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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寐姬

寒风呼啸,宫檐的青铜风铃击撞出叮呤的脆响。

“参见王上。”侍立一侧的宫婢齐齐下跪。

“儿臣见过母后。”秦王嬴皓微弯身子行礼,宽大袖笼随风飘拂。

我柔声道:“皓儿不必多礼。”

见他眉宇间蕴有焦急之色,我心知他必定有事才会在这个时辰前来,于是示意宫人退下,行至内殿,等他自行开口。

秦王嬴皓是我的亲生骨肉,继承秦国大业已有一载,年纪尚幼,却已懂得韬光养晦,潜龙于渊,必有腾跃的一日。

嬴皓行来,步履甚急,“儿臣想问母后一事,望母后诚实相告。”

我轻轻颔首。

殿外大雪纷扬,天地苍茫。

我以温和的目光凝视他,他身着暗黑镶金王袍,漆丝高冠,俊美的脸庞在端肃的装束映衬下稍显王者风范,却掩不住他飞逸的神采和惊羡众生的美貌。然而,寻时温和如玉的面庞,此时笼上如霜的冷漠,那双流盼的妙目流转着丝丝怒气。

他问:“一年前,父王驾崩,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我全身一震,莫非方才和公孙玄的谈话,都被皓儿听了去?他到底听到多少?

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我反问:“你父王驾崩一年,为何今日又提起?”

“望母后相告。”嬴皓紧盯着我,似不罢休。

“你真想知道吗?”既然他已经听到我和公孙玄的谈话,那么他应该心中有数,特意前来问我,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出最后的肯定罢了。思及此,我缓缓道,“你这么问,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须问母后?”

“母后,告诉儿臣,父王驾崩,是天意,不是母后。”他握住我的双肩,殷殷期盼。

“皓儿,你既想知道真相,我就告予你知。”得不到答案,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到如今,他也该知道一些事情了。

嬴皓郑重地点头,扶我坐在榻沿,眉宇间迫切的神色有所缓解。

我缓缓道:“你父王待我们母子俩很好,我也知道你很敬重你父王,假若你知道母后害死你父王,皓儿,你会不会原谅母后?”

他的双眸泛着泪光,痛色分明,“母后,真是你害死父王的?”

我颔首,不想欺瞒他,可也不愿母子俩横生芥蒂、心存怨恨,“你怨怪母后,母后无话可说。”

嬴皓挣开我的手,慢慢垂首,泪水溢出眼眶,神色悲痛。

皓儿和先王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先王确实很宠爱他,教他为人处世、治国安邦、处理国政。在那些落难的日子里,他们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父慈子孝,父子情深浓,皓儿敬重先王是理所当然的。

皓儿对我的敬爱,相较对父王的敬爱,过之而无不及。当他知道母后害死父王,伤心,难过,痛苦,在所难免。

皓儿如此心思,我又何尝不知?

“皓儿,听母后说。”我也不想让他伤心难过,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永远不要知道,“若不是先王,你我就不会在吴为质,受尽嘲笑与欺凌;若不是先王,我也无需受尽吴王和吴王弟的凌辱,肆意玩弄十二年……”

“母后……”嬴皓喃喃道。

“皓儿,你可知道,母后多么恨……当年我才十六岁,怀你才两月余,为什么要我去吴国当人质?为什么……”郁积多年的怨念与近年的仇恨,以一种平淡的口吻宣泄出来,那么怪异。

“你是先王最小的孩子,尚在腹中,而先王如此残忍,把我们母子俩送往吴国,这个恨,深埋在我心底,足足十几年。”深埋心中的恨,藏得很深,与新近的恨意,混杂在一起,即使先王已驾崩一年,我仍然无法释怀,“回国后,你父王待我极好,可是,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恶意中伤,那些明枪暗箭,那些要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让我们在秦王宫举步维艰,甚至差点儿丢了性命。这些,你父王晓得,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因为如此,母后决定害死父王,扶儿臣登上王座?”他沉痛道。

怒火在心中烈烈燃烧,我咬牙道:“是,正因为如此,我要你成为秦王,我成为太后,再也没人胆敢对我们冷嘲热讽。”

嬴皓泪流满面,面容凄伤,“母后,他毕竟是儿臣的父王啊……”

我心冷面寒,加重语气,“我没有选择!”

