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冷酷的心

豪夫

施瓦本地区的景色别具一格,从那里经过的人都希望走进去看一看,高大的枞树笔直而挺拔,一望无边。那里的居民也魁梧健壮,肩宽膀圆,四肢发达。比起山谷和平原地带的居民来,他们似乎由于从小就在枞树林发出的清香中自由呼吸,所以有着明亮的眼睛、坚强的意志、粗放的气势。他们不仅举止和身材,而且风俗和服装也和森林外面的居民完全不同。巴登的黑林山人穿衣服讲究漂亮,男子让胡须自然生长在下巴周围,他们爱穿黑色短祆、肥大而打了许多褶子的灯笼裤和红袜子,戴宽边尖顶帽,风格特殊,令人肃然起敬。这里的居民一般从事玻璃器皿制造,也有制造钟表的,把产品推销到世界各地。

森林的另一边住着同族的另一支人。他们由于职业不同,风俗习惯也和制造玻璃的人们有很大的差异。他们经营木材,砍伐枞树,扎成木排,让木排沿纳班尔河流进内卡河,再从内卡河流进莱茵河,一直流放到遥远的荷兰。沿海的人一望便知,这是黑林山人和他们的木排。他们在沿河的每一个城市停靠上岸,神气十足地等候人家来买他们的方木和板材,他们留下最长和质地最坚实的方木,专门高价出售给制造船只的荷兰大商人。这些人习惯于艰苦的漂泊生活。他们的乐趣是乘着木排顺流而下,觉得上学是一件十分苦恼的事。他们的漂亮衣服也和住在黑林山另一面制造玻璃的工人们不同。他们喜欢穿深色麻布短袄,宽阔的胸脯上,有手掌那么宽的绿色背带,吊着黑色皮裤,裤袋里露出一把黄铜尺,那是他们引以自豪的标志。不过他们真正的骄傲和自豪却在一双靴子上,那种靴子可算世界上最大的靴子,高出膝盖足足有两尺之多。那些放木排的工人们穿上这种靴子,尽可以在三英尺深的水里走动,也不至于把脚弄湿。

这里的居民非常愚昧,他们对森林之神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到最近,迷信才被破除。奇怪的是,传说这些黑林山的森林之神,也随着地区不同而服装相异。譬如有人肯定说,那个玻璃小老人只有半尺高,是位善良的小神仙,显灵时总是头戴宽边尖顶小帽,身穿短袄和灯笼小裤,脚上一双红色小袜。森林另一边出现的荷兰·米歇尔却是一个巨人,肩宽膀圆,穿一身木排工人的服装,许多见到过他的人都保证说,他们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买牛,但它们的皮也不够做他的一双靴子。“这靴子大得简直可以让一个普通身材的人站进去,只露出一个头来。”他们这话一点也没有夸张。

据说有一个年轻的黑林山人曾和这两位森林里的神仙打过交道。传说以前黑林山里住着一个寡妇,名叫巴巴拉·孟克。她的丈夫以前是烧炭工人,他死后,寡妇便让十六岁的儿子慢慢学会了烧炭的手艺。年轻的彼得·孟克是个肯动脑筋的少年,起初,他对自己的行业倒也很满意,因为他跟父亲一样整个星期坐在烟雾弥漫的炭窑前面所见所闻很有限,只有到城镇上去卖木炭,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烟熏得又黑又脏,总是感到低人一等。一个烧炭的人有的是时间,无事时,他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彼得·孟克坐在炭窑前,四周是黑洞洞的树林,死一般的寂静。他常常会不知不觉地流起泪来,心里感到无限怅惘。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使他悲伤,使他恼火,却又不知道怎样才好。最后他才发觉,使他闷闷不乐的原来是他的职业。“一个浑身乌黑、‘孤苦零仃’的烧炭工!”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种生活真不好受!”看看玻璃工人和钟表工人,他们多么神气,还有星期天晚上奏乐的乐师们!如果彼得·孟克洗得干干净净,打扮一下,穿着父亲那件银钮扣的漂亮短袄和崭新的袜子走出门去,背后跟上来的人一定会想: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是谁?他们还会赞美我的袜子和我那雄赳赳的步伐——可是,等他们走到前面去,回过头来一看,准会说:“咳,原来是烧炭工彼得·孟克!”

他心里极不舒服,当他看到另一边放木排的工人时,也感到眼红。这些森林里的大个子服饰华丽,身上装饰的钮扣、带扣和链子都是银制的,足足有二十五磅重,每当他们走到这边来看跳舞时,叉开双腿,像有钱的荷兰财主们一样吸着一尺多长的科隆筒,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还用荷兰话骂骂咧咧。彼得就把这些放木排的工人看成是幸福的化身。等到这些福气人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一大把银币来赌“六巴岑”,每回输赢足足有五十、六十个古尔登时,他就再也受不了啦,往往闷闷不乐、不声不响地回到家里去。因为他下工之后,常常看到这些“大木材商”一个晚上输掉的钱竟比他穷父亲一年所赚的钱还多。特别是其中三个,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最羡慕哪个。有一个又高又胖、脸色红红的家伙算是这些人里面最有钱的一个,大家都叫他胖子埃采希儿。他每年带着建筑木材到阿姆斯特丹去贩卖两次,他运气很好,卖的价钱总比别人高出许多,可以舒舒服服坐船回家,不必像别人那样走回来。另一个是整个森林里身材最高也是最瘦的人物,人家叫他长脚史路克。孟克羡慕他那与众不同的胆量。他在酒店里,不管拥挤不拥挤,也不管有没有地位高的人物在场,总要占比四个胖子还多的位子,原来他要不把双臂撑在桌子上,就是把他的一条长腿搁在凳子上,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有的是钱。那第三个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善于跳舞,远近闻名,绰号跳舞大王。他以前是个穷人,曾在一个木材商那里当过佣人,后来忽然暴富起来。有人说他在一棵松树下挖掘出满满一缸钱,也有人说,他在莱茵河中,用木排打鱼时捞起了一口袋金币,据说那是尼伯龙根珍宝的一部分。总之,他是一个暴发户,当地老老小小都把他当作王子一般对待。

当孟克无所事事时,他常一个人独自在森林中行走,这时他总是想到这三个人。其实这三人都有一个令人憎恨的大毛病,那就是他们都非常贪婪,对穷人和欠下他们债的人没有一点同情心,这跟善良的黑林山人差别很大。不过尽管这三人贪婪,而且令人憎恨,人们还是因为他们有钱而尊敬他们。可不,谁能像他们这样把金钱大肆挥霍,就仿佛钱是从树上摇下来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天彼得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能很快发财,只有一死了事。我希望像胖子埃采希儿一样有钱和受人尊敬,像长脚史路克一样大胆和有势力,像跳舞大王一样有名气,将大把银币撒给乐师们!他们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搞来的呢?”他头脑里在想着搞钱的方法,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种满意的方法。最后他想到了大家传说的故事。据说古时候有些人是靠荷兰·米歇尔玻璃小老人发了财的。他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有一些穷人来找他聊天,谈起那些有钱人是怎样发财的。他们就往往提到玻璃小老人。不错,如果他仔细回忆一下,也许还能想起,要这玻璃小老人出现,应该在森林中的枞树岗上念一首小诗,那诗的开头是:

“绿色森林守护财宝的老人,

你已经有好几百岁年纪,

凡有枞树耸立,

所有土地都属于你……”

以下的诗句,尽管他绞尽脑汁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常想,是不是该去问问几位老年人下面究竟怎么说,却又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他又想,这玻璃小老人的故事一定流传不广,这首小诗也一定只有少数人知道,因为森林里有钱人毕竟不多,不然的话自己的父亲和那些穷人为什么不去碰碰运气呢?最后他找母亲谈玻璃小老人的故事。母亲说她也只记得开头的几句。后来她又告诉他,只有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之间出生的人才能见到那位小神仙,而他正是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出生的,只要再知道这首小诗,就能如愿以偿。

当彼得·孟克听到这句话时,他高兴得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了床,决心要去试一试。他想,既然他是星期天出生的,只要知道下面的诗句,就一定能叫玻璃小老人显灵。因此,有一天他卖掉了木炭以后,不回窑里重新生火,却穿起了父亲那件漂亮的短祆和一双新的红袜子,还戴上星期天戴的帽子,拿起一根五尺长的黑刺李手杖,向母亲告别说:“我要进城去找官府,因为年轻人不久就要抓阉看谁去当兵,我要去向官府说明,你是寡妇,我是你的独子。”母亲很赞成他这样去做。谁知他却向枞树岗上走去。枞树岗是黑林山的最高峰,当时方圆十里路程以内,没有一个村庄,甚至没有一间茅屋,因为人们都很迷信,认为住在那里不得安宁。那里的树木尽管高大粗壮,却谁都不愿意去砍伐,据说砍木材的人往往斧头从柄上脱落,掉下来砍伤了自己的脚,有时树干也会突然倒下来,把人砸死或造成死伤。再说那里最好的木材也只能砍来当柴烧,木排老板一向不肯将纵树岗上砍来的木材编成木排,因为传说枞树岗上的木材到了水里,就会沉入水底,因此,枞树岗上的树木长得茂密参天,里面黑沉沉的,白天如同夜间一样。彼得·孟克到了那里也不免胆战心惊,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其余什么声音也没有,别说是伐木声,便是鸟叫也听不见,它们似乎也怕进这黑暗的枞树密林。

