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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幕又开了;雷吉娜弯下腰,微微一笑;在枝形大吊灯的照耀下,玫瑰色光斑在彩色长裙、深色上衣的上方闪忽不定;每张脸上有一双眼睛,在这一双双眼睛深处,雷吉娜弯着腰在微笑;老剧院充满了瀑布湍流、山石滚动的隆隆声;一种迅猛的力量把她吹离了地球,向着天空飞去。她又鞠了一躬。幕闭了,她感觉弗洛朗斯的手还抓在自己手里,急忙一甩,朝下场门走去。

“谢幕五次,不错,”舞台监督说。

“在外省的戏园子也就这样啦。”

她下了台阶,前往演员休息室。他们手捧着鲜花等她;她一下子又跌进了尘世。他们坐在暗影里,面目难辨,彼此不分,谁也看不清谁,让人满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间,但要是把他们挨着个儿瞧,就会发现眼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说着场面上的话:“天才!令人倾倒!”眼睛闪烁着热情:一团小小的火光恰如其分地一闪,意思过了之后马上又熄灭了,决不虚燃。他们把弗洛朗斯也团团围住,给她也带来了鲜花,跟她说话时眼睛里也燃起了火光。“好像我们两个可以同时爱似的,”雷吉娜恼火地想,“一个棕色头发,一个金色头发,谁都各行其是!”弗洛朗斯在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认为自己跟雷吉娜一样有天赋、一样美。

罗杰在化妆室等着雷吉娜,把她搂在怀里说:

“你今晚比哪次都演得好!”

“这样的观众不配。”雷吉娜说。

“他们连声喝彩,”安妮说。

“唔!他们给弗洛朗斯的喝彩声也有那么多。”

她在化妆桌前坐下,开始梳头发,安妮帮她卸妆。她想:“弗洛朗斯没因为有了我而担忧,我也不该因为她而操心。”但是,她是在操心,咽喉深处有一股酸味。

“萨尼埃在这里,真的吗?”她问。

“真的,他从巴黎乘八点钟的火车来的,来跟弗洛朗斯一起度周末。”

“他真是神魂颠倒了,”她说。

“可以这么说。”

她站起身,长裙滑落在脚边。她对萨尼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可笑,但是罗杰这几句话叫她听来不舒服。

“我在想莫斯珂会说些什么。”

“有许多事他都顺着弗洛朗斯的,”罗杰说。

“萨尼埃对莫斯珂也默认了吗?”

“我猜想他不知道,”罗杰说。

“我也这样认为,”雷吉娜说。

“他们在皇家舞厅等着我们去喝一杯。我们去吗?”

“当然去。走吧。”

河面上飘来一阵清风,朝大教堂吹去,教堂上参差不齐的塔影宛然可见。雷吉娜打了个哆嗦。

“要是《罗莎琳德》 [1] 演出成功,我再也不到外省来闯了。”

“会成功的,”罗杰说,拉了拉雷吉娜的胳臂,“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

“她已经是一个大演员了,”安妮说。

“你们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你不这样想吗?”罗杰说。

“这证明什么呢?”她说,把围巾绕着脖子系上,“应该有一个标志,譬如说,头上长出一圈光轮,那样你就会知道,你是拉歇尔 ,或者是杜丝 ……”

“标志会出现的,”罗杰高兴地说。

“没有一个标志是真正靠得住的。你没有雄心,这是你的福气。”

他笑了:

“谁叫你不向我学的?”

