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正方先生,吾祖父挚友也。他视我为孙辈,我称他为爷爷。
1958年,边爷爷曾巡回医疗来到我家乡安徽省全椒县马厂公社(即马厂镇),镇中心有一堵数丈高墙,绘了一大幅宣传画,一只大手正在抓一只横行的螃蟹,题目是“看你横行到几时”。问祖父,方知是边爷爷站在高桌上,手执竹竿,竿尖缚笔勾画出来的,吾心佩服其才气也。隔壁大祖父腹痛难忍,边爷爷药下病除,此胆道蛔虫也;又姑母疔毒走黄,命危旦夕,边爷爷从箱底翻出救命之药,一服而安。吾佩其治疗神奇也。这是童年的记忆。
1974年,我有机会到全椒县中学工作,常去县医院看望边爷爷,或带病人就诊于他。边爷爷用伤寒法治病效非凡响,见效快、疗程短,吾慕其医术高明也。
1976年,安徽省滁县地区(现为滁州市)办了一届“西医学习中医培训班”。边爷爷亲往执教,我因帮助县卫生局培训赤脚医生而争取一名额随去滁县,使我有缘成为边爷爷门生,一生中之幸事也。
边爷爷在培训班上,常夸我头乳喝得好!因我学之不杂,由自学中药,再随他学中医,习《伤寒论》,并勤奋好学。一天晚上,边爷爷转到学生宿舍,只见我一人捧着书用心阅读,他兴致勃勃取过去看是何书,这是学习《伤寒论》辅导之书。他翻到前言,看了几行,一下把书扔出去数丈远,“这样的书也能看!胡说八道。”我一头雾水,这是伤寒名家所著,觅到不容易。后来边爷爷告诉我:“所谓真寒假热,真热假寒是说不通的。疾病无思想与理智,表现出的寒热皆真无假,只是在人体部位和层次不同,靠医者辨证准确而用药也。”
又一次,我看到杂志上一篇论文,介绍治疗瘰疬经验,觉得挺好。正好边爷爷在身旁,请其指点。他稍阅片刻,拿起笔在纸上留下一行字:“集软坚散结之大成也!”写完后头也不回就走了。看着边爷爷背影,我知道自己又错了!
一天,边爷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个人不仅仅需要好学,还要深思,学会思考,持之以恒,就会提高!”我把恩师之语记下来,成为一生的座右铭。
1977年下半年我随边爷爷临床,他当时已74岁高龄,每天半日班。边爷爷治病与他医比较,效果大不相同!我庆幸自己找到了“明师”!
有一产妇面色 白,舌质红润,虽是夏秋之季,畏寒特甚。边爷爷方中既有祛寒之附片,又有清热之黄连,寒热看似杂陈,其实序度井然。患者二诊未遇边爷爷,请另医治之,我在其旁。此医知上方效佳,但看不明白,既然畏寒,上方有附片,用吧!但又不敢多用,减半。谁知患者次晨赶来最早,服二诊药后畏寒特甚,几乎难以忍受。边爷爷看了前医所用之方,笑笑,知其医未懂其内涵。其实边爷爷治病重视舌、脉,尤其舌诊,根据舌质、舌苔及润燥,参以脉之强弱、大小、浮沉治之。前因舌质虽红,但有薄白润苔,用附片祛寒,而内火甚,必有清火之剂;次诊,表寒已尽,再用附片恰如火上烧油。内火炽盛,外则畏寒更甚。三诊边爷爷从新调治,不日即愈。
我随边爷爷时间稍长,似乎能看出一些诀窍。一日,患者找某医诊治癫痫未遇,因我另半日伴此医抄方,央求我给他续方。患者服前医之方,久治无效,我遂改为边爷爷之法,治以化痰、散结、润下。二日后复诊,患者告之现发作次数已减四分之三,偶有发作,十分高兴!随后又复诊两次,疗效肯定。原医上班后,患者告知吾治效果,此医问用何方,未敢实告,只云加火麻仁、元明粉等。他很兴奋,要我把此案整理出来,此等效果难获!其实他的方法永远无法获此殊效也。