烧炭工彼得·孟克已经走到了枞树岗的最高处,他站在一株巨大的枞树前面。这样一株株树,哪个荷兰造船厂主都会立刻出价来购买的。他想:“这里说不定就住着那位守护财宝的人,”他脱下星期天才戴的帽子,朝着那棵树深深一鞠躬,又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发抖地说,“祝您晚安,祝您万事如意,玻璃小老人先生。”谁知四周还是沉寂一片,没有一点响声。“也许我该背一背那首小诗,”他心里想着便喃喃背了起来:

“绿色松林守护财宝的老人,

你已经有好几百岁年纪,

凡有枞树耸立,

所有土地都属于你……”

他刚说出这几句话,便大吃一惊地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怪人正在从枞树后面张望,他觉得这就是人家所描绘的玻璃小老人,他身穿黑色小短祆,红色的小袜子。戴着一顶小帽子,还有一张虽说苍白却显得很聪明的小脸。但是很可惜,那位玻璃小老人一露面,转眼就消失了!“玻璃人先生!”彼得·孟克犹豫了一下后突然喊道,“请你行行好,别把我看做一个笨蛋。玻璃人先生,别以为我没有看见您,我看得很清楚,您在树后面探头张望。”可他始终听不到回答,忽然从树后传来一阵低沉沙哑的窃笑声。后来他等得不耐烦了,忘记了内心的害怕。“等着吧,你这矮小子,”他喊,“我马上逮住你。”他一跳就跳到了枞树后面,可哪里有什么枞树林里守护财宝的老人啊,只有一只漂亮的小松鼠正在跳上树枝去。

彼得·孟克摇摇头,他明白自己背的诗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可能因为缺少最后一句,才没有把玻璃小老人引出来。可是那最后一句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那只小松鼠躲在枞树最低的一条横枝上,好像在鼓励他,又好像在嘲笑他。它舔舔身上的毛,转转美丽的尾巴,用一双灵活的眼睛望着他,使他后来独自面对这只小动物时都显得有些胆怯,因为他一会儿似乎看到那只松鼠有一个人的头颅,戴着一顶三角帽,一会儿又似乎看到它完全和别的松鼠一样,只是后面两只脚上穿着红袜子和黑鞋。总之,它尽管样子很滑稽,却使烧炭工彼得心中很害怕,因为他认为那只松鼠正在作怪。

彼得跑回家去,脚步比来的时候快得多。枞树林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密,他越跑越怕,一口气跑到远远听见有狗叫的地方,看到树林中间有住家冒着炊烟,才定下心来。可是等他走近一看,看清小屋里人的服装,才发觉自己刚才出于恐慌,走了一条方向恰恰相反的路,他不是走向玻璃工人居住的地区,却走到了住木排工人的地方来了。住在这小屋里的人都是砍木伐树的,有一位老大爷跟他当家的儿子,还有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儿。他们热情地接待了请求借宿的烧炭工彼得·孟克,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住址。他们请彼得喝了苹果酒,晚饭时还给他端上来一只大山鸡,那算是黑林山最美味的菜肴。

晚饭之后,主妇和她的女儿们围着一大堆松木片点起的火,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捻线,男孩子们把研细的树脂添在火里。老大爷和当家的儿子陪客人在抽烟,看着女人们工作,大孩子们则在把木块雕成汤匙和食叉。外面风声呼啸,枞树林里更是一片咆哮声,仿佛到处传来阵阵巨响,整棵整棵树在折断和轰然倒下来。胆大的男孩子很想跑到树林里去看看这种惊人的壮观,老大爷却声色俱厉地阻止了他们。“谁也不许走出门去。”他对男孩们喊道,“我敢诅咒,一出去就别想回来,因为今天夜里,荷兰·米歇尔要在树林里砍伐木材编一个新的木排。”

孩子们惊奇地望着他。荷兰·米歇尔的故事他们可能听过不止一回。可他们还是恳求祖父再详细他讲一遍。彼得·孟克在森林另一边也曾听人讲过一点关于荷兰·米歇尔的故事,虽然他听说过一次,但他还是搞不清楚这个人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跟孩子们一样请求老人讲一讲。他问老人,这人究竟是谁,住在什么地方。“他是这个森林的主人。您这样年纪还没有听人讲起过他,说明您一定住在枞树岗那一边或者更远一点。我很高兴把我所知道的荷兰·米歇尔和关于他的传说讲给您听听。

“大约一百年以前——我祖父辈都这么说——世界上远远近近的人,都没有黑林山人诚实。如今地方上有了许多钱,人才变得不老实和刁滑起来。年轻小伙子们在星期天不是跳舞,就是叫叫嚷嚷、骂骂咧咧,简直不像话。从前可不是这样,即使荷兰·米歇尔这会儿正在窗子外边窥探,我也要跟往常一样说,这一切腐败都得归罪于他。据说在一百年前,有一个富有的木材主人,他雇用了许多帮工,买卖一直做到莱茵河下游,生意十分兴隆,为人也十分善良。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来到他家门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的服装和黑林山的青年们穿得一样,但他比大家足足高出一个头,谁也想象不到会有这么大的一个人。他请求木材主人给他一个工作。木材主人看他很有气力,能背很重的东西,便和他谈起工资来,并且很快就谈妥了。这个木材商还从来没有雇用过像米歇尔这样的工人。他砍起树来,一个人抵得上三个,抬木头,六个人抬一头,另一头他一个人便能抬起来。砍了半年树,有一天,他走到主人面前来,请求说:“我在这里砍了很久树,很想看看砍下的树干究竟弄到哪里去了,你能不能让我也登上木排去见见世面?”

木材主人回答说:“米歇尔,你想出去见见世面,我不想拦你。我需要像你这样气力大的人来砍树,至于放木排的活,全靠技巧。不过这一次你就去吧!”

事情商定后,米歇尔非常高兴。他撑的木排由八段组成,最后一段尽是些做栋梁的大木材。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高个子米歇尔又搬来八根大木头,这些木头又粗又长,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这样大的木头,可是他背一根在肩上就像背一根撑木排的篙子一样轻松,大家都很惊讶。这些木头他是从哪里搞来的,直到今天还没有人知道。木材主人看见了心花怒放,他估计得出这些大木头能卖多少钱。米歇尔说道:“好,这些木头撑起来才带劲。那些小木棒我根本不想运。”他的主人想送他一双撑木排穿的靴子作为报酬,他却把它扔在一旁,自己拿出一双没有人见到的大靴子来,我的祖父一口咬定这双靴子足足有一百磅重,五英尺长。

“木排撑走了。以前引起砍伐工人惊讶的米歇尔。现在又引起了木排工人的惊讶,因为大家起先以为这样大的木头,在河里一定淌得很慢,不料它们一进内卡河就流得像箭一样快。在内卡河转弯的地方,以前撑工们总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使木排流在河中央,不在沙石上搁浅。米歇尔往往跳下水去,向左一拉,向右一扯,木排就顺顺当当地驶了过去。到了河流笔直的地方,他就跑到头一段木排上去,让大家撑篙,自己却用一根巨大的木杆朝沙滩上撑去,木排就立刻向前直冲,两岸的树木和村庄像飞一样朝后退去。所以他们只用往常一半的时间,就到达了莱茵河畔的科隆,那是他们一惯出售木头的地方。米歇尔说:“我看你们都是真正的商人,懂得怎样赚钱。你们难道以为科隆人自己需要黑木山的木头?不,他们压价买进,然后高价卖到荷兰去。我们把小木头在这里卖掉,再把大木头运到荷兰去。这样可以多卖许多钱归我们自己。”

“狡猾的米歇尔说出这话,没有一个表示反对,其中有一部分人想到荷兰玩玩,另一部分人想多挣些钱。只有一个规矩人反对,说不该拿主人的木头去担风险,也不该打这种主意。可是大家不理会他的劝告,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只有米歇尔一个人把他的话记在心里。他们让木头顺着莱茵河流下去,米歇尔主撑,把木排很快放到了鹿特丹。荷兰人出了高出四倍的价钱,米歇尔的大木头卖价就更高了。黑林山人看到这么多钱真是喜出望外。米歇尔把钱分作四份,一份给木材主人,其余三份分给大家。于是他们就跟水手们和当地的游民们一同下酒馆酗酒、赌钱。那个劝阻他们的规矩人反倒被荷兰·米歇尔卖给了奴隶贩子,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黑林山的青年人都把荷兰看做是天府乐园,把荷兰·米歇尔奉为他们的君主,一些木材主人长时期一点没有察觉他们的买卖,因此不知不觉从荷兰传来了金钱、咒骂、坏习惯、酗酒和赌博。