她也笑了,但是一点不感到高兴。

“是我自己,”她说。

在黑黢黢的大街尽头,出现一个通红的豁口。这是皇家舞厅。他们走进去。她立刻瞅见他们跟剧团其他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萨尼埃一条胳臂搂着弗洛朗斯的肩膀,他穿了一套优雅的英国料子西服,身体挺得直直的,瞧着她,那种目光雷吉娜是熟悉的,她在罗杰眼中也经常看到;弗洛朗斯面带笑容,露出她那口美丽的孩子似的牙齿,内心在倾听萨尼埃刚才跟她说的话,以及即将跟她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雷吉娜在罗杰身边坐下。她想:“萨尼埃错了,弗洛朗斯错了。她只是一个没有天分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跟我比。但是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在她的心中跟在我的心中一样,都对自己深信不疑。我没有叫她担忧,她却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我会证明的,”她激动地想。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假装修饰口红的线条;她需要照一照自己;她爱自己这张脸,爱自己色调生动的金发,宽阔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热情的嘴和大胆的蓝眼睛。她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那么粗犷,那么孤僻,乍一看会叫人感到吃惊。“啊!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她想,“一个说话另一个听,一个生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她关上手提包。在这一分钟,成千上万的女人在顾影自怜。

“跳舞吗?”罗杰说。

“不,我不想跳。”

他们已经站起身,跳了起来,步子乱了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幸福。眼中流露的是爱情,全部爱情。在他们之间展开了那场伟大的人类戏剧,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雷吉娜从来不曾爱过。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男人又焦急又温柔地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欲望;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女人感到在一个男人怀抱里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偶像。一个新的春天像花似的盛开,像每个春天那样独一无二,而雷吉娜已经死了。她用尖尖的指甲戳自己的掌心。任何否认都无济于事,任何成功、任何凯旋都没法阻止此时此刻在萨尼埃的心目中,弗洛朗斯容光焕发,具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忍受不了,我不能忍受。”

“你不愿回去吗?”罗杰说。

“不。”

她愿意留在这里,愿意望着他们。她望着他们想:“弗洛朗斯向萨尼埃撒谎,萨尼埃把弗洛朗斯看错了,他们的爱情是一场误会。”但是,只要她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萨尼埃不知道弗洛朗斯口是心非,弗洛朗斯也不去想这件事,他们的爱情也就与真正的、高尚的爱情无从区别。“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今晚您愁眉苦脸的,”萨尼埃说。

雷吉娜身子一颤。他们笑过了,跳过了,还喝完了几瓶酒。现在舞厅几乎空了,她不曾感觉到时光流逝。

“我玩过以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她说。

她勉强笑了一下。

“您当个作家真幸运:书会留传下来。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没人提了。”

“那又怎么样呢?”萨尼埃说,“重要的是要有所成就。”

“为了什么?”她说,“为了谁?”

萨尼埃微微有点醉意;脸孔始终没有表情,可以说是木雕的,但是额上青筋暴突。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可以肯定,你们两人在事业上都会出人头地的。”

“事业上出人头地的多的是!”雷吉娜说。

他笑了:

“您太挑剔了。”

“对,这是我的病。”

“这是第一美德。”

他带着友善的神情瞧着她,这比完全不把她看在眼里更糟。他看见她,器重她,但是爱的是弗洛朗斯。不错,他是罗杰的朋友,不错,雷吉娜从来没有试图诱惑他。这无碍于他认识她,爱着弗洛朗斯。

“我困了,”弗洛朗斯说。

音乐师已经动手把乐器藏进套子;他们走了。弗洛朗斯挽着萨尼埃走远了。雷吉娜挽了罗杰的胳膊;他们走上一条小路,两旁街面不久前粉刷一新,装上了彩色玻璃招牌:绿色磨坊、蓝猴、黑猫;有几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在走近时向他们招呼。然后,他们又穿过几条布尔乔亚居住的马路,沿街的护窗板中间镂了一颗心。天已亮了,但是整个城市还在睡。旅馆也睡着。罗杰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我困极了。”

雷吉娜走到窗前,窗外是旅馆的小花园;她拉开一扇百叶窗。

“那个人!”她说,“他已起床了。他为什么起得那么早?”

