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即人间社会。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这就是本篇所论述的主要问题。
春秋战国之世,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化,固然是一种历史的进步现象,但作为新兴势力代表的地主阶级人物,他们的大多数却是野心勃勃,残忍横暴,阴险狡诈的,动辄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使整个社会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角斗场。庄周认为,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若要远害全身,就非得泯灭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虚己顺物,以不材为大材,以无用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颜回请行”等六则寓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具体而生动地阐明了这一处世哲学。最后借接舆一歌,复又自续一曲,以深寄胸中无限辛酸之慨,并结住全文。
颜回见仲尼 ,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 :‘治国去之 ,乱国就之 ,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 ,庶几其国有瘳乎 !”
仲尼曰:“ ,若殆往而刑耳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 ,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 ;知也者,争之器也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 ,未达人气 ;名闻不争,未达人心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命之曰菑人 。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若唯无诏 ,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而目将荧之 ,而色将平之 ,口将营之 ,容将形之 ,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 ,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 ,纣杀王子比干 ,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 ,以下拂其上者也 ,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 。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 ,禹攻有扈 ,国为虚厉 ,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 ,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 ?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虽然,若必有以也 ,尝以语我来 !”
颜回曰:“端而虚 ,勉而一 ,则可乎?”曰:“恶 !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 ,采色不定 ,常人之所不违 ,因案人之所感 ,以求容与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 ,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 ,外合而内不訾 ,其庸讵可乎 ?”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 ,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 ,皆天之所子 ,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 ,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 ,人谓之童子 ,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 ,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 ,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 。其言虽教,谪之实也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 ,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 ,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 !犹师心者也 。”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 ,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 ?易之者,皞天不宜 。”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 。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听止于耳 ,心止于符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 ,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入则鸣 ,不入则止。无门无毒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 ,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 ,虚室生白 ,吉祥止止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鬼神将来舍 ,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 ,伏戏、几蘧之所行终 ,而况散焉者乎 ?”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 ,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 ,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 。匹夫犹未可动 ,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 。子常语诸梁也曰 :‘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 ,爨无欲清之人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 ,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 :其一,命也 ;其一,义也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乎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 :凡交 ,近则必相靡以信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 ,两怒必多溢恶之言 。凡溢之类妄 ,妄则其信之也莫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传其常情 ,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 ,常卒乎阴 ,大至则多奇巧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 ,常卒乎乱 ,大至则多奇乐 。凡事亦然,始乎谅 ,常卒乎鄙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 ,实丧也 。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 ,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 ,于是并生心厉 。克核大至 ,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 ,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 ,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 ,此其难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 ,而问于蘧伯玉曰 :“有人于此 ,其德天杀 。与之为无方 ,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 ,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 ,慎之,正女身也哉 !形莫若就 ,心莫若和 。虽然,之二者有患 。就不欲入 ,和不欲出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 ;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彼且为婴儿 ,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 ,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 ,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 ,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 ,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 ,为其决之之怒也 ;时其饥饱 ,达其怒心 。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 ,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 ,以蜄盛溺 。适有蚊虻仆缘 ,而拊之不时 ,则缺衔毁首碎胸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可不慎邪!”
匠石之齐 ,至于曲辕 ,见栎社树 。其大蔽数千牛 ,絜之百围 ;其高临山 ,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观者如市,匠伯不顾 ,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 ,走及匠石 ,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 ,勿言之矣!散木也 ,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 ,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 ,以为柱则蠹 ,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 :“女将恶乎比予哉 ?若将比予于文木邪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 ,实熟则剥 ,剥则辱 ;大枝折,小枝泄 。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 ,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 ,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 ?而几死之散人 ,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 。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 !若无言!彼亦直寄焉 ,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 。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 ,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 ,见大木焉,有异 ,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1]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 ;俯而见其大根 ,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 ;咶其叶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 ,宜楸柏桑 。其拱把而上者 ,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 [2]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 ,与豚之亢鼻者 ,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 ,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 ,颐隐于脐 ,肩高于顶 ,会撮指天 ,五管在上 ,两髀为胁 。挫针治 [3] ,足以糊口;鼓筴播精 ,足以食十人 。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 ;上有大役 ,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 ,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 ,无伤吾行!吾行却曲 ,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 ,膏火自煎也 。桂可食 ,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