“这件事传播出去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荷兰·米歇尔了。但是他并没有死,几百年来,他一直在树林里捣鬼。据说,他帮助许多人发了财——可是要他们可怜的灵魂作为代价。这些说法不一,我也不想多讲,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直到今天每逢暴风雨的夜晚,还到别人不敢去的枞林岗上寻找最好的枞树木料。我的父亲曾亲眼看见他把四英尺粗的枞树像芦苇一样折断。他把这些木料送给那些不肯正经干活而去找他的人,半夜里他就带他们把木排放到河里,和他们一起划到荷兰去。如果我是荷兰王,我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因为,所有的船只,只要采用荷兰·米歇尔的木料建造,即使只有一块木料,也一定要沉没。所以我们才会听到这么多沉船事件。你想想一条坚固的船,大得像一座教堂一样,怎么会在水上沉没呢?那是因为,每当荷兰·米歇尔在暴风雨夜晚从黑林山里砍下一棵枞树,同时就会有一根木料从船身上脱落下来,水就灌进船去,船就连人带货一起沉没。这就是荷兰·米歇尔的故事,这是事实。所以黑林山里的坏事都是由他而起。唉!他能叫人发财?”老人又神秘地附带说,“但是我决不央求他什么。我决不想做胖子埃采希儿、长脚史路克和跳舞大王,他们都把灵魂卖给了他。”

老人讲故事的时候,风暴已经渐渐平息。女孩子们大胆地点灯进了另一个房间,男子们把一个装满树叶的口袋递给彼得·孟克放在火炉旁边长凳上当作枕头,向他道了晚安。

烧炭人彼得·孟克从来没有像今天夜里那样乱梦颠倒过,他一会儿恍惚看到魁梧的荷兰·米歇尔阴森可怖地拉开窗子,伸进一条又粗又长的手臂,递来满满一口袋金币,同时摇晃着口袋,发出叮当的声响,一会儿又恍惚看到矮小而和善的玻璃小老人,骑着一只绿色大瓶子在房间里乱转,他似乎还听到沙哑的笑声,和他在枞树岗上听到的一样,后来又似乎有人在向他左耳边嘀嘀咕咕地说道:

“荷兰有的是黄金。

如果想要就归您,

只要花一点力气,

就有黄金,黄金!”

后来不知不觉中他仿佛又听到玻璃小老人那首小歌,声音很柔和:“愚笨的烧炭工,愚笨的彼得·孟克,竟不知道诗押什么韵,你还算是在星期天十二点生出的,愚笨的彼得,快想想怎么押韵!”

他在睡眠中呻吟、叹息,他用尽心思,想找一个押韵的字,可是他从来没有作过诗,在梦里当然更加白费心思。天亮他一觉醒来,觉得这个梦有些奇怪。他交叉着手臂靠在桌子上,苦苦思索着梦中的话语:“快想想怎么押韵,愚笨的彼得,快想想。”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敲敲自己的额角,可还是不知怎么押韵。正当他坐着闷闷不乐地想着怎么押韵的时候,有三个青年从屋子前面走过,他们走进树林里去,其中一个在唱道:

“我在山上站立,

遥望下面的山溪,

正好把它瞧在眼里,

留下最后的回忆。”

那声音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传进了彼得的耳朵。他急忙站起来,冲出屋子去追赶这三个青年,一把抓住那唱歌的人,紧紧地拉住他的臂膀。“停一停,朋友,”他喊,“您是怎么押韵的?麻烦你再唱一遍……”

“别纠缠我,小子,”那黑林山人说。“我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快放开我的手臂,不然——”

“不,你先说一说,刚才是怎么唱的。”彼得不由自主地喊道,把那人抓得更紧。那两个人看见他这样粗鲁,毫不客气地用拳头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可怜的彼得痛得只能松了手,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两个人笑着说:“你尝到滋味了吧,傻小子,记住了,往后别再在这里惹事生非!”

“当然,我一定记住。”烧炭工喘息着回答,“我既然挨了打,就请你们做做好事,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唱的。”

他们又大笑起来,讥嘲他的傻样。不过唱歌的人还是把歌词念给他听了,随后就一起边唱边笑着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押韵的,”可怜的挨打者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玻璃小老人啊,现在我们再一块儿谈谈吧。”他走进小屋,拿了帽子和长手杖,向屋子里的人告别,回到纵树岗上去。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思索,怎样想出最后一句诗来。他已经走进了枞树岗的地界,这里的枞树越来越高大茂密,他也终于把诗句想出来了,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时有一个身穿木排工服装的高大汉子从枞树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像桅杆一样长的棍子。彼得·孟克看到那人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吓得差一点晕倒,因为他知道,这人是荷兰·米歇尔,此外不可能是别人。那个可怕的巨人一声不响,彼得心怀鬼胎,斜眼偷看了一下。这人比彼得见到过的高个子还足足高出一头,从他的脸色看来,这个人的年纪不大不小,不过满脸都是皱纹。他穿一件麻布短袄,脚上套一双巨大无比的靴子,靴筒套到皮裤子的裤裆,跟彼得听说的故事里一模一样。

“彼得·孟克,你在枞树岗上干什么?”森林之王用雷鸣一般的声音问道。

“早晨好,老乡,”彼得回答说,他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其实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我想穿过枞树岗回家去。”

“彼得·孟克,”那人用一种凶恶无比的目光望着他说,“你回家的路可不经过这个小树林。”

“确实是这样,”彼得说,“不过今天天气太热,我想走这条凉快一点的路。”

“别撒谎,烧炭工,”荷兰·米歇尔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要不然我就用棍子打你,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向那个小家伙摇尾乞怜吗?”他又用缓和的语气补上一句话,“去吧,去吧,这事你做得很蠢,你记不起那句诗是件好事,他是个吝啬鬼,那个小家伙,他给的钱也不会多,就算他给了,那人也终生不会快乐。彼得,你是个可怜虫,我心里常在疼你。像你这样一个活泼漂亮的小伙子,完全可以在世上做一番事业,可却在烧炭!别人可以把大块大块金币银币随便乱花,你却连几个分币也拿不出来,你过的生活真够可怜的。”

“真是这样,您说得很对,那是很悲惨的生活。”

“好吧,我倒并不在乎钱财,”吓人的米歇尔接着说,“我已经帮过一些好青年摆脱困境,你并不是头一个,你不妨告诉我,你这一次需要几百块银币?”

他一边说话,一边晃动手中的大钱袋,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和昨夜彼得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可是彼得听了,心里感到一阵惊慌和痛苦,他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因为他看到荷兰·米歇尔的脸色,不像是出于怜悯真心想送钱给他,他一定另有什么要求。他想起那位老大爷偷偷讲给他听的关于那些有钱人的话,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因此他喊道:“谢谢您,先生。我不想和您打交道,我已经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完便跑,只恨两条腿不听使唤。谁知那森林怪物也迈开大步在他身旁追随,还用低沉的声调威胁他:“彼得,你会后悔的,这已经写在你的额角上,已经从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你逃脱不了我的手掌。别跑得这样快,听我一句话,放聪明一点,那边就要出我的地界啦。”彼得听到这句话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条小小的壕沟,他加紧步子,想超过这条界线。米歇尔也不得不走得更快。他跟在后面又是咒骂又是威吓。小伙子看到森林魔鬼举起木棒想打他,他不顾一切地从壕沟上一跃而过。幸亏他跳到了壕沟的对面,那木棒就像打到了一垛看不见的城墙上一样,碎成几段,有一段长的落到了彼得这一边来。

正当彼得捡起地下的碎木棍,想砸高大的荷兰·米歇尔时,就在这一转瞬间,他觉得手中的这段木棒蠕动起来。他大吃一惊,只见他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条很长的蛇,吐着舌头,流着涎水,闪烁着眼睛向他竖起来。他想甩掉,谁知蛇已紧紧地缠在手臂上,摇晃着脑袋向他凑过来。这时突然飞来一只很大的山鸡,叼住蛇头,把蛇带到空中。荷兰·米歇尔蹲在壕沟另一边看见蛇被一个威力比它更大的东西叼走,恼怒得又叫又跳,就像疯了一样。

彼得又累又怕地继续往前走去。山路越来越陡,景色也越来越荒凉,他快步走到了那棵巨大的枞树前面,又像昨天一样向那位看不见的玻璃小老人鞠了一个躬,开始念道:

“绿色秘林守护财宝的老人,

你已经有好几百岁年纪,

凡有枞树耸立,

所有土地都属于你,

请露面见见星期天出生的孩子。”

“你念得还不很对,烧炭工彼得·孟克,由于你出于真心,三番五次来找我,我们就见见面吧。”他听得身旁有一个细小而和善的声音。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只见一株青葱的枞树下面,坐着一个小老人。他身穿黑色短袄,绿色袜子,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大帽子,长着一个和善的脸,一撮柔软的小胡须细得像蛛丝一样,他嘴里衔着一个烟管正在吸烟,那烟管用玻璃做成,样子非常奇特。彼得走近他时,只见那小老人身上的衣服、鞋帽都是彩色玻璃制成的,因此心里觉得好生奇怪,不过那玻璃似乎很柔软,像刚从熔炉里出来一样,还没有冷却变硬,在小老人身上就跟布料一样,并不妨碍他的行动。

“你碰见了那个坏蛋荷兰·米歇尔吧?”小老人说。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异样地咳嗽一声。“他想狠狠吓唬你一下,他那根魔棒被我毁了,再也回不到他手中去了。”

“是的,护宝的先生,”彼得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您可能就是把蛇咬死的山鸡先生吧,那我得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我到这里来是想向您请教,因为我非常苦,当一个烧炭工也没有什么前途。我常想,我还年轻,还能干一番事业。我时常见到一些人,他们能在短时期内就得到很大的成就:譬如说那个埃采希儿和舞场之王,他们的钱多得像干草一样。”