那个人在那里,躺在一张折叠椅上,像苦行僧似的纹风不动。每天早晨他在那里。不看书,不睡觉,不向谁说话,张大了两只眼睛呆望着天空,从黎明到深夜,躺在草地中央,不移动一步。

“你不过来睡吗?”罗杰说。

她拉开第二扇百叶窗,关上了窗子。罗杰向她笑笑。她钻进被窝,头枕在鼓鼓的枕头上,罗杰把她搂在怀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而在另一张床上,弗洛朗斯和萨尼埃……她朝门口走去。

“不。我去室外走走。”

她穿过楼道,走下静悄悄的楼梯,铜暖炉沿着梯阶闪闪发亮。她怕睡觉;当她睡觉时,总有一些人醒着,对他们就没法控制。她推开花园门:一块芳草地,周围是砾石路,四道隔墙上攀附着细小的常春藤。她在一张长椅上躺下。那个人没有眨一眨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羡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这么大,人生是这么短促。他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头上这一小块青天便满足了。而我要求一件东西专属于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没有别的爱;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而我的双手却是空的。我羡慕他。什么叫做厌倦,他肯定不知道。”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竭力想:“我在这里,头上有这块青天,不要别的也可以。”但这是自欺欺人。她没法不想到弗洛朗斯正躺在萨尼埃怀里,并不在想她。她朝草地看一眼。这种痛苦由来已久。她躺在一块类似的草地上,脸贴着泥土,几个昆虫在草影下匆匆爬过,草地可以说是一片辽阔单调的森林,挺立着成千片小小的绿草,一般长短,一个模样,一片连着一片,遮住了世界。她曾经苦恼地想:“我不愿做一根草。”她转过脸。那个人也不在想她。他几乎分不清她跟草地上疏疏落落的树木和椅子有什么两样;她只是一角布景。雷吉娜被他惹恼了,突然想去搅乱他的安宁,让他看到她的存在。开声口就行了,这总是容易办到的:他们一个问一个答,神秘便消失了,两人都变得透明空洞,别人就会漠不关心地把他们撂得远远的;这太容易了,她对这种游戏再也不感兴趣,因为事先已有赢的把握。可是这个不声不响的人使她困惑不解。她观察他。他有一个高高的鹰钩鼻,长得还漂亮,身材显得轩昂健壮,年纪很轻,至少他的皮肤和脸色是青年人的皮肤和脸色。他好像感觉不到周围一点动静,面孔恬静像个死人,眼神茫茫的。雷吉娜望着他时,油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她一声不响站了起来。

他一定听到什么了,向雷吉娜望了一眼。至少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雷吉娜露出一丝笑容。那个人的眼睛死盯住她,简直有点放肆,但是他没有看到她。雷吉娜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一会儿她想:“我到底存在吗?这不是我吗?”她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目光,那时她的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喘着粗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没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动,声音没了,面貌没了,生命没了:这是一种虚像。后来她恢复了知觉,往前走一步。那个人闭上眼睛。如果她不移动,雷吉娜觉得他们会永远这样面对面站着。

“真是个怪人!”安妮说,“他午饭也没回去吃。”

“是的,这是一个怪人,”雷吉娜说。

她递给萨尼埃一杯咖啡。透过回廊的玻璃可以看到花园、昏暗的天空、那个人,他黑头发,白衬衣,法兰绒裤子,躺在一张折叠椅上。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总是盯着同一块天空。雷吉娜忘不了这种目光;她想知道,用这种目光盯着看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

“这个人患神经衰弱症,”罗杰说。

“这说不通,”雷吉娜说。

“我猜这个人恋爱上受过刺激,”安妮说,“您不相信吗?我的王后。”

“可能,”雷吉娜说。

可能这双眼睛叫一个形象占据了,从此一叶障目不见其他。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雷吉娜用手抹一抹前额。天气闷热。她的太阳穴感到空气的压力。

“再来点咖啡?”

