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爱鸟的朋友帮我登记了一次赏鸟之旅。清晨就出发,他说,而且绝对是孤独之旅,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名人而多看你一眼,你也别想别人会因为你是名人而多照顾你一点。赏鸟的人都是孤独的。
在越洋电话上,我真想说,“你怎么这么奇怪?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名人,应该受特别待遇了?”但他是那么一个朴拙的好人,不忍心对他粗声粗气。
当我们飞到台北,他甚至连望远镜都准备好了。我们一家四口,各自背着背包,踏上薄薄的晨光,赶向集合地点。我心里翻动着别人没有的特别的期盼和喜悦:回到台湾,去看台湾的山水、台湾的鸟,多么幸福。而且是孤独之旅——“一个小小的面包车、里头的鸟友各想各的心事,在昏暗中也没有人交谈。惟一聒噪的会是五色鸟……”
天亮了一点,街上开始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到了,可是,停在眼前的是个庞然大物,不是个“小小的面包车”。我简直就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高的巨型大巴士……这是去林场赏鸟的车吗?我心虚地问。
“是呀!”“是呀!”“上车呀!”七嘴八舌的回答,原来这一大堆人,好几十个哪,全是要去赏鸟的,男女老少都有,带着快乐的笑容。
上了车,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排排的人,兴奋地招呼着晚上来的朋友。是双层巴士,车子开动时,八岁的安安惊奇万分,“哎呀,这车子没人开怎么动了?”司机当然在底层。
孤独之旅开始了。不知怎么一只麦克风从前排开始响起,“我叫林秀真,桃园人,这是我第……次赏鸟”,拍手。“谢谢。”轮到下一位“大家好,我叫……,”拍手。“大家好,很高兴有机会………”“大声一点大声一点!”“讲长一点,自我介绍长一点……”“下一个下一个………”“要不要唱歌?”
我来不及倒抽一口凉气,只是半站起来赶快数数我们前面有几排座位。还好,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我们最晚登记,真正的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前面起码还有五、六十个人,而且我仅可以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王美丽……”
麦克风换上一个沉着的男性声音,带着权威的磁性:“大家好,我是这次赏鸟之旅的领队(——拍手特别响,特别久),我们很荣幸,这次赏鸟之旅有一位名作家——”
我终于倒抽了一口凉气,往后颓倒,想窜走的心情,像童话里那只尾巴起火的大野狼。
从此我就被照顾了。有人帮孩子买便当,有家长把自己的孩子玩具递过来,有人为我们盛饭拿汤。我们一家四口被热情包围,使我深深惭愧,这个社会还是对知识分子如此溺爱,知识分子究竟值不值得溺爱呢?
因为是春假,预定是三个小时的车程走了五个小时。巴士终于离开了堵塞的高速公路,到了预定的午餐场所。是个台湾典型的游览车停憩站、团体用餐的地方。
几十辆巨大的双层巴士停在餐厅前,吐放着腾腾的热气。人群像扩散的流水窜来窜去。已经吃过的人潮涌向厕所,推推挤挤的,因为要排队,“快点快点”,那刚下车还没吃的人潮以更紧张的速度涌向餐厅。餐厅有两层,每一层都放着上百张的大圆桌,圆桌要以堆为算。已吃过的一堆堆圆桌上杯盘狼藉、人仰马翻;没吃过的一堆堆圆桌,天哪,一望无际,哪里是我们赏鸟人的桌子?
“东南!东南!”有人大喊,“挂东南牌子的都是我们的!”
看见了!看见了!可是走慢一点,酱色的磨石地板有些地方会黏住鞋底,有些地方却又汤汤水水的会让人滑一跤。好不容易摸到了圆桌边,圆桌上覆盖大张的塑胶布,几盘菜盛在塑胶盘里,添饭拿保丽龙碗,喝汤用保丽龙匙,免洗免洗,用了就丢,就丢……
吃完的一堆人推推挤挤下楼去,扑向涌往厕所的人潮,推推挤挤中,有人丢了鞋子,有人找不着孩子,游览车的喇叭大声呼唤不见了的乘客……
我的孤独之旅啊!
于是,你甘愿让习俗的客套扼住真诚的心音;让哈哈一笑的冷淡寒暄替代春天般的赤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