有远道赶来求医之癌症患者,告知十年前家乡曾有一胃癌患者,术后复发,原医院已不收治,抬至全椒县医院也不收治,病家求边爷爷诊治。边爷爷在走廊诊治处方,春节将至,严寒冬季病人在外诸多不便,遂让患者回家服用。过了一段时间,患者恢复甚佳,自己步行二三十里路赶来复诊。边爷爷也回忆起来,此为一女性胃癌病人,约治三四次后,就未再来。获此信息,我利用周末骑自行车一路寻去。见面后,了解服了边爷爷中药,恢复较快,后来渐渐一切正常,家务、上街采购均是她在操持,精神状态很好。
边爷爷曾治疗很多癌症,尤其对十分凶险之白血病患者多有良效,也有不少治愈病例。血液病的诊治惊动北京,曾有专人来访,征求专方,边爷爷均是辨证治疗,并无专方。他曾高兴地写信告诉我,近日遇到一例从未见过的红斑狼疮患者,仅凭辨证治疗,很快痊愈。
我随边爷爷学习不足一年,还未入门就随恢复高考的机会而入安徽中医学院药学专业学习,边爷爷甚感惋惜和伤感!信中曰:“伯牙为失钟子期而碎其琴,盖亦为知音之难得也。当碎琴之时,其悲怨为何如耶?若有人,心有所会,学有所得,而无可告语者,其悲苦岂少于伯牙碎琴之事哉。东坡有言:‘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后次女玉凤继承父业,成为全椒县名医,她待病人如亲人,循循开导,多方关心与病人为朋友,不分上下班接诊患者,终因劳累过度突发疾病倒在岗位上。她对父亲医集出版盼之久矣,积极配合尽力收集资料,未亲见父亲医集出版,悲夫痛哉!
我祖父去世,边爷爷心情沉重,撰写五首诗以纪念之。如七律一首,题为“挽王稼老”:“忍看乔木摧枯尽,叶落疏林怅岁寒。蔬食幸能过九九,禅功想已破三三。百年事业休评议,十载睽违更老残。自古人生谁无死,为公不禁一潸然。”又安慰祖父的学生一首“致业广”:“显实开权法最尊,大无碍智可通灵,死生老病人间事,假象如何便作真。”祖父是一位笃信佛教的居士,82岁逝世,正所谓“蔬食幸能过九九”。边爷爷的诗中佛理与世间理融合,原来其弟兄四人均出家九华山,又是闽南佛学院首期学员,与懒悟、巨赞是同窗好友。边爷爷在29岁时就是九华山最著名的“祇园寺”方丈,后来46岁还俗,以医济人。
一次信中,边爷爷告知欲赠书法作品予我,十分高兴!我从小随祖父习书法,在家乡小有名气,后来专心医药,不再接触。虽然在祖父与老友书法大家林散之先生联系中,常当信使,对书法作品只是一般欣赏而已。当欣赏了边爷爷书法后,心灵是一种震撼!难怪他的子女均云,在他们眼中,未见多少书法家超过其父者。在边爷爷的《听香室诗书画》集中,真如此也。他在九华山出家时,曾替九华山玉屏峰下慧居寺书写一副自撰对联:“长江此仙堑,云海苍茫,时闻天风传塔语;九华真佛国,梵宫巍峻,日照神岭散炉烟。”我有机会登九华路过慧居寺时,必驻足瞻仰和留影,怀念八十多年前的边爷爷书法遗珍!
边爷爷之画更有特色,既有文人们喜爱的山水和四君子(松、梅、竹、兰),更有与佛教相关的荷花、菊花,甚至蔬菜,还有孔雀、虾趣等。对于画一窍不通的我,不再多述,读者可欣赏选录边爷爷的绘画作品。
边爷爷于诗文、书画、医学研究颇精深,但最大的贡献莫过于中医。他7岁丧父,14岁在姐丈家学习中医外科,获很多李自成随军医生王氏的外科良方,后又由外科而内科。在医学理论上,先温病,后发现伤寒法优于温病法,用数十年时间,攻读并悟出很多至理,先后两次担任《伤寒论》教师,为全椒县和滁县地区(现为滁州市)培养了一批重视学《伤寒论》的中医。62岁时写出了他学习《伤寒论》心得《伤寒扫尘论》,内有诸多全新的论点,对习医者颇有启发!