“不,”萨尼埃说,“我答应弗洛朗斯三点钟去找她。”

他站起身,雷吉娜想:“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

“您试着劝劝弗洛朗斯,”雷吉娜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演。她不但得不到好处,反会害了自己。”

“我试试。但是她这人固执。”

雷吉娜咳了一声,喉咙里塞了一个球。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眼睛不必望着罗杰,也不必去想今后的事,什么都不想,要一头扎进去。她把咖啡杯放在小碟上。

“还得帮她摆脱莫斯珂的影响。他总是给她出些馊主意。如果长期跟着他混,会毁了自己前途。”

“莫斯珂?”萨尼埃说。

他的上唇一张,露出了牙齿,这是他笑的样子,但是他已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突了出来。

“怎么?您不知道?”雷吉娜说。

“不知道,”萨尼埃说。

“大家都知道,”雷吉娜说,“他们俩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她又加上一句,“他以前给弗洛朗斯卖过力气。”

萨尼埃拉了拉上衣的边襟。

“我以前不知道,”他神不守舍地说。

他向雷吉娜伸出手:

“再见。”

他的手是热的。他跨着平稳僵直的步子朝门口走去,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座上鸦雀无声。事情做了,无法挽回了。雷吉娜知道,她永远忘不了杯子碰在小碟上的叮当声,黄色瓷杯内浓咖啡的圆圈儿。

“雷吉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罗杰说。

他的声音发颤,目光中熟悉的温情和喜悦不见了。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位法官,而雷吉娜是孤零零地在世界上。她脸红了,她恨自己会脸红。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慢悠悠地说。

“但是你做的事卑鄙。”

“是人家把这说得卑鄙罢了。”

“你为什么恨上弗洛朗斯?你们两人发生什么啦?”

“什么都没有发生。”

罗杰带着痛苦的神情打量她:

“我不懂,”他说。

“没有什么要懂的。”

“至少向我解释一下,”他说,“不要让我认为你这样做纯然是恶意中伤。”

“随你怎样想,”她粗鲁地说。

安妮沮丧地望着她,她抓起安妮的手腕说:

“你可不许对我评头品足。”

她跨出门口。天空乌云密布,压住全城,没有一丝风。雷吉娜眼泪夺眶而出。好似中伤还有不是恶意的!好似中伤人家是为了好玩!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甚至罗杰也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么炽烈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走得更快了;她沿着一条狭窄、淌水的小路走;两个男孩在厕所外一边笑一边追,一个鬈发的女孩对着一堵墙玩球。没有人注意雷吉娜,她是一个过路人。“他们怎么能听之任之呢?”她想,“我做不到。”一股热血涌上她的脸。现在,弗洛朗斯知道了,今晚剧院里谁都会知道了。在他们的眼睛深处,她照见了自己的形象:嫉妒、阴险、气量狭小。我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巴不得恨我。甚至从罗杰身上她也得不到援助。他两眼失望地盯着她:阴险、嫉妒、气量狭小。

她坐在街沟旁的石头护墙上。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有一把小提琴发出嘎嘎的声音。她多么愿意睡着,隔很长时间,在离此很远的地方醒来。她好一会儿坐着不动,突然,觉得额上有水往下淌,河面上起了涟漪,天下雨了。她又走了起来。她不愿意红着两只眼睛走进一家咖啡馆,不愿意回到旅馆去。

路的尽头是一片广场,矗立着一座冷冰冰的哥特式教堂。童年时代,她爱进教堂,此刻她留恋童年。她走进去,在祭台前跪下,把头埋在手里。“我的上帝,您看到了我的心底……”从前,她逢上忧伤的日子经常是这样祈祷的;上帝洞察她的内心,总说她是对的。那时,她梦想成为一个圣女,用鞭子抽打自己,整夜睡在地板上。但是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圣女太多了。上帝爱所有的人,她没法满足于这种一视同仁的恩典,就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我不需要他,”她抬起头想,“如果我忠于自己,受到责备、逐出教门、遭受磨难算得了什么呢?我将忠于自己,不背弃自己。我要叫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让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是神圣的。总有一天,我会感觉头上长出了光轮。”

