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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

我第一次看到胡蝶,是在一九三八年的夏秋之交。当时,日本人已经攻陷了上海,战局一天天恶化。从沪淞前线撤退下来的士兵正沿着东驿丘陵的一条狭窄的公路朝南京方向败退。那些天,我们成天都能看到那些士兵,裹着绷带的伤员,深陷在稻田里的马匹。

这天午后,东驿一带的村民又一次聚集在村头,朝远处张望,车辆扬起的灰尘在空气中弥积不散,在公路边的树篱间形成一条长长的烟堤。他们一边朝远处观望,一边用手指指点点,像是辨别着风向。

这些忧心忡忡的庄稼人一定十分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部队撤离之后,接着进入他们视线的是些什么人。更多的村民正在收拾家当准备迁徙。

我当时正随第十七兵团奉命在东驿一带驻守。隔着一条浅浅的河流,我看见村东的一个树林里,几个人正在杀猪。更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幢高大的门楼,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它的阴影之中。几个家佣模样的人正在装车,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

她的身体让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挡住了,在屋檐下阴晦的光线中,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她很快就走了出来,走到炽烈的阳光之下,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麦秆编成的草帽,由于距离太远,我一时无法判断出她的年龄。她抬起一只手遮住耀眼的光线,把目光投向河道的对岸。她无声无息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好像由于某件事而感到迟疑不决。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她轻轻地挣脱了他,依旧朝远处凝望着,在她的视线之中,也许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第二个来到她身边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的手起先是落在她脑后的长发上,然后滑过她的肩胛,她纤细的臂膀,然后捏住了她的手,老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也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朝远处看了一阵。河道这边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田野,成熟的稻穗在风中轻轻地摇摆。有几个士兵正牵着马到一条沟渠里饮水。

老人再一次和她耳语了一阵,便拽动了她的手臂,这时,她的身体像铺开的扇面一样,完全伸展开来,她的裙子被风吹向一边,裹紧了她的躯体。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接着,他兀自走到了一棵树下,点燃了一根烟卷。

接下来我看到了她上车时的情景:她的一只脚踏上了车轱辘的轮轴,那个留胡子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在她的屁股上托了一把。女人的一只鞋子掉了下来,男人从地上捡起鞋子看了看(他大概是想闻一闻里面的气味),然后递给她。

马车夫很快抖动了一下缰绳,那辆马车就吱吱嘎嘎地叫着上路了。我看见她一度回过头来,那顶草帽在树林中闪闪烁烁,不一会儿,马车绕过一处墙角,在一条幽深的弄堂里消失不见了。

我再一次看到胡蝶,是在半年后的一个冬天。那时,日本人已经打下了南京,正朝徐州方向逼近,准备打通陇海线。那幢高大的门楼前挂出了一面地方维持会的牌子。由于我的伤情,我不得不再在东驿滞留一阵子。

那是一个冬雪初霁的早晨,我坐在村头的一个草垛旁晒着太阳,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朝这边传过来。我看见一匹灰白色的马在奔跑,胡蝶坐在马上,马蹄扬起干冻的雪粒,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她紧紧地夹着马肚,身体剧烈地颠动着。有好几次,她都差一点让马给掀下来。晒场的边上,几个男人抱臂而立,远远地看着她。在他们的身后,清晨赭红色的光线将村头的一排刺槐树映衬得红彤彤的。看着胡蝶骑马的样子,我想起第一次骑马冲锋的时候就让马给摔裂了屁股,它将我从马背上高高地抛起来,掀翻在一块麦田里。密集的枪弹在田边的一条排水沟里溅起了一朵朵水花。

我听见胡蝶在马上尖叫了一声,那匹马长长地嘶叫着,撒开四蹄朝河边冲过来,那几个男人跟在后面一边奔跑,一边朝我大叫:“拦住那匹马……”

我从草垛边站了起来,但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我去救她。与其说是一种冷漠,倒不如说是一种自惭形秽。我看见胡蝶的身体已经挂在了马的一侧,可她的一只脚还套在马镫上,她的身体从雪地上划过,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那匹马拽着她沿着河边一口气跑出了几十丈远,最后在踩翻一道篱笆后,将她拖到了一个灰堆里。两年之后,当我和胡蝶在磨坊的晨曦中醒来,被村里公鸡的啼鸣搅得心慌意乱的时候,我怎么也记不起当时她从灰堆里爬出来的样子。我只是记得,在那个晴和的早晨,一只纸鸢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摇摇上升,伴着嘹亮的竹哨声,在河道的上空越飞越远。 AAWumZWgCmMGCmUjRpsPt7PW73Zk918Df+ff3jq4G45KMza0suhuVaKw91FhL6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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