他默然不语,泪水长流。

我硬起心肠,“如若你要为父王复仇,就杀了母后!”

他愕然抬眸,明眸蒙上水雾。

我知道他心痛如绞、左右为难,可是,不这么逼他,以后的日子,我们的母子之情就会大大损折。我抚上他的脸,为他拭去泪水,“皓儿,原谅母后吧,想想我们在吴国是怎么熬过来的,想想我们在秦王宫受了多少苦,你要明白,假若我们手中没有任何权柄,就只是墙角、阶下的蝼蚁,随时随地被人一脚踩死。”

嬴皓吸吸鼻子,稍敛泪水,“儿臣明白,儿臣谨记。”

“皓儿,母后不想你因为这事就跟母后生了嫌隙,如果真是如此,母后宁愿你一剑杀了母后。”我再次逼他。

“儿臣又怎会这么做……”

“好,母后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久的将来会是一个旷世明君。”

他不语,我心念略转,“你长大了,有一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嬴皓有了兴致,“什么事?莫非是母后年轻时候的事?”

我微一颔首,思绪回到十几年前,启唇娓娓道来。

那一年,我年方十五。

我是卫国穷苦人家的孩子,双亲在卫国灭亡的时候死于乱军的枪戟之下,之后我随着乡亲来到赵国都城邯郸,讨口饭吃。我本名不是寐兮,听闻赵成侯在侯府门前挑选舞姬的时候,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侯府总管看见我,眼前一亮,立即让下人带我进府。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容貌,只要是男人,一见我,目光定然落在我身上良久。

赵成侯赵显,赵王王弟,权倾赵国,城府极深。

他一见到我,目中激起一抹亮色,缓缓行至我面前,捏起我的下颌,迫得我仰起脸。但是我并不畏惧,淡淡地盯着他。

“好一个颇有胆识的美人儿!”赵成侯赞赏道,眯眼审视着我。

“谢侯爷赞誉。”我轻声道。

赵成侯对我的身世颇有兴趣,诸多盘问,我如实以告,他的戒心渐渐消散。

他手执青铜酒杯,森冷的目光倏然横来,“民间竟有此等美色,难得!难得!寐兮,本侯不想辱没了如此绝色美人,有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

一,成为他的舞姬,三年后被遣出府;二,听从他的安排,成为王上的女人。

不是赵王的女人,而是秦王的女人。

他会请人教导我歌舞和侍奉王上的媚功,然后献给秦王,要我争得秦王的宠爱,既而为他获取秦国朝政、军防等方面的内幕,也就是说,我是他安排在秦王宫的奸细。

我选择成为秦王的女人。

之后半年,我刻苦地练习,而赵成侯也不断地警告我、提醒我,不要以为成为秦王的女人就可以摆脱他的掌控,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以为背叛了他会有好下场……他担心我跃上高枝就忘记他强加给我的使命,我信誓旦旦,发誓绝不会背叛他。

面对着我,他无法克制美色的诱惑,有几次,他几乎把我变成他的女人。在紧要关头,我总会要挟他:“假如秦王知道我曾为侯爷的女人,定然将我丢弃在偏僻的宫殿,再也不会看一眼,那么侯爷的盘算,就此全部落空。”