她走出教堂,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雨还是下个不停,她精神一爽,心里感到莫大的平静。她克服了羞耻心理,在想:“我独来独往,我是个强者,我愿意做的事我做了。我证明他们的爱情只是一场骗局,我向弗洛朗斯证明我是存在的。由他们恨我吧,由他们轻视我吧,反正我赢了。”

她穿过旅馆大厅,天色差不多黑了。她踩在草垫上,擦干脚上的湿鞋,往窗外瞧了一眼。斜雨打在百叶窗上,打在石径上;那个人依然在折叠椅上躺着,没有移动过一步。雷吉娜朝女招待转过身去,她正托了一叠盘子往餐厅送。

“布朗旭,您看见了吗?”

“什么?”女招待说。

“您的一位客人在雨里睡着了。他会得肺炎的,该把他叫回房去。”

“啊!好,您去跟他讲话试试,”布朗旭说,“他敢情是个聋子。我把他摇醒过,是为了那张椅子,雨淋着了会坏的。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她摇摇一头红发说:

“这是个怪物……”

她还想往下说,但是雷吉娜无心再听了。她推开花园门,走到那个人跟前,轻轻说:

“您应该回房里去。您没感到天在下雨吗?”

他转过脸瞧她一眼,这次雷吉娜知道他是看见她了。

她重复说了一遍:

“回房里去吧。”

他望望天,又望望雷吉娜,眼皮眨了一眨,仿佛地上残留的亮光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像是在受苦。雷吉娜说:

“回去吧。您会招病的!”

他依然不动。雷吉娜不再说了,他仍听着,好像这些话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需要他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似的。他的嘴唇嚅动了,说:

“唔!不会的。”

雷吉娜身子翻向右边,睡意全跑了,但是下不了决心起床,还只十一点钟,她不知道如何消磨横在她与黑夜之间的这个漫长的白天。她透过窗子看到一块明亮清澈的天空:雨过天晴了。弗洛朗斯没有责怪她,这是个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女人,罗杰又开始微笑了。可以认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也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她打了个寒颤:

“谁敲门?”

“是女招待,她来找盘子,”安妮说。

那个女人进来了,拿起小圆桌上的盘子,尖声尖气地说:

“今天早晨天晴了。”

“是啊,”雷吉娜说。

“您知道吗?五十二号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过了深夜才离开花园,”那个女人说,“今天早晨又来了,还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换也没换。”

安妮走到窗前,往外边张望:

“他来这家旅馆住了多久?”

“一个月啦。太阳一出,他就下楼走进花园,直到深夜才离开。他上床连被子也不打开的。”

“他怎么吃饭?”安妮问,“有人把饭端到他房里去的吧?”

“从来没有过,”女招待说,“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迈出旅馆一步,也没有人来找过他。看来他是不吃东西的。”

“可能是个苦行僧,”安妮说。

“他房里肯定有吃的,”雷吉娜说。

“我从来没见过,”女招待说。

“他藏了起来……”

“可能。”

女招待笑了一笑,朝门口走去。安妮伏在窗槛上好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

“我想知道他房里有没有吃的。”

“不会没有的。”

“我真想知道,”安妮说。

她突然走出房间,雷吉娜打哈欠伸懒腰。她对乡气的家具、墙上的浅色护墙布厌恶地看了一眼。她憎恨这些毫无特色的旅馆房间,多少人来来往往,没留下一点痕迹;她也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到头来都是一样,我也不会总在这里。“这就是死亡,”她想,“至少在空气中留下一点痕迹,风吹过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但是不,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道裂缝。另一个女人将躺在这张床上……”她推开被子。她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不应该虚度一分钟,而现在她困在这个偏僻的外省城市,百无聊赖,只是消磨时光——流逝得那么快的时光。“这些日子是不能算数的,”她想,“应该认为我没有度过。这样八乘二十四,我就可以省下一百九十二个小时,加到那些时间太短的日子里去……”

“雷吉娜,”安妮喊。

她站在门槛上,神色诡秘。

“怎么啦?”