“彼得,”小老人一本正经地说,他从管里吸了一口烟,把它喷得远远的,“别对我谈到这些人。他们有什么好呢,开头几年似乎很幸福,可以后就有很大的不幸。你不能轻视你的手艺。你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很高尚的人,也都干这种手艺。彼得·孟克!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想偷懒才到我这里来的。”

彼得听了玻璃小老人的话,脸顿时红了起来,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他说,“枞树林的护宝人先生,我知道,懒惰是一切罪恶的开始,不过我认为别的行业都比我的行业好,您大概不会因此而责怪我吧。一个烧炭工在世上真是微不足道,制造玻璃的工人、撑木排的工人和制造钟表的工人,还有许多别的工人都要体面得多。”

“高傲的后面经常跟着跌跤,”枞树林里的主人比先前更和蔼地说,“你们人类真是非常奇怪,人人对自己的出身和从事的职业难得有满意的。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你当了玻璃工就会想做木材商,做了木材商就会想得到林务官的职务,住进漂亮的住宅!好吧,彼得,要是你答应我好好干,我可以帮你找一个比较好的工作。星期天出生的孩子见到我,我喜欢让他们满足三个愿望。前两个愿望你可以随意提出,第三个愿望如果提得很愚蠢,我可以拒绝。你现在提出你的愿望吧。可是——彼得啊,你得提一点好的对你有益的愿望。”

“好极啦!您果然就是玻璃小老人,不愧被人称作守护财宝的人,因为您有的是财宝。现在我来提提我心里的愿望,首先,我要能跳舞跳得比跳舞大王还要好,口袋里的钱比埃采希儿还要多。”

“你这蠢东西,”小老人愤愤地说,“要跳舞跳得好,要有钱来赌博,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愿望啊!愚蠢的彼得,你这样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觉得害羞吗?你会跳舞,对于你和你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依你的心愿。只是想拿了钱到酒店里去花,就像那可怜的跳舞大王到酒店里去一样,那么这钱对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将来就会变得整个星期没有钱花,像以前一样贫苦。我再让你随意提一个愿望,你可得先好好考虑一下。”

彼得用心想了一下,然后又说道:“好吧,我希望有一家在这整个黑林山里最最富丽堂皇的玻璃工厂,而且有经营这家工厂所需要的物资和金钱。”

“此外不需要什么了吗?”小老人带着忧虑的神色问,“彼得,你此外不需要什么了吗?”

“还有——您可以再加上一匹马和一辆小车。”

“唉,你这愚笨的烧炭工彼得·孟克!”小老人叫了起来,他懊恼地把玻璃烟管朝着周围的枞林里一摔,摔得粉碎。“要马?要小车?你应该提要有理智的愿望,我告诉你,你要有理智,有健全人的理智和见识,别光想要有小车和小马。不过算了,这第二个愿望大体说来还不算太蠢。一家好工厂还可以养活工人和师傅,不过你得再加上理智和见识,至于车子和马,那以后就自然而然会有的。”

“守护财宝的先生,”彼得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有提。您以为理智对于我非常重要那我就希望得到理智。”

“你现在提得太多也没有用。你将来有为难的时刻,再用这个愿望吧,你会感到高兴的。现在你回家去吧。这里是两千古尔登,”松林小神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来,“这点钱够花了,不许再来要钱,如果你再来要钱,我就把你吊在最高的枞树上。自从我住在这森林里,我一向就是这样干的。三天前,那个老温克弗立茨死了。他在山下森林里开着最大的一家玻璃工厂。你明天早晨就上那儿去,出合理的价钱把工厂买下来。你得好好地干,要勤奋努力。我会随时来找你,给你出出主意帮帮忙的,因为你还没有要求有理智。可是我老实对你说,你第一个愿意是荒唐的。彼得,你进酒店时要多加小心!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小老人说着,从身上抽出一根上等象牙般的玻璃管制成烟管,装上干松果,放进没有牙齿的嘴里去。他取出一面大聚光镜,走到太阳光里去点燃烟管。他点着了火之后,便亲热地伸出手来跟彼得握手,临别还叮嘱了他几句好话,这才抽起烟来,越抽越快,一会儿烟雾弥漫了上空,最后小老人便消失在浓烟里面。那浓烟发出一种真正荷兰烟叶的香气,慢慢地腾空而上,缠绕在枞树梢头上。

彼得回到家里,见母亲正愁容满面,这位好太太就怕儿子被抽中去当兵。他却欢天喜地地讲给她听,怎样在森林里遇到一个好朋友,借给他钱,让他不做烧炭工,另找一个行业。他母亲三十年来一直住在烧炭工家里,看惯了被煤烟熏黑的面孔,正像磨坊里的良妇看惯了丈夫粘满面粉的面孔一样。可当她听到彼得交了好运,马上就高傲起来,看不起家传的行业了。她说:“可不,儿子有了一家玻璃厂,我做母亲的就跟隔壁葛莱特和贝黛不同了。以后我进教堂,要到前排去跟高贵的人坐在一起。”她儿子很快就和玻璃厂主的继承人谈妥了条件,把工厂买了过来。他把厂里的工人都留了下来,让他们日夜烧玻璃。开始的时候,他对这项工作很满意。他时常悠闲自得地走到作坊里去视察,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这边看看,那里望望,有时还要讲些这样那样的话,使工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他最大的快乐是站在一旁瞧人家吹玻璃,还经常亲自去参加工作,把还没有冷却的玻璃吹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式样。过了不久,他就对这项工作厌烦起来,先是每天到作坊里去一个小时,后来每两天去一个小时,最后是每星期才去一次。那时他的伙计们趁机为所欲为。这种情况都是由于他进酒店引起的。在他从枞树岗上回家后的头一个星期天,他就进了酒店。他看到那个跳舞大王已经进了舞池,那个胖子埃采希儿已经放下大啤酒杯在掷骰子赌钱了。彼得马上伸手到口袋里去,他要试试玻璃小老人是否信守诺言。果然不错,他的口袋里满满地装着银币和金币。他的两条腿也在抽搐跳动,好像要去跳舞和跳跃,等到第一场跳下来,他就和他的舞伴站到跳舞大王的前头去了。跳舞大王跳三尺高,彼得就蹦起四尺高,跳舞大王踏着美妙的舞步,彼得的双脚更是回旋急转,使所有旁观者都看得眼花缭乱,掌声雷动。后来他们听说彼得买进了一家玻璃厂,又看到他每次跳到乐师们跟前,都要向他们扔去一枚金币,就更加惊讶了。有一些人认为他在森林里掘得了宝藏,还有一些人认为他得到了一大笔遗产,总之,现在大家都尊敬他,就因为他有钱,便把他看做一个有成就的人。尽管他在这一个晚上就花掉了二十个古尔登,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并没有减低。好像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金币和银币。

彼得看到自己这样富有,如此受到人家尊敬,竟得意忘形起来。他把整捧整捧的钱掷出去,他对穷人更加慷慨,因为他自己也曾尝过贫苦的滋味。跳舞大王的本领和这位新来的跳舞家比起来,黯然失色了,彼得得到了跳舞皇帝的称号。每到星期天,便是最大胆的赌徒也不敢像他一样下那么大的注。便是赌下来他们并没有多少输赢。因为他输得多,赢得也多。这种情况正是他向玻璃小老人所要求的,因为他提过愿望,口袋里的钱要永远和那个胖子埃采希儿一样多,而埃采希儿正是彼得输钱给他的人。每当彼得一下子输掉二三十个古尔登的时候,埃采希儿把这钱揣进怀里,彼得口袋里也就少了这些钱。他后来越来越沉湎于喝酒赌博,比起黑林山里最坏的小伙子还坏,人家常常称他赌徒彼得,而不称他跳舞皇帝,因为他现在几乎什么工作都不干了,甚至连吃饭时间也去赌钱了。他的玻璃厂生意渐渐衰落。那是因为他缺乏理智。他只知道能制造多少玻璃,就制造多少玻璃,却不知道这些玻璃要销到哪里去最能获利。原来他买下这家玻璃厂,没有同时买下经营的秘密。结果他看着堆积的玻璃没有办法,只得以半价卖给沿街叫卖的小贩,以便偿付工人的工资。

一天晚上,他又从酒店回家,他虽然寻欢作乐,喝了些酒,心里却总在为自己的产业快要崩溃而闷闷不乐。他突然觉得有人在他身旁一起走,回头一看,呀——原来是玻璃小老人。他竟恼怒起来,出口不逊责怪小老人要对他的事负责。他叫道:“马和马车对我有什么用呢?玻璃厂和玻璃又有什么用呢?我当贫苦的烧炭工,生活倒快快活活,没有一点忧虑。现在不知道哪一天法官就会来到,把我的财产估价后全部封起来,抵偿我的债务。”

“是吗?”玻璃小老人回答说,“是吗?难道你不幸的遭遇还要我来负责?这是对我帮忙的报答吗?谁叫你尽提一些愚蠢的愿望?你想做一个玻璃商,却不知道该把玻璃卖到哪里去?我不是说过提愿望一定要慎重一些吗?彼得,你缺少的是理性和智慧。”

