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度”小黑孩
弟弟比我小一岁,却同一天生日。我有种错觉,我俩应当是双胞胎,应该同一天出生。只是幽默的上帝多挽留了他一年。
母亲说弟弟生下来身子极纤弱,脑袋却大,皮肤也黝黑。同样特别大的眼珠儿略外鼓。记不清我在哪部电影儿上看到了印度小孩的黑样子后,我便对他说:“小弟,你知道么?你真像电影里的那个印度男孩儿。”
弟弟小但他从来不哭,倒是我这当姐姐的眼泪总由他来擦。其实我的童年就是他的童年。或者弟弟的童年也是姐姐的童年。
在一个人的回忆里童年总是动人的。小小的山村从梦中醒来了;牛、羊、鸡、狗,叫了。女人们系上花头巾,挎着篮,土道口笑嘻嘻地走来,男人们扛着铁锹,或赶着牛车向田野里走去。我和弟弟成了两条看家的小狗儿,给遗留在家里。傍晚,我们站在木栅栏大门旁数着夕阳下的羊群,盼爸妈回来。
天热了,弟弟脱光身子赤条条满街跑,我也像他一样脱光了跑出去。人家追着弟弟摸他那小东西玩儿。对我却毫无兴趣儿。我很难过,知道自己因少了一样东西而不讨人喜欢。
山野一片金黄。庄稼瓜果都熟透了。我和弟弟每天都跑后山坡的瓜棚里去,蹲着,眼不眨地看那抽着长烟袋的老头儿的眼睛。
读小学二年级了。还是每天早晨让弟弟给我穿鞋,我一直分不出左右脚。我因为蹲了一年级,和他同班。他考试总排在我前头。
睡觉我俩盖一条被子。我不敢睡炕梢儿,总觉得靠炕柜的那面有个怪物盯着我。我便每晚上用一分钱去买弟弟靠妈的那个位置。我先把钱悄悄递到他手里。闭灯后,马上交换。他每天晚上都能手里攥一分钱睡觉。
我总尿炕。一发觉就慌慌张张地把睡得正香的弟弟往回搬。这对我来说是个很艰巨的工作,他好重啊。我必须用出最大的力气才行。搬完后还要摸一摸他的屁股是否正好压在我的尿圈儿上。早晨我扯开嗓门儿大喊:“妈!弟弟尿炕了!弟弟又尿炕了!”
正在外屋做饭的妈妈擎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进来,一把扯起,啪啪几巴掌就打在他的小屁股上。他很疼,抓抓屁股,再看看褥子上的湿尿圈儿便不哭。
终于,他发现了裤衩裆里没湿,又叉开腿,扯起那小东西看看底部也没湿。又看看手里的那一个白亮的分币,他记起了晚夜换过位置。他于是明白过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儿笑了。我脸红了,不再演那套把戏。
冬天,爸爸到很远的山林里伐木头去了。我很想念他。
妈妈似乎不想。天刚黑她就吆喝我们上炕睡觉。我躺在被窝里偷偷看她对着镜子往脸上一遍又一遍抹雪花膏。她发现了,凶狠地骂我。弟弟却打着小呼噜睡。
我所期待,却又感到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外面有很亮的月光,我看到门开处,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进来。妈妈迎上去。之后,他们躺到了炕上,各种令人烦躁的声音搅得我整夜不能睡觉。
第二天,妈妈的雪花膏瓶子不见了。妈妈问我,我说不知道。晚上,妈妈对那条黑影说:“雪花膏瓶子找不到了。”
黑影说:“孩子玩儿丢了,明天我给你再买一个。”
他买来的又丢了。我挨了妈妈的巴掌,弟弟也挨了妈妈的巴掌。我们都说没有玩儿。
一连丢了五个。妈妈有些惊谎,不再拷问我们。再后来,那黑影不见了。
妈妈让我追一只在外头到处下蛋的母鸡。在后园的水沟底,我看到了那么多雪花膏瓶的白瓷片儿。弟弟常到这儿玩儿。我对弟弟产生了一种崇敬。
太阳还老高,我和弟弟就手牵手抱着小板凳到生产队大院占地方看电影儿。看完电影儿回家常常遇上爸爸和妈妈吵架。弟弟害怕地站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角儿。他的眼睛瞪得像只小猫头鹰。当爸爸揪住妈妈打起来时,我根据以往经验给爸爸跪下,求他放手。我哭喊着叫弟弟也来跪下,他却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中学三年级,我拼命学习要离开这个家。弟弟他却宣布不上学了。他跟爸爸学会了开汽车。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听到爸爸对他的不满的斥责。他越来越不听话,几乎是专门和爸爸对着干。我不得不承认他脾气不好,却总感到弟弟是可以原谅的。
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已是一个英俊的黑小伙儿了。我们常常面对面不说话,像恋人那样长时间凝视。我知道我们永远会互相理解。
爸爸来信,告诉我已经给弟弟娶了媳妇,并且给他另盖了新房子让他离家出去过。我哭了。我很难过。我将永远失去那个躺在炕上的“印度”小黑孩儿了——
说到底,男人的话题里离不开女人。女人的话题里也少不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