躬身而出,一把黑伞“砰”的在他头顶撑开。那人撑着伞,不徐不疾地拾级而上,伞沿压得很低,辨不得面容,但见他身形挺拔秀颀,头颈微微昂出些傲然的弧度,透着点不同常人的气度。
以沫定定看着那个身影,双肩微微发着颤,双脚像灌了铅似的坠着。
那人在离他们两级台阶开外的地方顿住了脚步,饶是地理位置居下,仍高出了他们三人一点。
美莎停下放在嘴边呵气的手,讶然望着来人,下一秒,那人将伞往后一倾,从伞下抬起一张格外醒目的脸。
以沫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眯着双深沉如水的凤眼,隔雪看了以沫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以沫啊,好久不见了。”
声线低沉,倒像是句叹息。
以沫唇动了动,将所有该收拾好的情绪收拾好,老老实实地低声喊了句:“哥哥。”
“还是穿这么少,你就真的不怕冷吗?”
他微蹙着眉,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给她围上,妥帖地系好,顿了顿,伸手拍去她肩上落的雪粒子。
以沫缓缓抬头看他,窸窸窣窣的雪越下越大,几乎漫漶了他的容颜。此情此景下相见,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
暖气袭人的车上,坐在后排的三人都有些惴惴。
管小潮一边端正坐着,一边拿眼睛扫车里的装备。
以沫见气氛实在尴尬,只好开腔:“我们到明珠路三十五号的财经大学。这两个是我的朋友,陈美莎、管小潮。”
“幸会。”前排的人没有回头,淡然致候。
以沫继而又向管小潮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辜徐行。”
“啊,你就是那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以沫已经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管小潮识趣地闭嘴,讪笑道:“幸……幸会。”
说完他差点没掐自己一把,这词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膈应人呢?
美莎倒比以沫还大方些,笑吟吟地将尖下巴往前排一送,透过后视镜打量他:“你是以沫的哥哥?亲的吗?我怎么没听以沫提起过?以沫叫你哥,我也叫你哥吧。”
后视镜里,那双静川明波似的透亮眼睛一抬,锐利的目光便落在她脸上。
他虽只是那么淡淡地瞧着她,却瞧得她后背冒了丝凉气——那目光像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似的。
管小潮见要冷场,一把将美莎拽回椅子上坐着:“废话啊,你家亲哥姓李,你姓陈啊?”
美莎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管小潮又说了些插科打诨的话,才把僵冷的气氛缓和了些。
车到财经大学时,管小潮暗暗松了口气,跟前排的辜徐行道完谢,拉着美莎匆匆下了车,坐在最里面的以沫一边往车外钻一边想告别台词,不料人刚到车门边,便被前排的辜徐行叫住,口吻一如既往的不容反抗:“以沫,你留下。”
以沫只得朝管小潮他们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老实缩回车里,缄口坐着,倒像前面坐的,是一位严父。
等到车子开远,美莎望着车开走的方向骂了一句:“傲什么傲?”
说着,她撩了撩一头浓密的卷发,迎着破晓的晨光吸了吸鼻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以为自己是谁?”
风情万种的她从未在男人那里受过这样的冷落,自尊心颇受打击,此时恨不得把那个辜徐行生吞活剥了。
管小潮出神地说:“人家开京A8不跩,谁跩?”
“京A8又怎么了?”
“挂这个牌的人,不是行走‘尚书房’的显贵,就是真正的贵族绅士,再不济也得是一高干家的衙内。一句话,不是自己牛就是爹妈牛。看八卦不?炒得轰轰烈烈的京城四少,未必配给刚才那小子提鞋啊……”说到这里,管小潮又是一阵心神激荡,“有这样一个哥哥,甭管是不是亲的,能混成今天这惨样,以沫也是一朵奇葩啊!”
美莎若有所思地站在寒风里发了会儿呆,丢下管小潮,径自往大门里走了去。
管小潮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小狐狸,又在寻思什么呢?唉,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回去补觉咯。”
下了车,以沫低头跟辜徐行走进远洋宾馆。
刚进门,已经有工作人员迎了上来,众星拱月地将他二人带到了顶层套房门口,领头的经理识趣地没有啰唆打扰,很快就带人告辞了。
进了门,辜徐行将外套脱去挂好,露出浅蓝色衬衣包裹的清颀身体,他一边走一边解着衬衫领口第二个扣子。
以沫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们果然已经分开太久了,她竟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穿白色以外的颜色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只见辜徐行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暖黄的灯光将他脸部阳刚的线条凸显得格外清晰,一双凌厉的修眉下,双眼在灯影下透着些阴翳。
以沫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眼神闪烁了几下,落在他紧抿的唇上。她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秋后算账的时刻到了,忙往痛里掐自己的手心,以便能及时红着眼圈回话。
算着时间,看吓也吓够了,辜徐行拿出手机,起身步向阳台。
以沫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也不见他的电话有停的意思。她不由腹诽,这么多年了,他的气量不见大,磨人的耐心倒是比以前好了。
一宿没睡的她在这暖气房里一醺,只恨不得能就地躺下,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肩膀,又曲了曲膝,见他背对着她了,忙弯腰去揉膝盖,不料刚一起身,就见那人站在门外,不冷不热地盯着她。
他随手掩上阳台门,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终于开了口:“宁以沫,我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是去卖兰州拉面啊?”
