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知中风与伤寒为太阳病之二目矣,不知此二目乃统贯乎六经者也。何以言之?成氏执风执寒,胶固已甚。后世注家或谓风寒不可分;或谓风为寒之动气 (张隐庵等); 或谓风寒本一气,在所感者之体气虚实而有中风伤寒之别 (山田氏等), 等等,较之成氏则皆有进。而虚实之分,尤可尚焉。然皆局限于桂麻二汤,是仍不明全论之大旨者也。或曰:古今注家,无虑百数,或韦编三绝,或竭智数十年,皆能钩玄摘要,炳耀医林。汝今少之,得毋言大而夸耶,其谁能信?曰:是有证在。
太阳病发热恶风寒,头项强痛,脉浮,是中风伤寒二病之所同也。汗出脉缓与无汗脉紧是风寒二病之所异也。一虚一实,义不难明。故论曰:“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名为中风。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虚实攻补,其义易明也。
若脉证皆属伤寒实证,自应攻其表而发其汗矣。然若冠以中风二字,则不得而纯取攻法,必以桂枝之补法兼之矣,如大青龙汤证是也。若兼见桂枝之脉微弱汗出恶风者,则大青龙亦不可服矣。论曰:“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若脉微弱, 微弱乃无力之 象与缓同。 汗出恶风者,不可服,服之则厥逆,筋惕肉 ,此为逆也。”
若脉证皆属中风,自应以桂枝助之矣。然若冠之以伤寒二字,则亦不得纯采桂枝之法,必兼用麻黄以发之。亦主以大青龙汤,故论继之曰:“伤寒脉浮缓,身不疼但重,乍有轻时,无少阴证者,大青龙汤主之。” 无少阴证者,兼前条而言,以大青龙基本上为麻桂二汤合剂,皆所以解表者。上条有烦躁,此条有身重,故加石膏,若有少阴之里证,发之则为逆矣。张隐庵驳成氏,伤寒脉紧,中风脉缓之说,乃谓伤寒亦有脉缓,中风亦有脉紧者,亦大失仲师之意矣。不知中风是一证,脉紧又是一证,不能联读。伤寒脉缓亦然。彼之失,盖坐在不知中风伤寒立名之意耳。如此一错,全部注文皆随之而错矣。惜哉数十年之苦功夫也。
又复当知,桂枝证所举脉缓者,以其人本虚,虽邪气在表,而抗敌之师弱,弱故鼓动之力微,其脉自不能如紧之有力,而反为缓矣。故但见脉缓,即与中风同法。恶寒与汗之有无,不必求其全矣,亦如柴胡证之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同。故论曰:“太阳病外证未解,脉浮弱者,当以汗解,宜桂枝汤。” 此证 无汗,可知意只在脉弱为虚,不在有汗无汗也。 下文继之曰:“太阳病脉浮紧,发热身无汗,自衄者愈。”上文不言中风,而以脉弱即作中风论。此条不言伤寒,而以脉紧即作伤寒论矣。伤寒为实,故自衄者愈。以虽未服麻黄而邪自能从血而泄,与从汗泄等矣。又曰:“脉数者,法当汗出而愈。”可见数与紧皆实证,有力脉之表现也。又曰:“脉浮紧者,法当身疼痛,宜从汗解之,假令尺中迟者,不可发汗,何以知之,然以荣气不足,血少故也。”又曰:“脉浮者,病在表,可发汗,宜麻黄汤。脉浮而数者,可发汗,宜麻黄汤。”等等。夫迟亦与缓弱等矣,盖皆代表为虚证耳。数与紧同,皆有力之实证耳,仲师一再叮嘱,后人不明其意,但在有汗无汗、恶寒恶风上打圈子,辜负仲师一片婆心,可慨也夫!
论曰:“阳明病中风,口苦咽干,腹满微喘,发热恶寒,脉浮而紧,若下之则腹满,小便难也。”言阳明病,虽有伤寒之实证、实脉,而本为中风虚证,亦不可下,冠以中风二字,即指其人本虚也。又曰:“阳明病,若能食名中风,不能食名中寒。” 中与伤同,仲师互言,不必强分伤与中也。 虚则自能食,所以名中风。实证自不能食,所以名中寒。仲师本虚实而立中风伤寒之名也如此。其不专为太阳设者明矣。又曰:“阳明病脉浮,无汗而喘者,发汗则愈,宜麻黄汤。”阳明病虽较太阳病为里,然脉浮欲从表解,无汗而喘,实也。故以麻黄汤发之,用桂枝则有实实之过矣。
论曰:“少阳中风,两耳无所闻,目赤,胸中满而烦者,不可吐下,吐下则惊。”言中风者虚也,故不可攻以吐下之法,犯之则虚虚。又曰:“伤寒脉弦细,头痛发热者,属少阳,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则烦而悸。”脉证皆属少阳,何以汗之则谵语,且云此属胃,胃和则愈耶?盖皆因于所冠之伤寒二字耳。伤寒为实,虽有少阳之见证,仍当从胃不和为治矣。虽未出方,非调胃承气而何?然何以不能成实为大承气证耶?以脉弦细属少阳故也。与大青龙汤法同一理也。仲师虚实之辨,精确如此。
论曰:“太阴中风,四肢烦疼,阳微阴涩而长者,为欲愈。”中风虚证,脾阳弱矣,阳气不能充于四肢故烦疼,阳微阴涩皆为虚象,若能长者,是阳气虽弱而尚能鼓发,故为欲愈,即“阴证见阳脉者生”之义也。又曰:“太阴病脉浮者,可发汗,宜桂枝汤。”但言脉浮,而未能长,其阳气不足可知,服桂枝汤以助之。
论曰:“少阴病,脉紧,至七八日自下利,脉暴微,手足反温,脉紧反去者,为欲解也。虽烦,下利必自愈。”少阴在里,而见有力之紧脉,其为伤寒实证可知也。经过七八日之战斗,邪乃自下而遁走,正气自敛,故脉暴微,微者敌溃而正伤也。手足反温,则示能恢复其正阳之气,而解其四逆之病状,其为欲解何疑。脉紧与太阴之长同,然又多暴微,与手足反温一义,以少阴比之太阴则更在里,战斗既烈于太阴,虽胜而不能无伤故也。但见四逆反温,则为正气恢复之兆。仲师虚实轻重表里之精辨又如此,能不使人拜倒耶?但惜人皆不知之耳。
论曰:“厥阴中风,脉微浮为欲愈,不浮为未愈。”厥阴在里之虚证,但脉能浮,则正阳之气尚能发越,故为能愈,与太阴之阳微阴涩而长者同义。是知仲师之中风伤寒,一虚一实二目,非专为太阳设,而实为全论做标准也。明乎此,而释其全论,如庖丁之解牛矣。
仲师往矣,其书之传于世者,亦近二千年矣!而其义理迄未能明,尊经者,牵强附会。师心者,任情错改。注者愈多,其理愈晦。学者尽立于歧途。病人多罢乎灾难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