“什么理性和智慧,”彼得喊道,“我是一个聪明的青年,不比任何青年差,现在我要向你表示一下,玻璃小老人,”他说着粗暴地抓住了小老人的领子,高声喊道,“我现在不是逮住你了吗,绿枞林里的护宝人?我现在要提第三个愿望,你必须马上答应。我立刻就要二十万块银币,还要一所房子,还要——瞧,好热呀!”他叫起来,甩甩自己的手,原来森林里的玻璃小老人变成了烧红的玻璃,像火一样烫了他的手。这时小老人已经一眨眼不见了。

手被烫肿后,好久也没有消下去,他现在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对玻璃小老人忘恩负义的一种报应。可是不久他又丧失了天良,他说道:“尽管他们把我的玻璃厂和一切都卖了,我还是和那胖子埃采希儿一样有钱。他星期天有多少钱,我一文也少不了。”

不错,彼得!可是一旦他没有了钱怎么办呢?一天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真是一种巧妙的警告。那天,他乘着马车来到酒店,人家都把头伸出窗外张望,一个人说:“赌棍彼得来啦。”另一个人说:“不错,正是那位跳舞皇帝,有钱的玻璃商。”可是第三个人却摇摇头说:“关于他的钱财,大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好多人说他负了债,城里还有人说,法官不久就要扣押他的全部财产。”这时有钱的彼得正好从马车上下来,神气十足地点头招呼窗子边的客人,他喊道:“太阳酒店的老板,晚上好,胖子埃来希儿来了吗?”这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喊:“彼得,请进!你的座位已经给你留好了,我们正在玩牌。”彼得·孟克走进酒店,摸了摸口袋,知道埃采希儿带着不少钱,因为自己的口袋是满满的。

他走到桌子边跟许多人坐在一起。二话不说,开始赌起钱来,一直赌到夜里,大家都有输有赢。比较规矩的人回家去了,剩下的人点起灯来继续赌,直赌到又有两个人说:“我们玩够了,得回家去看看老婆和孩子啦。”可是赌徒彼得拉住胖子埃采希儿不让走。埃采希儿本来也不想再玩下去,经彼得一纠缠,大声叫道:“好吧,我要先数一数钱,接下去我们玩骰子,一盘赌五个古尔登,少了没有意思。”他拿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有一百古尔登。赌徒彼得用不着数,他知道自己准也有这个数。埃采希儿起先赢了几回,后来接二连三输起来,他恶狠狠地边赌边骂。他每次掷出一个双点子,赌徒彼得也准掷出一个双点子,而且总比他多两点。他于是把最后五个古尔登都放在桌上,喊道:“再押一下,这次就是再输掉,我也不罢休,彼得,你把赢的钱借给我,咱们再赌下去,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不怕输。”

“你要借多少都行,哪怕一百个古尔登也行。”跳舞皇帝赢钱赢得太得意了。埃来希儿摇摇骰子,掷了个十五点。他叫起来,“这回我准赢啦。”可是彼得掷了个十八点。这时只听得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身边喊道:“就这样,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高大无比的荷兰·米歇尔站在他后面,他吓得把已经收下的钱全都掉落在地上。可是埃采希儿并没有看见那个森林巨人。他要求赌棍彼得再给他十个古尔登作赌本。彼得迷迷糊糊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口袋里没有钱。他又伸手到另一个口袋里去摸,也没有钱。他把大衣袋翻出来,一个紫红的铜币也没有掉出来。这时他才想起当初自己提过一个愿望。

要求的是口袋里总有跟胖子埃采希儿同样多的钱。胖子没了钱,他的钱也都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酒店老板和埃采希儿看到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一个钱也找不到,都惊讶起来。他们不相信他没有钱,都来帮他找,还是找不到,于是他们都发起火来,诅咒说赌棍彼得是个卑鄙的魔法师,把赢来的钱都变回家里去了。彼得一口否认,可是情况仍然对他很不利。埃采希儿说,他要把这桩骇人听闻的消息传遍整个黑林山,酒店老板也答应了他,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搭一班邮车进城去告发彼得·孟克,说他是魔法师,最后他还补充说,他要亲眼看到大家把彼得烧死。说罢他们发疯般地向他扑去,剥下他身上的短祆,把他撵出店门。

彼得垂头丧气走回家去,那时天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觉得眼前有一个黑影,跟随在他的身旁。最后,那黑影开口说道:“你完蛋了,彼得·孟克,你的一切脸面都丢光了,这一点,都怪你不听我的话,当初你去找那个笨家伙玻璃小老人,我就跟你说过。你现在知道了吧,一个人不听我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不过我对你的命运还是很怜悯的,你还是到我这儿来试试看吧。凡是投奔我的人是没有一个后悔的。要是你不怕走那条山路,明儿个我在枞树岗上等你一整天,你只要喊我一声就行。”彼得心里很明白,和他说话的是谁,可他还是感到十分恐怖,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匆匆地跑回家去。

有一天早晨,彼得又重新到他的玻璃厂去,在那里不光工人们在等他,还有几个谁见了谁头疼的人也在等他,那就是一个法官和三个法警。法官信口向彼得道了早安,还问他睡得好不好,随后就拿出一张单子来,上面开列着彼得所有债权人的姓名。“您能不能偿付这些债务?”法官用严厉的口气问他,“要回答得干脆些,因为我没有时间耽搁。我回到城里要足足三个小时。”沮丧的彼得承认自己什么也没有了,听凭法官把房屋、庭院、玻璃厂、马匹和车辆拿去作价抵押。于是法官和法警们开始忙着去清点抵押物和估价。彼得心里琢磨:“这里距枞树岗并不远,玻璃小老人既然不肯帮忙,我就去找巨人荷兰·米歇尔吧。他向枞树岗飞快跑去,就像有恶狼在背后追赶他一样。跑过从前和玻璃小老人谈话的地方,他仿佛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可是他挣脱了,继续向前跑去,直跑到荷兰·米歇尔地界边上的壕沟。他气喘吁吁地喊出:“荷兰·米歇尔!荷兰·米歇尔先生?”伐木工人打扮的巨人已经手握木棒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来了?”巨人微笑着说,“他们不是要剥你的皮卖给债权人吗?现在你该相信了吧,种种不幸都是玻璃小老人带给你的,我早就说过,他是个恶毒的伪善者。一个人施舍就要施舍到底,决不能半途而废,跟我来吧。”他边说边向森林里走去,“到家里去,瞧瞧我们那笔买卖能不能谈妥。”

“买卖能不能谈妥?”彼得心里在想,“他在想什么呢?我还能卖给他什么呢?难道他要我帮他做事,还是要我干什么?”他们首先走过森林里一条陡峭的小路,随后来到一个幽深的峡谷,两面都是绝壁。荷兰·米歇尔从绝壁上跳了下去,看起来轻松极了,可是彼得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因为巨人下去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大。那人向彼得伸出又粗又长像百年老松一样的手臂,上面的手掌,竟像酒店的桌子一样大,同时峡谷下传上来像丧钟一般深沉的声音:“坐在我的手掌上,抱住我的手指,你就不会掉下来了。”彼得浑身发抖地照他的吩咐去做,坐到巨人的手掌上去,抱住了他的大拇指。

彼得就这样来到峡谷深处。使他感到惊异的是,峡谷里不仅一点也不黑,而且比白天还要明亮,耀眼的光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彼得下得越深,荷兰·米歇尔的身子也越来越缩小。不一会儿就缩得和原来一样大小。他们站在一座房子前面,那房小巧精致,就跟黑林山有钱农民的住房一样。彼得进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也和一般人家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显得毫无生气。

那房间里有木制的挂钟、耐火砖砌的大壁炉和宽阔的长凳。壁炉架上的东西也和别处一样。米歇尔让彼得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然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他斟了酒,两人就闲谈起来。

“尽管你有一身胆量和精力,试图干一点灭绝人性的事业,可你那愚蠢的心总是会怦怦直跳,使你发抖,使你想到名誉上受到侮辱后的痛苦折磨。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对于这类事情何必去关心呢?最近有人把你叫做骗子和坏蛋,你是不是感到很不痛快?法官把你从家里赶出来,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你说一说,什么东西在使你痛苦?”

“我的心,”彼得说着把手按在他那起伏的胸口,他觉得他的心似乎在急促地上下跳动。

“你曾经把好几百块古尔登扔给那些下贱的乞丐和穷孩子们,请别介意我如此称呼那些可怜虫,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曾通过施舍祈求幸福和健康,可你真的因此变得健康了吗?你只要用那份钱的半数,就可以请位神医。幸福,你真是太幸福了,让人清算财产,赶出家门!一个要饭的把破帽子向你伸来,是什么东西驱使你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的呢?——你的心,又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眼睛、舌头,也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正如大家所言,心使得你易于感动。”

“那你有什么方法能使我不动心呢?我尽力令自己麻木不仁,可我的心还在跳动,还在使我感到痛苦。”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巨人笑着说,“你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对此当然毫无办法,要是你把这跳动的笨东西给我,你不就觉得轻松了吗?”

“给你?”彼得惊讶地喊起来,“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立刻死去的!那不行!”

