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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了婚

我对婚姻的厌恶主要有以下两个缘由:第一,从外地嫁过来的新娘由于婚前无法见面,婚姻成了一场叫人提心吊胆的赌博;第二,我当时已经悄悄地做好了逃离枣梨的一切准备,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荒僻的山村,在这个时候结婚,无疑会改变我的决心。但是,我的反抗不仅没有使母亲妥协,相反,它促使母亲加快了联姻的步伐。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只能顺从她,任何对她的拂逆和抗拒只会导致她变本加厉的报复,父亲和她生活了一世,可惜,对于这一点明白得太晚。

当新娘的轿子顺着桔麓山下的一条小路朝村里走来的时候,我依照母亲的吩咐在大门口迎候。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拉屎的欲望,我忍无可忍,只好朝村头的一簇小树林里奔去,可是来到树林之后却怎么也拉不出屎来。九斤和尚每隔一会儿就到树林里来看我一次:“快,轿子已经到了村头了。”这时,我听见鞭炮在空气中炸响了,硫黄和纸捻的气味一股股地朝树林里飘过来。九斤和尚在树林边急得直跺脚,可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故意慢慢吞吞,把它作为对母亲的最后一次徒劳的抗拒。

我跟着九斤和尚走进院门的时候,那顶红轿已经在院中停稳了。我看见轿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霜。新娘正由几个陌生的女人搀扶着从轿子里走下来。她的旗袍让轿子上的一个竹钩挂住了,露出了里面深红色的绒裤。在手忙脚乱之中,她头上顶着的一块红布也掉在了地上。她的脸一路上让风吹得红扑扑的,眼中流露出既欢乐又悲伤的神情,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的人群,我不知道是她可怜无依的神色使我对她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相反。但是它一下子就感动了我。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当我想到这个高大而陌生的女人将要与我朝夕相处,一种奇妙的感觉立即爬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内心甚至产生了某种庆幸的念头,我似乎感到为了这桩婚事和母亲足足顶撞了一个月看来毫无必要。

九斤和尚拉着我的手,将我拽到新娘的边上。她在冷风中瑟瑟打抖,并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从她的娘家跟来的媒婆愣愣地打量了我一下,一把就将我推开来。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困窘,他们簇拥着新娘朝院子的中门走去,将我撇在了一边。

我和九斤和尚面面相觑,站在院中不知所措,他替我拨弄掉头发上散落的草屑和蛛网,随后终于想出了一句话来安慰我:“不要着急,天总会黑下来的。”

新娘来自几十里之外的大泽乡,名叫杜鹃,来到枣梨之前的大部分时光,她是在一条船上度过的。长年的水上生活使她的皮肤变得黑黪黪的,她平常总是紧抿着双唇,很少跟人说话,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就会微微上翘,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后来,杜鹃告诉我,婚礼的当天,当她从轿子上下来时,尽管那么多的陌生人让她眼花缭乱,可她还是一眼就将我认了出来。“我早就在船上梦到过你了。”她说。当那天中午,她们在客厅坐着喝茶的时候,媒婆拉了拉她的衣角,悄悄地问她:“刚才你看到新郎了吗?”“我看到了。”杜鹃回答。“我看那个秃顶的半老头有点像。”媒婆果断地说。她指的是九斤和尚,的确,九斤和尚那天刚刚刮过胡子,穿着笔挺,容光焕发。

九斤和尚所说的那个天黑的时辰很快就来了。我走进修饰一新的卧房,母亲正在房内和杜鹃说着话,看到我进来,杜鹃的身体在一条木质的长凳上挪动了一下,尽管我没有像她指望的那样坐到她的边上去,可心里还是觉得暖洋洋的。她的脸就像一只刚刚长熟的石榴,既腼腆又大胆,在以后的日子里,当她在摆弄一团团绒线或者用汤婆子熨衣服的时候,我常常看到她脸上的这种安详的神色。在母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不说一句话。炉火烧得正旺,树柴在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将大半个床沿都染红了。深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呼刮过的北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睡意。起先我们是背靠背地睡着,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她已经蜷缩在我的怀里,牙关轻轻地扣动着,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杜鹃的身上带有一种水乡女人特有的无忧无虑的气息,一种凡事深信不疑的秉性。她像井水一样沉静,像风一样自由自在。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门预先被安排的婚事给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安宁,但是这种短暂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就像一泓清水被突然搅浑了一样,我的心情总是因为对过去有所顾忌而一下子变得很坏。

