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日常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朴素的战士的生活。他在北京时期房中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远在奋斗的途中,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 的生活。
鲁迅吃东西很朴素,每次吃饭,都不过两三样菜。燕窝、银耳甚至牛奶之类的东西,他是并不如一般人那样看重的。他爱吃一些新鲜的蔬菜,如清脆的黄瓜和一些带着泥土气味的农民食物。他不大喜欢吃鱼,认为它骨头很细很多,吃起来太麻烦、太费时间。在正常情况下如此,如果因为有事耽误 [1] ,他吃饭就更简单了。有时随便吃一点蛋炒饭,有时就买几个“蟹(xiè)壳黄”的烧饼来吃,非常简单。他吃菜喜欢用点辣子,这一点说起来也有一段很辛酸 的历史。鲁迅从家里出来到南京上学去的时候,母亲只给他筹到八块钱的路费。到南京以后,这些钱就用光了,伙食费虽然由学校供给,但是穿衣服的钱很不宽裕 。鲁迅在过冬的时候,因为没有棉衣,所以只好借吃辣子来发热保暖。结果,使他长期害了胃病。胃病发作起来的时候,非常厉害,如果来不及治疗(liáo),鲁迅就痛得把心口紧紧地顶在桌子上,神色非常不好。这一点,鲁迅没有对很多人讲过,所以知道的人大概也不太多。
他吃饭很随便,只是不很喜吃隔夜菜和干成品。除饮茶和吸烟外,并无嗜好。 茶用清茶,烟草用廉(lián)价品,每日大概需五十支。早上醒来便在卧帐内吸烟,所以住会馆时,他的纹帐被熏(xūn)成黄黑色。有一天,他从东京回仙台,付过了房饭钱和人力车钱,买好了火车票之后,口袋里只剩两角银币和两个铜板了。因为火车一夜就到,他的学费已经先由公使馆直寄学校留交了,他大胆地把这两角钱统统买了烟。自以为粮草已足,百事无忧,扬长登车去了。不料车到某站,众客拥挤而上,车内已无余座,鲁迅便起身把座位让给一位老妇人,她因此感激,谢了又谢,攀谈许久,馈(kuì)以一大包咸煎(jiān)饼。鲁迅大嚼(jiáo)之余,便觉口渴,到了一站,便唤住卖茶者,但立刻记得口袋中的情形,支吾一声不买了。但是老妇人已经听到他唤茶而不买,以为是时间来不及之故,到了次一站,她便代为唤住,鲁迅只好推托 说,我现在不渴了。于是她买了一壶送给他,他也不客气,一饮(yǐn)而尽。有谁知道他的口袋中只有两个铜板呢?他不敢多喝酒,因为他的父亲曾有酒脾气,所以他自己很有节制 ,不敢豪饮。他爱吃辣椒。在南京读书时,因为穿夹裤过冬,不得已吃辣椒以御(yù)寒气,渐渐成为嗜好,因而害及胃的健康,为毕生之累。顶在桌上,这可想见他胃痛得厉害呀!