“不错,人世间的庸医把你的心从躯体里拿出来,你当然就得死。我可并不想这样子。你进屋来,亲眼看一看。”他说着站起身来,打开一扇房门,把彼得引进一个小房间里去。彼得跨进门坎,心里非常紧张,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那是因为他在小房间里所见到的一切,实在太奇特和令人惊讶了。只见靠墙壁的许多木架上,放着一排排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子,每个瓶子里都有一颗心,瓶上都贴有标着姓名的标签。彼得好奇地念了念这些姓名。这里有首席法官、总督、大财主……概括来说,方圆百里的知名人士,不论是贵族政要,还是富商贵人,他们统统把心贮藏在这里了。

“看吧,”荷兰·米歇尔说,“这些人把生活的恐惧和忧虑都丢开了。这些人的心不再为害怕和愁苦跳动了。这些心的旧主人现在过得多舒服。因为他们已经把这位忐忑不安的家伙请出门去了。”

“那么他们现在胸中装的是什么东西呢?”彼得问。他看到这一切几乎要昏倒了。

“就是这个东西,”那人回答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颗心型的石头。

“是吗?”他看见了不禁一阵寒战,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一颗白石头的心?荷兰·米歇尔先生,那东西放在胸中,不是冷冰冰的吗?”

“当然,不过凉得很舒服。胸中为什么一定要温暖的呢?再说,冬天这一点温暖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一杯樱桃酒;夏天到处又闷又热——你深有体会吧。有一颗这样的心多么凉快。再说,刚才我已经提到过,从此没有恐怖和忧虑,也没有愚蠢的同情等等烦恼再来使你易于感动了。

“这就是你能给我的一切吗?”彼得很不高兴地问,“我希望的是钱,你却给我一块石头。”

“放心,我想先给你十万古尔登,你大概暂时够花了吧。要是你使用得法,很快就可以变成一个百万富翁。”

“十万?”可怜的烧炭工欢呼起来,“好吧,那么我胸中就用不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成交。好吧,米歇尔,你给我石头和钱,把这颗不受控制的心从我身体里拿走吧。”

“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聪明的青年,”荷兰·米歇尔和蔼地笑着回答道,“来,我们再喝酒,然后把钱付给你。”

于是,他们又回到外面房间里去喝酒,一杯又一杯,最后彼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烧炭工彼得·孟克一觉醒来,听到响亮的邮车号角声。原来他正坐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上,正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奔驰。他探出头向外望,只见黑林山已被抛在后面,前面是一片与蔚蓝天空相接的田野。起先他还不敢相信坐在车子里的就是他自己,尽管昨天那套肮脏的衣服已被换掉。不过昨天的一切经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他也不再多想了,只是喊道:“我就是烧炭工彼得·孟克,一点不错,不是别人。”

他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这是初次离开自己热爱的家乡和一向十分依恋的森林,但却一点没有伤感的心情,甚至想到无依无靠过着贫苦生活的母亲,也没掉下一滴泪水,他只不过发出一声叹息来。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唉,当然,”他说,“眼泪和叹息,恋家和悲伤,那还不都是心造成的吗,而我的心,感谢荷兰·米歇尔,已经换成石头,变得既硬又冷了。”

他把手按在胸口,觉得里面非常平静,一点也不跳动。“要是他说的那十万古尔登能信守诺言,跟换心一样,说到做到,那我才高兴呢?”于是,他在车子里搜索起来,他找遍了车内的各个角落,找到了他想拥有的一切,却没有一个古尔登。最后,他伸手到一个口袋里去,发现里面有几千块金币和许多大城市钱庄里的银票。“我想要的已经应有尽有了。”他想着,便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子里,让车子载着他驶向广阔的世界。

他在世界各地周游了两年,他经常在车子里看望两侧的房子,见到想进去喝酒的酒店招牌,就停下车来喝上几杯,然后就到城里去逛,请人指点最美丽的景色。可是他对什么都毫无兴趣,没有一张绘画,没有一座建筑物,也没有一曲音乐和一个舞蹈能打动他那块石头的心。他对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麻木不仁,他剩下的惟一乐趣就是吃喝和睡眠。就这样,他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游荡。为了消遣他就吃吃喝喝,为了无聊他就睡上一觉。他有时也会想起,过去贫穷的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劳动,倒也曾有过快乐和幸福。那时看到山谷里一处美丽的景色,听到悦耳的乐曲和歌唱都会感到心旷神怡,母亲天天送到炭窑去的粗茶淡饭也能使他高兴几个小时。每当他回想到过去,总感到自己现在很奇怪,竟连笑也笑不出来了,而他以前甚至无缘无故都会放声大笑的。现在别人笑,他为了礼貌也咧咧嘴,心里却一点不觉得好笑。他后来才觉得,他的心情虽然非常宁静,却并不满足。他不想象,也不悲伤,只是觉得空虚、烦闷、没有生活的乐趣。所以最后他又回到了家乡。

他经过斯特拉斯堡,望见了家乡黑糊糊的森林,再次见到既健壮而忠实的黑林山居民,又听到了家乡雄浑、深沉,但又悦耳的钟声,他赶紧用手抚抚自己的胸口,甚至想痛哭一场,可是——他怎么会哭笑呢,他不是只有一颗石头的心了吗?石头是没有生命的,既不懂得哭也不懂得笑。

他首先去拜访荷兰·米歇尔,受到了老朋友一般的款待。“米歇尔,”他说,“我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过了世面,不过都愚蠢得很,只会使我感到无聊。总之,你放在我胸中的那块石头,虽然使我在许多事物面前永远不气恼,永远不悲伤。但是我也永远得不到快乐,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僵尸没什么两样。您能不能使这块石头心变得多少活动一点?要不就把我原来的心还给我。我跟它相处了二十五年,虽然有时候它不免干出一些蠢事来,但它好歹还是个活活泼泼和快快乐乐的心。”

巨人听到这番话后,露出狰狞的面目,大笑起来。“等到你死了,彼得·孟克,那时候少不了你的,你又可以把那颗柔软善良的心拿回去,重新感觉到快乐或者痛苦。可你活在世上,就再也得不到它了!彼得,你已经见过世面,还像你以前那样生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不如在森林里盖一所屋子,娶个老婆,经营一下你的财产,你所缺少的就是劳动,因为你闲散着没有事干,所以才觉得无聊,不要把一切都归罪于这颗无辜的心。”彼得觉得米歇尔这话也很有道理,便打算好好经营事业,发更多的财。同时米歇尔又赠送给他十万个古尔登,他们像好朋友一样分了手。

很快,黑林山里就流传着这样的新闻:烧炭工兼赌棍的彼得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有钱了。世界上事情总是如此,当初他穷了,被人家从太阳酒店里赶出门外。现在每到休息日的下午,他便重新来到这里。大家见到他以后,又是握手,又是赞美他的马,还对他的旅行问长问短,好不亲热。现在他和胖子埃采希儿坐下来赌现金时,他所受到的尊敬远远胜过了以前。他现在不再开玻璃厂,经营的是木材生意,不过那也是个幌子罢了,实际上他在倒卖粮食和放高利贷。他搞得一半黑林山居民都欠下了他的债。他的贷款虽说只取百分之十的年息,可他却以三倍的价钱赊粮食给那些不能即时付款的贫民。他和法官成了亲密的朋友,有人到期不能还钱,法官就带着差役骑着马赶来,立刻把那人的家宅估价出卖,还把父母孩子统统赶到森林里去。起初,这种情况使有钱的彼得有点羞愧,因为那些房屋被抵押的人成群结队聚集在他门口,男人请求他宽限,女人向他乞怜,孩子们哭哭啼啼向他讨东西吃。后来,他养了几条凶狠的恶犬。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那称他之为“猫叫的音乐”了,因为他只要吹一声口哨,恶犬便会跑出来,那些乞怜的人就会立刻哭叫着四散逃走。最使他讨厌的倒是个“老太婆”,那不是别人,就是彼得的母亲——孟克太太。自从人家把她的房屋卖掉,她就过着苦难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发了财回家,谁知儿子一点也不去照顾她。她年老体弱,拄着一根拐杖来到他家门口。她不敢进去,因为儿子曾经赶她出来过。不过她总认为自己的儿子应该赡养她,使她安度晚年,她不愿靠别人的施舍度日。可是那颗冷酷的心,面对着这苍白熟识的面孔、乞怜的目光、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干枯的手却没有一点怜悯之情。她每天晚上来敲门。他很不情愿地拿出几个硬币用纸包上,叫佣人交给她。他听见母亲用颤抖的声音向他道谢,替他祝福,还听到她咳嗽着离开,可是他对这些事毫不动情,反而觉得白白花了六芬尼,实在可惜。

过了几年,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想娶个妻子。但他知道,所有的黑林山的居民,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把女儿嫁给他。可是他还是挑了好久也没有挑中,因为他要在这件事上让人家都称赞他又有钱又聪明。他骑着马走遍了整个森林,这里看看,那儿挑挑,仿佛在他眼里,即使黑林山最美丽的少女也配不上他。他在所有的舞场上也没有挑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有一天,他听说整个森林里,最美丽最贤德的姑娘是一个穷伐木工的女儿。她过着平静的生活,又勤劳、又能干,帮父亲把家管得井井有条。她从来不进舞场,即使重大节日或教堂落成纪念日也不抛头露面。彼得听说后,便决心去向她求婚。他骑着马来到了那座小屋。莉丝贝特的父亲十分惊喜地接待了这位贵客。后来听说这位有钱的彼得先生想做他的女婿,他更是欣喜不已。他并没有多加考虑,因为他以为自己的一切忧愁和贫苦从此都可以结束了,于是他也不问一声美丽的莉丝贝特,便满口应允了。那位善良的女儿一向非常孝顺,所以一句违抗的话也没有说便做了彼得·孟克的妻子。