一天晚上,杜鹃告诉我,在她从水码头边洗完衣服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将她拦住了。他们跟她开起了粗野的玩笑,编造出一些下流话来挑逗她。其中的一个人还让杜鹃三更时分在河边的码头上等他。

“我才不会搭理他呢。”杜鹃一边用剪刀剔着蜡烛,一边低低地说。

她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模糊而虚幻,我好像是在隔着一层雾看她似的。

第二天早上,杜鹃到田地摘金针的时候,又在村头被那伙人缠住了。宋癞子嬉皮笑脸地跟她说着话,看到我走过去,他并没显出惊慌的样子,而是用他那种惯常的阴冷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领着那伙人慢慢散开。宋癞子走到河边,回过身来朝我喊了一句:

“晚上睡觉的时候,代我来那么几下。”

杜鹃来到枣梨园不久,马上就和小扣混熟了。她们常常一块儿去赶集,一块儿去村里的磨坊轧面,一块儿给院子里新栽的花木浇水。在白天,她们俩像姐妹似的形影不离,晚上,她们就一起坐在灯下做针线,像咕咕叫着的鸽子一样说一些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

小扣现在已经有二十六七岁了。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永远就像处女一样。我和杜鹃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会突然想到她,想起她成熟而又有弹性的身体。我和杜鹃的床笫之欢更加激起了我对她的渴望,有时候,我好像觉得是在和小扣干那样的事。这个念头怎么也驱赶不掉。有一次,我在廊下碰到小扣,就悄悄地把这一切告诉她,谁知她不但没有表示感激,反而立刻伏在廊柱上哭了起来。在我婚后的那些日子里,小扣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一看到我朝她走过去,就像一只猫似的远远地逃开了。

对于我和小扣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杜鹃也应该有所察觉,但她从来不闻不问,依旧和小扣有说有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母亲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老了。她的肩膀瘦削下去,眼窝坍陷,而且总留着一层黑圈。她成天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在枣梨园渐渐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的记性大不如前,说话的时候老爱流口水。有时,她盯着墙壁沉思好半天才想起她要做的事。有时,她手里抓着一把菜刀和几枚洋葱头走到我的房里来。这年清明节,她突然提出来要去祭奠父亲的坟冢。这件事,九斤和尚和我都感到非常意外,因为父亲死了那么多年,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早已将他忘记了。那天,我们来到父亲那座早已坍塌的坟前,为它新壅了土,按照母亲的要求,我们还特意为它做了一顶双层的新帽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杜鹃迟疑而又认真地告诉我,她梦见母亲去世了。她比枣梨园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相信梦,相信那些只有她才会想象出来的预感。有一回,她梦见我在十月的雨天离家出走了,然后就哭了起来,它深深地刺痛了我。因为那时,由于一位乡绅的推荐,我不久就要离开枣梨园前往信阳了。这一切都是私下里悄悄进行的,我对谁都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那些天,我常常在深夜被她的啼哭惊醒,她的脸像一面映入落日的镜子,长时间地仰望着我。一个月之后,当我把第二天准备离开枣梨的消息告诉她时,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吃惊,而是用她那种惯常的坚定语气对我说:“带着我一起走吧。”

临行前,母亲已经重病在床了,整个枣梨园都被一种令人颓丧的气氛包裹着。那些天,杜鹃像是为了给我们长久以来沉默不语的时光做一些弥补,整日整夜地跟我说着话。她说起大泽乡的水上生活,说起她的外公,那条在江中漂泊的船只,说起她曾经丢失在水里的一枚戒指,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她的故事比一个向日葵结出的籽还要多。

由于母亲的猝死,我的行期往后挪了几个月。上路那天,刚好是十月的第一个阴沉的黎明。我沿着村外桔麓山下的那条道路走出了很远,杜鹃依旧扶着门框站在门边,依旧是往昔那副仰望着我的样子,好像我会突然改变主意,重新回到她身边似的。在我以后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一直到我在东驿第一次看到胡蝶的前夕,我都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面容。 tkw4RatsmAu8luTkqyF07n4/JoyqztnPLuPwJztDl5ANZW/YtNUMSETzukxmUT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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