“我说把钥匙忘在房间里了,向办公室要了一把万能钥匙,”安妮说,“跟我一起到苦行僧的房里去。看看他是不是有吃的。”

“你真好奇,”雷吉娜说。

“您不好奇吗?”安妮说。

雷吉娜走到窗前,俯视那个不动的人。她不在乎知道他吃不吃东西。她愿意窥探的是他目光中的这个秘密。

“来,”安妮说,“我们那次偷偷溜进罗塞小屋多么有趣,您不记得了吗?”

“我来了,”雷吉娜说。

“在五十二号,”安妮说。

她跟在安妮后面通过无人的走廊。

安妮把钥匙塞进锁眼,门开了。她们走进房间,里面是乡气的家具,墙上贴着浅色护墙布。百叶窗是关的,帘子没卷。

“你肯定这是他的房间吗?”雷吉娜说,“这不像是住人的房间。”

“五十二号,没错,”安妮说。

雷吉娜慢慢旋转身,看不到一点人留下的痕迹:没有一本书、一张纸、一个香烟头。安妮打开衣柜,里面空无一物。

“他把食品放到哪儿啦?”安妮说。

“可能在浴室里,”雷吉娜说。

这确是他的房间。洗脸盆上放着一把剃须刀,一把剃须刷,一支牙刷,一块肥皂;剃须刀跟一般的剃须刀没有两样,肥皂也是一块真正的肥皂;这是一些令人信服的物证。雷吉娜拉开壁柜,看到一层板上有干净的内衣,衣架上挂着一件法兰绒上衣。她手伸进一个衣袋。

“有意思,”她说。

她手抽回来,抓了满满一把金币。

“上帝!”安妮说。

在另一个衣袋里有一张纸条。这是下塞纳精神病院开的证明。那个人患了健忘症。他自称雷蒙·福斯卡。人们既不知道他的出生地,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期后——没有明确说多久——在一个月前放他出院了。

“啊!”安妮语调有点失望,“还是罗杰说得对。这是一个疯子。”

“当然,这是一个疯子,”雷吉娜说。

她把证明放回原处: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把他关进去。”

“不管怎么样,”安妮说,“哪儿都找不到食品,他不吃东西的。”

她困惑不解地向四下张望,说:

“他可能真是个苦行僧。苦行僧也会疯的。”

雷吉娜在那个不动的人旁边一张柳条椅上坐下,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

他身子一挺,朝雷吉娜看一眼,说: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啊!我懂点儿法道,”雷吉娜说,“这没什么可叫您惊奇的,您自己不也挺有法道,可以不吃东西活着。”

“这个您也知道?”他说。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他又仰身躺下。

“别管我,”他说,“您走开。你们没有权利跟踪我不放。”

“没有人跟踪您,”她说,“我住在这家旅馆,观察您几天了。我希望您把您的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我没有秘密。”

“我希望您告诉我,您怎么会永远不感到厌倦。”

他没回答,早把眼睛闭上了。她又轻轻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您听到我说的吗?”

“听到了,”他说。

“我可厌倦极了,”她说。

“您多大岁数了?”福斯卡说。

“二十八岁。”

“您最多还可活五十年,”他说,“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手按在他的肩上,猛力摇晃说:

“怎么,您年轻力壮,却愿像死人似的活着!”

“我没别的事可做,”他说。

“去找,”她说,“咱们一起去找,您愿意吗?”

“不。”

“您没看我一眼就回答说不。您看看我啊。”

“不必看了,”他说,“我已经见过您一百次了。”

“远远的……”

“远的近的都见过!”

“什么时候?”

“随时可见,到处可见。”

“但是这不是我啊!”她说。

她俯身朝着他:

“您得对着我看。说,您曾经见过我吗?”