例如:
·伤寒为万病立法。
·仲师立“伤寒”“中风”此二名,是作为全论的总冒来提贯全文的,是全论之经。成氏(无己)把它只做太阳两个病证来看待,岂不害死了人。
·“六经”是全论之纬,做人体内外之分,既不离经,亦不为经所拘,是仲师的创作。“六经”证候是显示敌人所在之处,表里的深浅上下及敌我斗争情况。
·伤寒者从因立名,热病者从果立名。谓因伤于寒,结果则病热。
·伤寒必病热,热非寒变。
·万病皆邪正相争之表现。伤寒总持之法,即万病总持之法也。总持云何?一纲二目,一纲即名曰伤寒是也;二目即“风”与“寒”二名是也。所谓二目者,从太阳至厥阴皆普遍以之为目也。
·《活人书》训阴阳为寒热,河间驳之,至为明确。而三阳为热,三阴为寒之说,至今仍脍炙人口,古今来误人多矣!病者何辜,遭其荼毒,思之恸心!
·寒为外邪,热为正气。
·执一御万,天下之至巧也。治医之道亦然。伤寒一论之所以统摄诸病者,以万病皆邪正相争之表现也。证候虽多,其理至约。仲师执此为论,故文少而义无不赅。后世学者,多谈玄妙,阴阳营卫,神机出入。自以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或旁征博引,自眩渊雅,实则自欺欺人,苦尽苍生,此何事乎?罪莫大焉。
·一般医籍总以肝胆记左关,脾胃记右关,然不知肝胆居人身之右,其相应当在右。例如:人身之左面生肿疡,左脉必大数,反之也是。唯李东垣说过,左右手是指医者,而不是病者,如是,则病人之左手正当医者之右手;病人之右手当是医者之左手,乃符合实际矣。
边爷爷原名边宝新,成年后,自改名边正方,乃立志方正做事,方正做人之意。出家法号宏志,亦寓志向宏大也。75岁时,写了一首长诗,以表达志在万里之外,以及医学上独特见解,不被世人理解,甚至被人误解为醉语。虽然不想青史留名,也不管良相良医,但对医界误入歧途,生灵涂炭,誓为之昭雪,“所仗还有心头热。誓当横戈跃马作前锋,荡开妖垒逞雄烈!”所以,他到90岁仍给人看病,还欲在疑难疾病上闯出新路来。诗名“七十五岁初度信笔”。
七十四年过去,七十五岁从斯。
过去一事无成,今后可想而知。
落花流水无情,赚得两鬓如丝。
不想青史留名,哪问良相良医。
人生岂能无欲,要当与世有益。
志应在万里之外,岂仅如老骥伏枥。
医虽小道利人宏,理应奋发乘长风。
曾过兰台饮杯酒,醉语语人人不从。
人人各有玄妙法,五行五脏相制克。
来自内难皆圣言,后人谁敢不守则。
圣经岂能皆无过,精粗真伪需分别。
百年之前有叶吴,温邪上受三焦列。
大言门对仲景开,欲与六经争雄杰。
天下从风少异言,顿使浓云蔽日月。
春夏秋,不用说,冬天也有温邪杂。
凡是有病皆温邪,伤寒论方置高阁。
可怜四野怨魂多,谁能为之一昭雪。
兰台酒,力不弱,一醉到今未醒彻。
虽然老眼已昏花,所仗还有心头热。
誓当横戈跃马作前锋,
荡开妖垒逞雄烈。
边爷爷引导我学会思考,走正中医药探索之路,我心存感激!我的恩师边正方先生的《听香室医集》能成功出版,首先感谢母校安徽中医药大学在我退休后仍为我创造条件,专门成立了“王德群教授工作室”,并配备专职教师帮助整理、编辑资料。此部医集缘起于中国中医药出版社邹运国编辑,我们在烟台参会期间,他敏感地捕捉到边正方先生著作的重要价值,出谋划策帮助我们完成初稿,并在出版社立项。邹编辑是一位负责任和守信的人,当他工作另有安排后,仍将该书稿交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随后王秋华主任非常热心负责地安排、规划此书,做了很多前期工作,以致后期的编辑出版工作非常顺利。刘聪敏、刘喆两位编辑辛勤认真的工作,也为医集增辉良多,谢谢!
王德群
戊戌年二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