于是,他恨恨地甩开我,怒火中烧地离去。

后来,秦使来赵,互通邻邦友好。赵成侯命我在殿上为赵王和秦使舞一曲,秦使大为惊艳。

为显邻邦交谊,秦使尊秦王之意,献良驹二百。赵成侯回敬秦王美人一名、丝帛若干。起初,秦使颇为踌躇,但在赵成侯巧舌如簧的劝解下,才收下这份意外的回礼。

赵成侯再三叮嘱之后,我随着秦使来到秦王宫。

我不知道秦王会不会看上我,只知使命在身,绝无退缩之路。

在秦使的府邸沐浴更衣后,我来到秦王宫。

丝罗曲裾,杏黄细纱,后裾曳地徐行,身姿婀娜;青髻缓倾,暖白玉簪横插,脸庞经过仔细地勾画,四分美艳,六分清冷。

我缓缓地踏进金殿,微低螓首,在众臣的注目下,跪地叩首。

秦王命我抬首,我依言而行,这一瞬间,秦王震惊地呆住,金殿上响起轻微的抽气声,大臣们窃窃私语。

秦王失神地盯着我,直至身旁的侍臣清咳提醒,他才回神,命我退下。

从秦王惊震的眼色看来,我相信,秦王不会忘记我。

侍臣领我来到一处精巧的宫阁暂歇,当日午后,有宫婢伺候我沐浴更衣,晚食过后,宫婢引我到秦王的寝殿日月殿。这一夜,我成为秦王的女人,为寐姬。

连续一月,秦王召我侍奉,宫中的王后、二位夫人和数名姬妾妒火中烧,寻机加害于我,不过她们的伎俩太过拙劣,被我一一识破。

我很明白,盛宠绝非长久之计,于是我劝秦王细水长流。

两月后,我怀上秦王子嗣,母凭子贵,恩宠更盛,激起朝中权贵的不满和敌对。

再一月,吴使来秦,催促秦王尽快送质子至吴,楚赵两国的质子已经启程,秦国需尽快决定质子人选。

两百多年前,天朝式微,王室被诸侯国联手歼灭,于此,天下无主,九州分裂,大小诸侯各据一方。为了争夺霸主之位,各国连年征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百年间,小国被灭,大国崛起,沉浮之间,出现过昙花一现的雄主,也出现鼎盛数十年、上百年的霸主,比如楚国、赵国。

现今天下,四国雄踞四方,东南吴国,都城建业;西南楚国,都城郢;东北赵国,都城邯郸;西北秦国,都城咸阳。因秦楚交战数年,国力虚耗严重,而赵国连续出兵灭了周边的卫国、韩国和宋国,城池剧增,军士士气虽然高涨,但是伤员繁多且疲劳过度。而吴国早在五年前吞并越国,掌鱼米水乡之地,成为吴越一带的雄主,兵强马壮,国力如日中天,是为最强。

楚、赵、秦自知数年内无法赶上吴国的国富兵强,只能唯其马首是瞻,送王子为质,休养生息,蛰伏求强。

秦王膝下有二子二女,嬴蛟六岁,嬴战四岁,蓝吟公主三岁,绿透公主尚在襁褓。质子人选,不出两位王子,嬴蛟适宜还是嬴战适宜,朝臣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直未有定论。

忽然,诸臣把目光投向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他们异口同声地上禀,寐姬和腹中孩儿是最适宜的质子人选。即使秦王不想让我去国千里,却无法驳倒众臣的众口一词。

很多时候,掌控一国权柄的王上,也要听从大臣的忠言和力谏,有所妥协,方能稳坐王座。

当秦王将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懵了,不敢相信宠我爱我的王上竟然把我送到吴国……我苦苦哀求,但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决心。连续三日,我以泪洗面,只招惹王上的厌烦,无法改变什么。

全盘谋划落空,我只能认命。而赵显的盘算,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到吴国都城建业,已是郁热的夏令。

看到繁华的建业城,我惊叹于吴地的富庶与欣欣向荣。

看到壮丽典雅的吴王宫,我茫然无措。

看到精巧玲珑的质子府,我无喜无忧。

从吴王宫东门出来,徒步片刻便是质子府,可谓紧紧相邻。府邸不大,和北地大为不同。前厅后院,亭台流水,楼阁长廊,繁花绿树,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居于此,应该极为舒适。

这一住,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怀着怨和恨,我忐忑不安地入住质子府。

楚国、赵国的质子府距吴王宫甚远,我不知道吴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直至我诞下皓儿之后,才明白个中原因。

原来,吴王也垂涎我的美色,近水楼台先得月。

此后数年,吴王和王弟吴文侯想起我,便会召我侍奉,隔日回府,我浸泡在兰汤中,使劲地搓洗,却怎么也无法除去他们的味道。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选错了路,更恨远在千里之外的秦王。

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后悔,或许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无法反抗他们的凌辱,也无法逃脱这个精美的牢笼。假若是我一个人,或许我还有把握逃出吴国,可是我不能丢下皓儿。携着皓儿逃出建业,虽有可能,但是早晚会被发现。那么,逃亡之路注定艰险,很有可能丧命于此。

母亲已是天下人口中的艳姬淫娃,我不能再让皓儿平白丢了性命。 yh0c4iWhhYglrw6VKkkTlwV9ImpAC7QBfz8PxCjwSvf1n4hOaVusxcsNNRMYL1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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