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条通往麦村的道路。多少年来,它像一束幽暗而战栗的光亮在我的记忆里闪烁不定。我记起那是一个遥远的四月,阳光收敛,雨水滂沱。西风驱赶着一块块疾驰的流云,暴雨像鼓点一样追逐着装满麦秸的马车,将道路砸得坑坑洼洼……
那条道路像是突然从一道山梁的背后闪了出来,沿着赤褐色的荒原伸向灰蒙蒙的天际。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条光秃秃的道路实际上已经包含了我漫长而短促的一生中所有的秘密。
在道路的另一头,我的记忆混沌未开。我只是记得一个粉红色的画面,它像一瓶被打翻的颜料在水面上慢慢荡开,它是一道夕阳的余晖,从中我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那天,父亲很晚的时候才回来。我和母亲都看到了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顺着护城河边的墙根朝宅院走来的时候,母亲正蹲在百叶窗台上糊着窗纸。她不时地探头朝窗外张望,好像在聆听着外面的什么声音。这是一个静寂的黄昏,通过敞开的门扉,我看见在父亲的身后,西沉的夕阳在护城河狭窄的水面上瑟瑟战栗,将河畔的芦荻和城墙的雉堞染成一片灰红。
父亲在客房里的一张木桌边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桌上的一张旧报纸。
“看样子,我们要离开江宁了。”父亲说。
母亲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她手里捏着一瓶糨糊,小心翼翼地从窗台转过身来,出神地看着父亲。
“这话你已经说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这回是真的。”父亲说,“我已经到了去乡下读书的年纪啦。”
“什么时候走?”
“明天。”
母亲转过身去,继续糊着她的窗纸,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既然明天就要离开,她接下来的劳作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们去哪儿?”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了一句。
不过,这时父亲已经走开了。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傍晚潮湿的风拂动着门帘,门帘上挂着的几枚薄铁片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上路了。两顶宽敞的大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道又一道阴暗的街巷。母亲的手紧紧地箍着我,我能够觉察到她急促的呼吸里包含着的慌乱和忧伤。
我们在经过玄武门的时候,坐轿停下来接受岗哨的盘查。一名军官告诉我们,前面的护城河边正在处决犯人,因此,我们的轿子不得不在玄武门耽搁一会儿。我掀开轿帘,看见一列列穿戴整齐的军士拖着枪械快速朝城南的方向跑去,不时有几匹黝黑的战马掠过灰褐色的晨曦,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一排枪声。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同样,我也不知道这顶猩红的坐轿将要把我带向什么地方。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不祥的噩运已经在我们身边悄悄地降临了。
轿子刚刚走出了城区,天空就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水在轿顶上淤积成水珠,不时地渗进轿子里来,滴在我的脸上,将瞌睡中的母亲惊醒。道路也渐渐地变得泥泞起来,在抬杆的毛竹“吱咯吱咯”的声响中,那些轿夫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
一天深夜,行走中的坐轿又一次停了下来,一只枯瘦的手掀开轿侧的布帘,父亲的脸出现在夜色之中。它像一棵久雨缠绕的树木,在蓝莹莹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森的。
父亲将沉睡中的母亲推醒,告诉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正在打仗。我似乎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零星枪声。看得出,父亲非常惊慌。我们的轿子在麦田和马铃薯地里歪歪斜斜地走了好一阵,来到了一处池塘的边上。那里是一片打谷场,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垛。这些稻草大概是往年积存下来的,让雨一淋,四周散发着霉味。
我们刚刚来得及吹灭马灯,钻进湿漉漉的草垛中,马蹄践踏着水花的声音跟着就过来了。稀疏的枪声在空旷的荒野上发出一阵阵怪叫,它久久地滞留在空气中,好像等着下一声枪响和它汇合在一块儿。我的身体不时地抽搐着,仿佛每一枪都打中了我。母亲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潮湿的稻草连续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喧响,所以,她一点也没有理会我的恐惧。
我们在打谷场上的草垛中躲藏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拂晓又接着赶路。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旷野里的一切都在眼前变得明朗起来,我问母亲我们还需要在路上走多久,她懒洋洋地用手指了指在视线中依稀可辨的一带远山,没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