不过,可怜的少女的美梦立刻被打碎了。她自以为把家务处理得很好,却并没有得到彼得先生一句感谢的话。她非常同情穷人,以为丈夫很有钱,给可怜的乞丐妇人一个芬尼或者给一位老人一杯酒喝,根本无关紧要。可彼得听到这类事情之后,瞪着眼睛厉声对她说:“你为什么乱花我的钱财,把钱给这些流氓懒汉?你带了什么东西到我家来,谁供你这样胡乱花钱?用你父亲那根讨饭棒连碗汤也煮不热,你就像侯爵夫人一样挥霍?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就得尝尝我的拳头的厉害。”美丽的莉丝贝特只得躲在自己房里独自悲泣,为她遇到这样一个硬心肠的丈夫伤心。她常想宁可住在父亲的小屋里过贫苦的生活,也不愿意住在硬心肠的彼得家里过富有而吝啬的生活。唉,要是她早知道彼得有一颗冷酷的心,既不会爱她,也不会爱任何人,她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如今她坐在门口每看到讨饭人走过,脱下帽子,向她乞讨,她就闭起眼睛来,免得看到这种可怜相难过,同时她还紧握拳头,免得不知不觉伸手到口袋里去拿钱。因此,黑林山居民都说美丽的莉丝贝特的坏话,说她比彼得·孟克还要吝啬。有一天,莉丝贝特正坐在门口纺纱,嘴里低声唱着一支民歌,因为天气很好,彼得又骑着马出门去了,她心里感到很舒畅。这时有一个小老头从街上走来,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口袋。她老远就听到了他喘息的声音。她很同情地望着老人,心里想,这样一个矮小的老人真不该再背这样沉重的东西了。

这时小老头已经筋疲力尽了,到了莉丝贝特跟前,差点没让大口袋压垮。“唉,好心的太太,可怜可怜我吧,给一杯水喝,”老头说,“我走不动了,腰都快被压断了。”

“你这么大年纪,不能再背这样重的东西了。”莉丝贝特夫人说道。

“是呀,可我穷,为了生活,不能不干这活啊,”老人回答说,“唉,像您这样一位有钱的太太,哪里知道穷就得受罪,也不会知道这样热的天气,就是喝上一杯清水,也有多么舒服啊。”

她听到这话,连忙跑进屋里去,在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小壶,灌满了水,可当她快走到老人身旁时,老人已筋疲力尽地坐在口袋上,不由得心里更加怜悯起来,她想反正丈夫不在家,便把水壶放在一旁,拿起一只杯子,盛满了酒,上面还放了一块精制的黑面包,递给老人。“你年纪这么大,喝杯酒比喝杯水更好一些,”她说,“可别太急,就着面包慢慢喝吧?”

老人呆呆地凝视着她,老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他喝了酒之后说道:“我已经老了,像您这样慈善、肯热情施舍,拿好东西给人吃的人,世上少有,莉丝贝特,您在世上一定会得到幸福,一颗善心是不会得不到报答的?”

“我让她马上得到报答。”忽然传来一个可怕的喊叫声。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彼得先生,他站在那里满面怒容。

“你竟把我的好酒给乞丐喝,还把我的杯子让街上的过路人用来喝酒?你就来领受你的报答吧?”莉丝贝特跪在他脚跟前请求宽恕,谁知根本感动不了那颗铁石般的心肠,他把手里马鞭倒过来,用乌木制成的柄狠狠打在美丽的额角上,打得她当即死去,倒在老人的怀里。彼得看到这情况,似乎觉得有些后悔,俯下身子去看看她是否还有气。那小老人却用一种他听来很熟悉的声音说:“不要白费劲了,烧炭工彼得,她是黑林山里最美丽、最可爱的一朵花,你把它摧残了,它永远不能再开放了。”

彼得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说:“那么您就是守护财宝的先生吧?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法子了,我希望您别去法院告发我是杀人犯。”

“无耻的浑蛋?”玻璃小老人回答说,“就是把你这个臭皮囊吊到绞刑架上,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害怕的人间法庭其实并不可怕,还有另外一个更严厉的法庭要来处分你的,因为你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是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彼得叫喊说,“还得怪你和你那些骗人的财宝。是你这阴险的恶鬼把我毁灭的,是你迫使我去找另一个人帮忙。一切责任都该你来负。”他刚说完这话,玻璃小老人突然膨胀起来,变得又高又大,他的一双眼睛大得和汤碟一样,他的嘴像一只烧红了的烤炉,从里面吐出炽热的火焰来。彼得吓得跪了下来,他的石头心也没有法子保护他,他的四肢哆嗦得像风中的白杨树。守护之神用老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他的脖子。让他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在空中旋转,最后把他掷在地上,差点摔断了几根肋骨。“你这畜生?”他用雷响般的声音喊道,“我本来想把你砸成肉酱,因为你侮辱了我。但因为死去的妇人给过我吃喝,我看在她的面上给你八天期限,要是你还不改恶从善,我再来把你的骨头砸烂,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有几个男人路过这里,看见这位有钱的彼得·孟克倒在地上,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把他的身子翻来覆去,察看他还有没有气息。见他好长时间还没苏醒过来。于是他们就走进屋子,取来水喷在他头上。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呻吟着睁开眼睛,朝四周呆望了半响。随后他问人家,妻子莉丝贝特太太在哪里,可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他感谢了众人,踉跄着走回家去到处找寻莉丝贝特,可她既不在地下室,也不在顶楼上。他觉得刚才的一切简直像做了一场恶梦,可他心里明白那是严酷的事实。这时他孤零零一个人,想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他是有一颗冰冷的心,什么都不怕。可是妻子的死,使他联想到自己的死,也联想到死的时候会受到多大的痛苦,那时穷人们的眼泪会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也听到千百人的咒骂,骂他的心肠太狠,也会听到他指使恶狗时穷人们发出的惨叫,也会看到母亲强忍悲痛的样子,和莉丝贝特血流满面的惨状。他还想到,有朝一日那位老人,她的父亲,会来到这里,问他:“我的女儿、你的老婆在哪儿?”他无言以对。而执掌一切森林、一切湖海、一切山岳、一切生命的那一位提出来的问题,他又将怎样答复呢?

这个念头整天整夜都在纠缠着他。他时常被一种甜蜜的呼声呼醒,这呼声在叫喊:“彼得啊,你该有一颗温暖一点的心呀?”他醒来了,又连忙把眼睛闭住,因为他能听出这喊声是莉丝贝特的,从前她常这样提醒他。第二天为了忘掉这种种念头,他到酒店里去。他遇到了胖子埃采希儿。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从好天气谈起,谈到战争,谈到捐税,最后也谈到了死亡和某处有人突然死掉的消息。彼得问胖子对死有什么看法,死后会怎么样。埃采希儿回答他说,人死后人家把他的肉体埋葬掉,至于他的灵魂呢,不是升到天堂,便是落入地狱。

“那么人家把他的心也埋葬吗?”彼得紧张地问。

“当然,把心也埋葬掉。”

“那要是一个人没有心怎么办呢?”彼得接着问。

埃采希儿听他这么问,恐怖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开玩笑?你以为我没有心吗?”

“噢,心是有的,可是硬得像石头。”彼得回答道。

埃采希儿惊讶地看他一眼,又连忙朝四周望望,看看有没有人听到了这句话,这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的心也已经不会跳动了吗?”

“即使它会跳动,也不在我的胸中跳动。”彼得·孟克回答,“现在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这话的意思,那么依你看,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好忧虑的,朋友?”埃采希儿大笑说,“你在世上舒舒服服生活,这就够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念头会折磨我们,这正是我们冷酷的心才有的长处。”

“话虽然是这么说,不过我们还是会想起可怕念头来的。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恐惧,可我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天真的小孩时,我对地狱是十分恐惧的。”

“是呀,我们将来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埃采希儿说,“我为了这事请教过一位大法师,他告诉我说,人死后要称一称他的心,看他的罪恶有多重,轻的上升,重的下沉,我想,我们的石头一定是相当重的。”

“唉,”彼得说,“想到这点我常为我的心没有感情和麻木不仁感到不安。”

两个没有心的人就一直聊了一整天。可是当天夜里,彼得耳边又听到五六次熟悉的呼喊道:“彼得,你该有颗温暖一点的心啊。”他并不后悔打死了她。但他每次对仆役们说,他的妻子出门去旅行的时候,总会想:“她到哪里去了呢?”他就这样过了六天,每天夜里总是听到那种声音。他又常常想起那个森林之神和那些恐吓他的话。到了第七天早晨,他从床上跳起来,叫道:“好吧,我要试一试,能不能得到一颗温暖的心,这块麻木的石头,压在我的胸中,把我的生活搞得枯燥无味。”他立刻披上那件节日穿的外套,跨上马,向枞树岗骑去。

在枞树岗上树木最茂盛的地方。他跳下马来,拴好马,快步跑到山顶上,走到那棵大枞树下面,他就念起那首小诗来:

“绿色枞林中守护财宝的老人,

你已经有好几百岁年纪。

凡有枞树耸立。

所有土地都属于你,

请露面见见星期天出生的孩子。”

玻璃小老人立刻出现了,态度不像以前那样慈祥了,显得很忧伤。他身穿黑玻璃的小褂,帽子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黑纱,彼得知道玻璃小老人在悼念什么人。

