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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

花儿从外地嫁到麦村来的时候,是我们迁居到这里的第二年。也许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外地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所以有一阵子,她和母亲显得特别的亲热。到了后来,由于一些女人之间无法说清的什么事情,她们又渐渐地疏远了。

她的家住在村南裁缝店的隔壁,土墙围成的院子里栽种着一些桃树和杏树,树底下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蜂箱,听人说,这些蜂箱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春天的时候,我们常常到她的院子里去看桃花。她成天笑呵呵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会使她不高兴。

这年初春,我们突然听说她在野外的一棵树上吊死了。我和母亲就赶到村外很远的地方去看。

这件事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的死没有任何预兆,事后,人们想起她来,每次都要议论一番,可最后也没议论出个什么原因来。那天中午,花儿像往常一样到外面去割草。经过枣梨园的时候,我还看见她和母亲说了几句话,脸上还是笑盈盈的样子。在一块水塘边钓鱼的一个老头说,整整一个中午,他一直看见她伏在一块黄豆地里割草,然后,她来到了河边,她在河里将满满一篮青草洗干净,接着捧起水洗了洗脸,还喝了几大口。当他看到花儿将一串绳子挂在一棵刺槐树的树丫上时,他开始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他丢下钓竿,跳进刚刚解冻的河水中,蹚着水朝对岸游了过去,他一边往前游,一边冲着花儿大叫,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块光秃秃的河边沙地上,原先矗立着一座庙宇。早已坍塌的瓦砾之中零星地长着一些野花。我和母亲赶到那里的时候,人们正设法将花儿从那棵刺槐树上放下来。她穿着一件出嫁时穿过的红棉袄,一条黑色的肥裤,一双新布鞋。风吹动着树木,那条绳子在树丫上轻轻地荡来荡去。

树下搁着一只破旧的竹篮,一把镰刀,篮子里装满了青草。她用来上吊的绳子就是从这个竹篮的编绳上割下来的。“她好像突然有了想死的念头,”钓鱼的老头说,“我看见她绕到一段断墙的后面,还以为她要小解,就没有再朝她看,谁知道她会寻死呢?”老头像是被这件事吓坏了,他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向每一个新来的观望者重复着这段话。

河水散发着凉飕飕的水汽,阳光懒洋洋地依附在河道的水线上。河流对岸簇拥着大片的油菜花,几个农妇拨开花丛朝这儿走过来。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个棉农孤零零地站在棉花地里,朝这儿张望。

黄昏时分,我看见村里的人们搬来了搭灵棚用的毛竹和门板,另一些女人正在给花儿换衣服。按照枣梨老人的说法,死在屋外的人必须就地埋葬,因为“那是他(她)们冥冥之中的灵魂自己选中的地方”。所以,直到现在,枣梨一带的河流和水塘中央依然还矗立着一座座坟冢,那是溺水而死的人遗留下来的古老的印记。关于这种风俗,在父亲死后不久,我就明白了。那年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园外的屋檐下掏鸟蛋,突然听到一阵尖厉的哭叫从家中传了出来,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小扣赤着脚,披头散发地从院里跑了出来,胸前衬衣里面的乳房狂乱地跳着。母亲在她身后紧紧地追赶着,她一边朝前跑,一边向我挥手。

“拦住她!”母亲叫道。

小扣飞快地朝村头的一口水井奔去。“别跳,别跳井!”母亲大声地喘息着,脸上挂满了惊惧的泪水。小扣跑到井边就站住了,她只是朝井口看了一眼,没有往下跳。这时,惊魂未定的母亲终于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跳啊,你怎么不跳了?有种就跳下去。”后来,当我问小扣那天为什么不跳井时,她笑了一下:“我要是跳进去,村里人就别想喝水了。”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和母亲往村里走。我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有说话。花儿的死是无声无息的,仿佛她担心惊扰任何人。它明净,忧郁,使人捉摸不透。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条挂在树上的绳子,浮现出她那件红色的棉袄。当我想到河边新堆的坟冢将在来年的春天被青草覆盖,坟边开出一簇簇可怜的黄色小花;当我想到夏天萤火虫在草丛中飞来飞去,随后十一月的雨水将她的坟冢打湿,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经久不散的忧伤,生命是可以随处抛掷的,它细若游丝,了无意趣。 eu/Kgf+26Eucy9ck1x30u7lvLU3qRekWaNRjEv7IWAYTloF2NSjN9+ZmoqkP+V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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