“可能没有,”他说。

“我知道没有。”

“看在上帝分上,您走开吧。您走开,否则一切又会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又怎么啦?”她说。

“你真的要把这个疯子带到巴黎去?”罗杰说。

“是的,我要把他治好,”雷吉娜说。

她把黑丝绒长裙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

“为什么?”

“有趣,”她说,“你想象不出他这四天来病情有多大好转。现在我跟他说话,即使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说的话他还是听在耳朵里的。他经常还回答话。”

“治好后呢?”

“那时我就会对他失去兴趣,”她高兴地说。

罗杰放下铅笔,看看雷吉娜,说:

“你叫我害怕。你是一个真正的恶魔。”

她凑在他身前,两臂搂着他的脖子:

“一个从来没有严重伤害过你的恶魔。”

“唔!你还没有最终表态呢,”他满腹狐疑地说。

“你知道你用不着怕我,”她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雷吉娜喜欢罗杰的温情、审慎、热忱、聪明;罗杰的身心都是属于她的,雷吉娜爱他确也仅仅亚于爱她自己。

“你工作顺利吗?”

“我相信我在森林这堂布景上想出了个好主意。”

“那我走了。我去看我的病人。”

她沿走廊走,敲五十二号房间。

“进来。”

她推开门,福斯卡从房间里面迎着她走来。

“我可以开灯吗?”她问。

“开吧”。

她按下开关。一眼看见床头小桌上,一个盛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一包香烟。

“嗨,您抽烟的?”她说。

“我今天早晨买的,”他说。

他把烟递给雷吉娜。

“您应该感到满意。”

“我?为什么?”

“时光又开始流转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支烟,说:

“您知道我们明天上午动身。”

福斯卡一直站在窗前,仰望星空。

“总是这些星星,”他说。

“我们明天上午动身,”她又说了一遍,“您准备好了吗?”

他过来面对雷吉娜坐下。

“您为什么要照顾我?”

“我决心把您治好。”

“我没病。”

“您拒绝活下去。”

他带着又焦虑又冷淡的神情端详她。

“告诉我,您是不是在爱我?”

她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

“这是我的事。”

“可是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不需要劝告。”

“因为这是一个特殊情况,”他说。

她昂然说:

“我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呢?”他慢悠悠地说。

她迎着他的目光说:

“我知道您从疯人院出来,您得了健忘症。”

他笑了:

“唉!”

“怎么,唉?”

“如果我有幸得了健忘症……”

“有幸!”她说,“一个人不应该否认自己的过去。”

“如果我得了健忘症,我就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可能会爱上您。”

“我请您免了吧,”她说,“您放心,我不爱您。”

“您很美,”他说,“您看我病情好转多快。现在我知道您很美。”

雷吉娜朝他俯下身,手放在他的手腕上:

“跟我一起去巴黎。”

他迟疑一下,悲哀地说:

“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样,生命现在开始动了。”

“您真的感到遗憾吗?”

“唔,我不怪您。即使没有您,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有一次,我屏住呼吸六十年。可是他们一接触我的肩膀……”

“六十年?”

他笑了:

“六十秒,您愿意也可这样说。这又怎么呢?有些时候,时光是停止的。”

他好一会儿瞧着自己的手:

“有些时候,人在生命的那一头,看清了东西。但是后来时光又流转了,心跳动了,您伸出手,迈开步子;心还是明白的,但是眼睛再也看不清了。”

“是的,”她说,“又发现自己正在房里梳头。”

“头总是要梳的,”他说,“每天要梳。”

他低下头,满脸的丧气。雷吉娜好一会儿望着他默不作声。

“告诉我,您在疯人院住了很久吧?”

“三十年。”

“三十年?那您多大岁数了?”

他没有回答。 CTCoEzFwr6JGg8A8wY7sDxvXbkfGBTzplXdDUFYcHKn0QpTa3NLuflPSgHe+yz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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