说到服装,在北京的时候,他常穿一身黑衣服,一件衣服破了也不更换,打几个补丁照样穿在身上,长发直竖,给人的印象是一团漆(qī)黑。在上海的时期,鲁迅比从前讲究了一些,头发也不那么长了,衣服也不打补丁了。但还是非常朴素,只穿布制衣服,不穿丝织品和其他较讲究的。这除了他对物质享受方面很不在意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感到穿布制的衣服,可以随便些,可以和一般人民生活水平更接近,更一致些。大家知道,鲁迅对书籍(jí)是非常爱护的,有时候,书籍被弄脏了,他看到就马上要赶紧擦拭,如果近旁找不到抹布时,也会用衣袖去擦书的。倘(tǎnɡ)若穿了比较好的衣服,他就要感到很不方便,因此养成穿着随便一些的习惯。到上海以后,也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因为穿着随便,当时还出过这样一些事情:有一次,他到一个医院给朋友当翻译(yì),医院里的人就当他是吃翻译饭的,于是就大敲病人的竹杠;又有一次他到一个外国公寓(yù)去拜访外国朋友,管电梯因为见他衣服穿得很破旧,不准他乘电梯,要他一步步地走上九层楼;至于到印刷所接洽 [2] 印件,到制版公司去制锌版,被人家当作商店里的跑街或伙计的事情,更是不少的。但是鲁迅对这些也不恼怒,有时却把它当作谈笑的资料。
鲁迅对自己的饮食、服装都不太注意的最大原因,就是一心一意、时时刻刻地在从事艰苦的文学革命工作。在北京的时期,大概每天夜里总要到十——十二时左右,来的客人才陆续散去。客人走了以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完成的工作。看看书,早晨两点左右才睡觉。但是有了工作,在夜里他就更不以睡眠(mián)为主,而以工作为主。太疲倦 了,他就倒在床上睡两三个小时,衣裳不脱,甚至连被都不盖。就这样,像战士伏在战壕(háo)里一样,打一个盹(dǔn),醒了以后,抽一支烟,起来泡一杯浓茶,有糖果点心,多少吃一些,就又开始工作了。我们现在读的《野草》,大部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出来的。在上海的时期,因为不教书,不作机关工作,他的时间由于习惯,大部分还在晚上,白天如果不跑书店或来客人,他就日夜不停地工作。
他时常被许多识与不识的人们邀(yāo)请写稿。如果被限定的时间已经很短,没有功夫多加思索,或者他自己预算内没有时间,一定要临时赶交文稿,那么,他宁可找些短篇来翻译,却绝不潦草从事 [3] ,许多的短篇译文,大约就是这样来的。然而在未动笔之前,选择材料之际,是要经过一翻苦心的,甚至为了没有适当的材料,连找几天,看了许多原作,也是常有的事。到这时候,他会感慨 [4] 地说:“唉,翻书也不容易。”为了减少这方面的苦恼,所以他时常留心买新书,遇到有可以为翻译做准备的材料时,他有时就先买妥放在那里。
至于创作,他更是加倍地当心的,就算三五百字的短评,也不是推开纸就动手。那张躺椅,是他构思的好所在,每当早晚饭前饭后的休息,就是他一语不发,在躺椅上先想大纲起腹(fù)稿的时候。每每文债愈多,腹稿愈忙,饭前饭后脑筋愈不得休息,更影响到他的胃部不佳,食欲不振,这都是互有关系的。这样也磨掉了他的生命。
他有一本短评《花边文学》,是因为有些文豪讥讽 他以短文而得到优厚的稿费,特别借编者的用花边围绕而作双关解释的。但是鲁迅自己知道他的短评产生也不容易,他说:“人家说这些短文就值如许花边,殊不知我这些文章虽然短,是绞(jiǎo)了许多脑汁(zhī),把它锻炼成极精锐的一击,又看过了许多书,这些购(ɡòu)置参考书的物力和自己的精力加起来,是并不随便的。”这几句话,就可以了解他一切执(zhí)笔行文的经过。
他对写作的修养是很注意的,闲空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看书上,更多的是看外国书。除了社会科学的书是细细地阅读之外,普通杂志,他只是选几篇或一部分看看就完了。国内出版的杂志,不过翻翻就算了。如果没有什么好作品,是不肯浪费许多光阴 的。有时寄来了,拆开之后,看看目录就算了。对报纸,也不过花费十来分钟略略过目一下就完了。
别人批评他的文章,他或看或不看,却是不赞成依照批评而改变自己意志的。骂他的文章,就是寄到手头,他却未必就看,总把它堆在一旁,等到用作材料的时候才去翻它,这时是比较客观的研究了,人家以为他暴跳十丈高,其实更多的是炉火纯青 的时候。
[1] 耽 误(dān):因拖延或错过时机而误事。
[2] 接 洽 (qià):跟人联系,洽谈有关事项。
[3] 潦 草从事(liǎo):做事不仔细,不认真。
[4] 感慨(kǎi);有所感触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