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我是家中的老二。
在我即将出生之时,全家人几乎是兴奋而隆重地准备了一番迎接我的到来。而当我睁开眼睛企图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境遇就急遽改变了。
观念陈旧的外祖母坚决主张把我扔掉。我有一个姐姐,而由于我——又一个女儿——的降生,我的父母自然就没有了再生一个男孩的可能。外婆强调,我的父亲是独子!因此,我在这个不欢迎女孩的家里是没有生存的权利了。
在苏州一带的风俗中,最有名也是最成功的一种弃婴方法就是把孩子沉入红漆马桶中溺死,然后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拎出去倒掉便万事大吉,从来不会有人过问这种家务事。千百年来这一做法蔚然成风。
于是,为了我们家“考虑”,外婆趁我还未放开嗓子啼哭便把我塞入了马桶中。当时的感受,现在当然已一无所知。
不过,也许我是幸运的。斜倚在一张藤椅上休息的奶奶一看外婆不仅动口而且动手,就急忙抢前一步争夺外婆手中的马桶盖要把我抱出来。据说,年迈的奶奶和较年轻的外婆颇费了番抢夺,奶奶眼看自己占了下风,情急之下冲外婆吼了一句:“不管是男是女都不用你管……”说话间,泪就流了下来。
不知道是外婆生了奶奶的气还是看着奶奶老泪横纵的样子心软了,总之,她松开了手。奶奶把奄奄一息的我从马桶中抱了出来,把我全身仔细地清洗干净。当缓过气来的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啼哭后,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此,我这个勉强来到世上的女孩开始慢慢了解我所生活的世界。
幼年时的我并不懂得命运的无情,只是与奶奶那份相依为命的感情怎么也割不断。父母对我来说仅仅是供给我衣食的两个人而已,他们从不试图了解我内心的感受。而大部分的童年时光,是在奶奶的爱抚下度过的。
渐渐明了世事的我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我出生时那段曲折的经历,幼小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那种委屈的重压。一种无依无靠的伤感占据了我的内心,虽然只有四五岁,我却变得敏感而易受伤害。我知道,周围同龄的孩子并无这种刚出生就遭遇摧残的不幸,而我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奶奶安慰我,说那些人在跟你开玩笑,他们最爱跟小孩子开玩笑。你看,爹爹妈妈是那么宝贝你,你外婆也是喜欢你的……
我摇头,我知道外婆一点也不喜欢我。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与奶奶总是互不理睬,或许,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总之,外婆不准备向我表示一丝怜爱。每次,妈妈带姐和我去外婆家,我从不敢与外婆独处,因为在我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使我觉得她无法亲近。
在家乡话中一般管外婆叫“好婆”。妈妈让我叫,我老拼命往妈妈背后藏。“外婆一点也不好。”我倔强的内心告诉我这一点。从此,在我的身上,又养成了一种毫不妥协的性格,加之我忧郁、伤感的外表,我几乎成了公认的怪小孩。
有一次,奶奶的妹妹病重她赶去照顾,有一个月不在家,妈妈把我交给外婆看管。白天外婆在一间小屋子里纺纱,我被安置在旁边的一张矮脚凳上。从早到晚,外婆不跟我说一句话,她的身体周围弥漫着白色的尘土,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不时拿眼睛在看我。想到童话中那个女巫把纺锤上的刺扎在小公主手上使她长眠不醒,我一动也不敢动,害怕遭受同样的命运。
在那个没有窗子的小屋中,只有房顶上的一块天窗玻璃透进一缕阳光。坐在小屋中,我日日盼望的就是太阳斜斜地照进天窗,妈妈下班了,把我从外婆那儿接回家。在家里米老鼠唐老鸭的幽默和鞠萍姐姐的微笑似乎可以让我稍稍体味一下童年的无忧无虑,我也会在迪斯尼的世界里开怀大笑。我不乐意去外婆那间有纺车的小屋。
而后来我知道,外婆也并非我小时候深深印在头脑中的那副模样。其实她也同奶奶一样善良,而且外婆信佛,只是由于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她内心永远无法驱除。她没有向我解释过什么,因为,事实上她是无法意识到她给我带来的伤害的。
奶奶为了让我多点快乐,总是乐意讲述往事。在冬天的炉火边,讲她的童年,她饱受继母虐待的少年和战乱中颠沛流离的前半生。炉火照亮了奶奶皱纹满布的脸,每一条皱纹似乎都蕴藏了无尽的辛酸。沉浸在回忆中的奶奶深沉而神圣,而现实中的她则对人生抱着一种超然豁达的态度。当她那几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故事渐渐展开,我懂得了奶奶的坚韧与伟大,没有任何事情会再让她觉得不可理喻。而庆幸的是,我不仅从奶奶那儿获取了我的第二次生命,并且学会了如何坦然面对生活。她用她的全部人生阅历告诉了我生活的真谛:快乐与痛苦、幸福与不幸都无法避免,最重要的是要善待自己,更善待他人。
我的少年时光就是在这样的平静过去的。有奶奶在身边,始终有一种深厚的安全感包围着我。
我没有想到过要远离这样的感觉。然而在我二十岁的那年的冬天,我生命的守护神,在她八十四岁的高龄溘然逝去。我又一次陷入了无助的凄凉中。
记得奶奶不止一次说过,不论她在哪里,她都会时刻注视着我,因为她不放心我。而我相信,奶奶一定是去了天国,她正在微笑地看着我……
那年的冬日对于我异常的寒冷。在绿色都已褪尽的大地上几乎没有一线生机。听厌了寒鸦声声求助的哀鸣,我知道我该自由地放飞,寻找独立的精神家园了。
转眼间八年的时光过去了,而今的我,沉静依旧,却少了一份伤感多了一点自信。时常喜欢在寂静的午后漫步在大学校园里,寻找那种悄然逝去的年少情怀。在某个角落里或树底下,当我闭上眼睛,我仿佛能够聆听到奶奶那亲切而遥远的声音。我又置身于儿时的岁月……
作为父母,只能站在窗口边。因为窗口的那一边,总意味另一个世界,那是儿女的世界,是一个不能不操心,但又无须永远为之操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