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驼背父亲和他的兵儿子
社会总有些无法说清的事,孩子总想早点长大,大人总想自己年轻。
兵儿子读完父亲的来信,默默地想着。父亲在信中说:“你还没有长大。”父亲并不会写信,可是他绝对相信这话是父亲说的。是的,他才十八岁,可是他已经取得了选举权,成了一名共和国的军人,信应该是这样写:“你已经不小了。”
父亲还在想那天的事么?他很想说,父亲你不能全怪儿子。
刚进军营,兵儿子抽着父亲捎来的“金沙江”总是感激不尽。他把烟传给战友,战友将那支烟扔进烟灰缸,随手递给他一支“红塔山”,还没忘记刻薄他一句:“那种臭烟你躲进厕所里抽得了。”
探亲归队,别的战友带来了家乡特产:“缠丝兔”、“松花蛋”、“五粮液”……兵儿子真不好意思把父亲给他炒得像墨一样的蚕豆拿出来,战友们一起哄,他终于鼓足勇气拿了出来,脸却像大姑娘第一次相亲,涨得桃花灿烂。明知是善意的调侃,他却战胜不了自身的卑微,又不能老怨父亲,父亲做了他十八年爹已是很难很难。正因为怕伤父亲的心,那天他才带走这包炒蚕豆的。
兵儿子那时才三岁,母亲在生双胞胎弟弟时离开了人世,两只肉团渐渐睁开眼睛,父亲一只手抱一个,身后还尾着个他。父亲领着他们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艰难行走,年复一年,腰弓了,背驼了。三兄弟像三只小猴遍山跳去,父亲挑了担柴去街子卖,买回三双鞋还有三支棒棒糖。他扶门叫道:“大儿、二儿、三三……”空旷的山野无回声,父亲寻来,见三个儿子熟睡在草棵中,几只蚂蚁在孩子们的鼻梁上翻山越岭,父亲哭着:“儿呵,你们要有个妈。”可是,当媒人把一个个女人领来他面前,无论是青头女子还是再嫁寡妇,他都犹豫不定。三个不知事的儿子纯净的眼中夹不得任何一粒沙土,为了儿子,他硬挺着,由青年到壮年。他当爹又当娘,为了省些灯油,常在松明火下为儿子们缝补衣服。儿子们正闹得,牛皮也不经磨,拖泥带水常讨女人同情,她们说:“可怜三个无娘儿,来,大妈为你缝几针。”他不要别人怜悯,用老茧摞老茧的男人手去捏针,不到一寸长的针却比锄头重,常弄得他伤痕累累。望着孩子梦呓中的憨样,他眼睛里闪耀着无数小星星。
孩子们开始懂些人事,父亲感到无比安慰。
有一次,为了能给没穿过胶鞋的父亲买双鞋,兵儿子偷偷带着两个弟弟去拾菌子卖。一双大号胶鞋在小儿子手中像两只小船,小儿子乘着那“船”走了,永远地走了。山洪卷来,小溪水骤然漫过腿肚子,儿子没踩稳,只顾高高举起那双胶鞋……
父亲一下子老了十岁,背也更驼了。
从此,兵儿子和弟弟一块去上学,他们不再叫着向父亲要新衣新鞋,更不要零食,乖得让父亲难受。其实他们有个小小的愿望,盼着有本小人书,其他的孩子都有,他们没有,无法去向同学们换书看。父亲的沉重使这点希求难以出口,兵儿子偷了同学的两毛钱,终于他们也有了本小人书。
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兵儿子,儿子不哭,他却哭了。他默默地去赶了次街,用一张羊皮在收废品的人那里换来几本小人书,还有几本至今兵儿子也读不懂的大书。凡是书他都要,迟早有儿子用得着的时候……
儿子进了军营,父亲脸上阳光灿烂,他第一次懂得什么是骄傲,逢人便说:“我家老大验上兵了。”那时兵儿子却舍不得离开父亲离开家乡,五大三粗一个伙子吊着父亲的衣襟,大姑娘一样会红脸会抹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兵儿子悄悄为自己出生在大山里脸红,甚至羞于跟人谈起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驼背父亲。他也很会派头了,每次吃完饭,会把手中的雪白馒头或碗中的白米饭很随意地倒进猪食桶。他再不抽光嘴烟了,当然他也买不起更多的过滤嘴,一包“春城”混一个礼拜,不为了过烟瘾,是为了玩那种潇洒的“派!”
这次探家,父子间一系列的不协调并不表现在语言上,他们根本无更多的语言交流。也不表现在行动上,围着父亲转兵儿子和弟弟一样亲密无间,父亲却老板着脸。
兵儿子说:“爹,要满假了!”
驮背父亲说:“我记着哩。”
那一天父亲就不出工,炒了一升干蚕豆,做了十个荞粑粑,很武断地说:“带上,谁让你投错胎哩。”兵儿子正想说点什么,见父亲的板板脸上竟有一丝鄙弃,显然平日和弟弟的闲侃被有心的父亲听了去。
兵儿子归队了,背上黑糊糊的蚕豆苦凉凉的荞粑。父亲没有去送他,是小哥俩一路去的,一个是回校一个是回营。小哥俩走着走着都觉得不是滋味,他们回身寻找家园,土掌房顶站着父亲,背比头高,那形象让兵儿子很不好受,他说:“弟弟,爹不放心我们哩。”
谁都晓得,同一件事,有人说出来大有意思,有人说出来意思不大;又谁都晓得,意思不大的保平安,大有意思的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