以沫的耳朵尖瞬间就红了。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样子?”
面具一旦拿下,辜徐行的样子也并不比任何一个苦心孤诣,要把妹妹教育成四有青年的哥哥更脱俗些。
“挂科、不积极考研、不认真找工作就算了,居然沦落到和那样一群人打架!”他深吸了一口气,“打架也就算了,还差点把自己弄坐牢!你看看这些,哪一件是女孩子会做的?”
以沫哪里敢和他顶嘴,他骂,她就低头,他再骂,她就再低头。直到以沫的下巴快戳进胸口,辜徐行才顿住了。
以沫估摸着他心软了,半抬起头,驾轻就熟地含了点泪光说:“哥哥,我知道错了。”
辜徐行冷眼望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挑。摇了摇头,他和缓了语气说:“你啊,就是认错态度好,抗骂,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以沫闻言,偷偷瞄了眼他,但见他眼中阴翳尽散,知道这一劫又算是过去了。
“过来。”
以沫往前走了几步,离他远远的站着。
“再过来点。”
她只好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冷不丁地抬手,拇指在她右脸颊的瘀伤处轻轻抚了抚,声音柔和的有点儿不像话:“还疼吗?”
乍然嗅到他指间熟悉的气息,以沫全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忙机械地摇了摇头。
“去洗个澡,选个房间睡一觉吧。”
以沫如聆天听,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下午。”
以沫一口气还没松完,那边已经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补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
见以沫半天没有回音,他讶然回头,却见以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一张脸绷得有些异常。
“我刚给你联系了一家银行,后天面试完上班。”辜徐行格外耐心地解释。
像忽然换了个人一般,以沫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说:“我不去。”
房内的气氛倏然冷了下来。
辜徐行像是不确定刚才听到的,慢慢转过身看着她,她避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说:“我不去北京。哥哥,你不能总这样控制我的人生。我已经长大了,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辜徐行深呼吸了几口气,竭力冷静地说:“你当初选择一个人留在聿城,说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可是宁以沫,你睁大眼睛看看现状,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的人生吗?”
以沫抿紧唇线:“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现在的生活糟透了,可是哥哥,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就算再不堪,这也是我要走的路,要过的人生。”
明明是伤人的话,以沫自己倒先红了眼圈。
辜徐行闭了闭眼,压住一口气:“我半夜收到你短信的时候,不知道多开心,我以为你终于懂事了,不跟我们闹别扭了。没想到我巴巴的赶来这里,竟然是自作多情。也许你需要的,不过是我一个放人的电话。”
以沫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啊转的,紧握的十指处,关节都有些发白。
“七年前,你说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我当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一切由着你,可是以沫,你不觉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长了?”
以沫哽咽了一下,一边解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哥哥,请你不要拿叛逆期说事,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十二岁。今天的事情,很感谢你能来帮忙。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她将围巾往辜徐行面前一递,转身欲走,不料手臂却被他紧紧抓住。辜徐行往后用力拽了她一下,她便踉跄地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气息因怒气蒸腾而出,是记忆里干净而蓬勃的清香,然而这味道却让她恐惧得想夺路而逃,她用尽全身力气想从他遒劲的臂弯里挣脱,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
“我不管你多少岁,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为你负一天责,由不得你乱来。”他明显动了真怒,喘着粗气将她拉到沙发边按坐下,“你指责我控制你的人生,我既担了这个名,就不怕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的控制。”
以沫不敢在他怒火正当头时和他正面冲突,僵僵地坐在沙发里,抿着嘴不说话。
辜徐行将身体投进沙发里,衬衫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一手搭着着沙发背,一手胡乱摸出电视的遥控,闪了几下,将画面定格在一个相对安静的频道上。
骤然响起的人声冲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两人各守一隅,默然对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扮演一只温顺小猫的角色,他已经习惯这只猫懒洋洋地趴在他腿上晒太阳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这只那么亲他、黏他的猫有天会真的朝他扬起反抗的利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温水递到了以沫面前。
以沫机械地接过那杯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反倒让她整个人颤抖了起来。她望着水面因她颤抖生出的縠纹,定了定神,紧握着那杯子说:“哥哥,你其实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们的关系,你对我好,只是因为你内疚,但是当年的伤害,已经过去了。是,我是少了半截拇指,可是那里早已经不疼了。你现在这样,真的让我很为难。我现在是江宁的女朋友,以后能为我人生负责的人,只有他。”
房间里静了静,电视上斑驳陆离的灯光激烈地频闪着,各色光线在辜徐行脸上明灭交替,他的脸色很白,神情透着一股疲惫。他垂下头,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那笑像暗夜里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暂:“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顿了顿,他虚弱地挥了下手:“你走吧。”
以沫一言不发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开门、关门。门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泪才像一条线似的滑落。身体里,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她轻轻靠着那厚实的暗红桃心木门滑下,倚坐在那里。
紧握的左手缓缓摊开,一只少了半截的拇指狰狞而无辜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有时候,人是一种很善于忘记疼痛的动物,如果没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提醒他们,也许很多在当时看来极其惨痛的事情,就真的会被丢失在时光之外,不知所终。以沫诚然是不幸的,因为她所受过的每一次伤害都会在身体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痕迹,比如这少了半截的拇指。她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只要她的手还要动,就会有个东西提醒她,那段岁月在那里,那个人也在那里,就像她对他的记忆,永不磨灭,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