“彼得·孟克,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瓮声瓮气问。

“财宝守护人先生,我现在提出最后一个愿望。”彼得眼睛望着他回答道。

“石头的心还会有什么愿望吗?”那老人说,“你费尽心机,已经得到了你所需要的一切,我没有法子再满足你的愿望了。”

“你答应过我,要满足我三个愿望。我还有一个没有提出来。”

“我也说过,你第三个愿望提得愚蠢,我可以不答应,”森林之神说,“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愿望。”

“请您把那块该死的石头取出来,把我那颗活的心装进去。”彼得说。

“难道当初是我替你换心的吗?”玻璃小老人问,“难道是我把财富和冷酷的心给你的荷兰·米歇尔吗?你该到他那里去要回你的心。”

“唉,他是永远也不会把心还给我了。”彼得伤心地回答道。

“尽管你已经坏事做尽,我还是有点可怜你,”玻璃小老人想了一会儿说,“你这次提出的愿望不算愚蠢,我不得不帮帮你的忙。你听着,用武力你是无法取回你的心的,但用点计谋也许不难取回你的心,因为米歇尔虽然自作聪明,毕竟只是个很愚笨的家伙,你不妨直接去找他,照我教你的办法去做。”于是他就把办法说给彼得听,同时给了彼得一个玻璃做的小十字架:“你把十字架对着他,同时心中默默祈祷,他就伤害不了你的性命,只能放你走,你达到目的以后,赶快回到我这里来。”

彼得·孟克拿了十字架,把小玻璃老人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便向荷兰·米歇尔的家走去。他呼唤了三声名字,那巨人就立刻站到了他的面前。“你把你的老婆杀死了吗?”他狞笑着问彼得,“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她竟把你的财产施舍给乞丐。你现在必须到国外去躲避一些时候,否则人家看不见她,就会议论纷纷。你大概是需要钱才来这里来的吧?”

“真让你说着了,”彼得回答说,“不过这次需要很多钱,因为美洲十分遥远。”

米歇尔没说话,转身把他带进屋子里去。他打开一只柜子,里面放着许多钱,他伸手进去取了好几袋金币。正当他在桌上点数的时候,彼得说道:“你是个骗子,你欺骗了我,胡说什么你把我原来的心拿去了,我的胸中只有一颗石头的心。”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歇尔吃惊地喊道,“你感觉到你的心吗?它不是像冰一样冷吗?你还会感到恐惧和悲哀吗?你还能追悔往事吗?”

“你不过是使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心还在我胸中,埃采希儿也是这样,他对我说,你欺骗了我们,你并没有能力把一个人的心不知不觉而且毫无危险地从胸口挖出来。谁要这样做,必须懂魔法。”

“我敢和你打赌,”米歇尔勃然大怒道,“你和埃采希儿,还有一些和我打过交道的有钱人,都只有冷酷的心,他们原来的心都放在我的小房间里。”

“嗨,你真是大言不惭,”彼得笑着说,“你这些话只能骗骗别人。你以为我在旅行中没有看到你这类把戏吗?你房间里的那些心都是用蜡仿制的。你有很多钱,这点我承认,魔法你可不会。”

巨人退让了,他拉开房门,“你进来,看看这些纸条,还有那边一些纸条,看看是不是写着彼得·孟克的心。你瞧,它不是在跳动吗?难道它是用蜡做成的吗?”

“它果然是用蜡做成的,”彼得说,“一个真正的心跳动起来跟这不一样,我的心还在我自己的胸中。你不懂魔法。”

“我可以证实给你看?”米歇尔愤愤地说,“让你自己感觉一下,这才是你的心。”他拉开彼得的短袄,从他的胸膛里把那块石头取了出来给他看,又拿起原来的那颗心,吹口气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他已经觉得出快乐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米歇尔笑着问。

“确实,你没有说假话,”彼得一边回答,一边悄悄从口袋里取出小十字架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有这种本领。”

“那当然,”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懂得魔法的。可现在我又要把那块石头放进去了。”

“且慢,米歇尔先生?”彼得喊着后退了一步,把小十字架对准了他。“逮耗子要用猪油,这一回你被我骗了。”这时他祈祷起来,想到什么就祈祷什么。

米歇尔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跌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条蠕虫。他又是呻吟,又是喘息。房间里所有的心都抽搐和跳动起来,发出一种好像钟表匠车间里的响声。

彼得害怕起来,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怖的折磨了,于是赶紧跑出小房间,跑出那座房子,慌不择路爬上了岩壁,他仿佛听到米歇尔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乱蹦乱跳,骂声不绝。他上了山便直向枞树岗跑去。这时一阵惊人的暴风雨突然向他袭来。雷电击落在他的身子左右,把周围的树木打得粉碎,不过他还是走近了玻璃小老人的地界里,而且毫发无损。

他的心高兴得跳动起来,心的跳动又带给他莫大的喜悦。可是他又马上惊恐地思考起自己的生活来,仿佛刚才摧毁美丽树木的雷电也打在他的身上,他想到了妻子莉丝贝特又美丽又善良,却给他杀害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人间的败类,他走近玻璃小老人的山岗嚎啕痛哭起来。

财宝守护神坐在枞树底下,手握一只小烟斗正在吸烟,看起来比上次高兴多了。“你为什么哭,烧炭工彼得?”他问,“你没有要回你的心吗?那颗冷酷的心还在你胸中吗?”

“唉,先生,”彼得说,“我胸中要还是怀着冰冷的石头心是不会哭的,那时我的眼睛干得像七月里的土地,如今为了我的所作所为,我自己那颗心快要破碎了!我叫欠我债的人受苦,我指使恶狗去咬穷人病人!还有——您也知道——我竟用马鞭抽她的美丽的头额!”

“彼得,你是个大大的罪人,”小老人说,“金钱和贪婪使你堕落,让你的心变成了石头,既不知道快乐和痛苦,也不知道后悔和同情。但是,忏悔是能够赎罪的,如今你能为过去所作所为痛心,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彼得垂头丧气地回答道,“我什么都完了,不会再有从前那种快乐的生活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忤逆母亲,我母亲永远不会对我宽恕,说不定我已经把她逼死了,我这罪恶滔天的恶棍!还有我的妻子,莉丝贝特!财宝守护人先生,请你把我打死,让我结束这罪恶的生命吧?”

“好吧,”小老人说,“你真这样想,我可以照办,我的斧头可以做到这些。”他慢慢地把小烟斗从嘴里抽出来,敲掉烟灰,塞进怀里去。随后他站起来,走到枞树后面去。彼得坐在草地上哭泣,他感到活下去没有什么滋味,正在等待着玻璃小老人结果他的性命。隔了不多一会儿功夫,只听得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他心里想:“他来啦?”

“你回过身来瞧瞧,彼得·孟克?”小老人喊道。彼得擦擦泪水,回过头去。他瞧见了什么?原来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莉丝贝特都在亲切地望着他。他快活得跳了起来。“你没有死,莉丝贝特?你也还在,母亲,你已经宽恕我啦?”

“她们都宽恕了你,”玻璃小老人说,“因为你已经真正忏悔了。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你现在回到你父亲的屋子里去,还像以前一样做你的烧炭工,只要你勤奋诚实,爱你自己的手艺,邻居们就会关心你、看重你,那胜过你有十吨黄金。”玻璃小老人说完这些话,就向大家告别消失了。

全家人对着玻璃小老人消失的方向千恩万谢,也就回家去了。

彼得那幢豪华的住宅已经没有了,雷电击毁了它,里面的一切财宝也都烧光了,可他父亲从前住的屋子离这并不远,于是他们又朝那屋子走去,对遭受的重大损失并不惋惜。

他们走到小屋前面一看,感到多么惊讶!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漂亮的住宅,里面的一切陈设既简朴又整洁。

“那一定是好心肠的玻璃小老人给我们安排的?”彼得叫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莉丝贝特说,“我住在这里比住在佣人成群的大房子里还要舒服。”

彼得·孟克从这时起成了一个勤劳朴实的烧炭工。他对一切都很满意,不辞劳苦地工作,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家境富裕起来,在整个黑林山地区,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喜爱。他再也没有跟莉丝贝特太太吵过一回嘴,他孝顺母亲,帮助穷人。一年多以后,莉丝贝特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彼得又到枞树岗上去念他的小诗,可是玻璃小老人并不出现。“财宝守护神先生,”彼得高声喊道,“您听着,我并不是来要求您什么,我只想请您老人家来做我儿子的教父?”枞林间并没有答复,只有沙沙的风声和几个枞果落在草地上的响声。“您既然不肯露面,我就拾一些枞果回去留作纪念吧。”彼得喊着,拾了几个枞果塞在怀里,走回家去。他回到家里,脱下那件节日穿的短祆,他的母亲把短祆收藏到箱子里去,翻翻口袋,竟翻出四大卷钱来,打开一看,都是一些簇新的银票,那是枞林小老人送给教子小彼得的礼物。

他们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后来彼得头发灰白了还常说:“知足就好。财产虽然少点,那要比拥有大量金银财宝和一颗冷酷的心好得多。” iDJmy6fl6lQqHsMRZeOXt7k0g5WO9cQdKS5Sa/iKvjGWGztXFKm3WsCROMaoFtf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