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住院,青岛求医,武汉诊断,北京开刀……
坐上火车一次次奔向陌生而神秘的远方,吞下一颗颗苦涩的药丸。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海迪的脊背上堆叠着长长的刀口,可她的腿依然不能动。她的胳膊不敢动,脖子更不敢动。假如她不小心活动一下,就会引起脊背伤口的剧痛。她只能就这样终日孤独地躺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躺多久,不知道快乐还会不会回到自己身边。她的眼睛只能一次次转向窗外。窗外有小树,小树上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海迪很羡慕那些小鸟。有一天,海迪对妈妈说:“妈,我要是能像小鸟一样唱歌就好了!”
妈妈说:“我来教你吹口哨,你学会吹口哨,就能像小鸟一样唱歌了。”
妈妈把嘴唇嘟起来,轻轻地,轻轻地吹着,就像一丝丝风儿吹过树梢的样子。
海迪学着妈妈的样子嘟起嘴,轻轻地,轻轻地吹着,她感到一丝细细的风从嘴唇中溢出来,一个好听的声音飘散开来,很柔和,很悠长,神奇而缥缈。海迪反复地吹着,开始是单音,后来学会了从低音吹到高音。再后来,她学会了像鸟儿一样啾啾地歌唱,还学会了吹自己的歌!
每当鸟儿在窗外的小树上歌唱的时候,海迪就用口哨声和鸟儿们对唱。有时候,她还吹自己的歌儿给鸟儿们听。和鸟儿们对唱的时候,她感到快乐极了。
通过吹口哨,海迪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快乐是可以自己创造的!
窗外的小树叶子绿了又黄,海迪又长大了一岁。
虽然四处求医问药,住院治疗,但海迪的病并未见好转。爸爸妈妈只得把海迪接回家里来照顾。
爸爸妈妈要上班,妹妹小雪也上学了,海迪只能整天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海迪幼儿园时代的伙伴早就入学读书了,海迪也想上学。从海迪七岁起,爸爸就到一所所学校去咨询,看看学校能不能接收像海迪这样的学生。可是,每个学校都因为海迪那瘫痪的双腿和以前从未接收过残疾儿童等原因拒绝接收海迪。
学校虽然没有接收海迪,但是老师们其实都很喜欢海迪这个聪慧而不幸的小姑娘。老师告诉海迪的爸爸妈妈,只要海迪学会了拼音,就可以像普通儿童那样识字和读书了,因为学会了拼音,就会查字典;学会了查字典,海迪就可以自学了。
海迪上幼儿园的时候已经开始学认字了。平时爸爸妈妈给她讲书上的故事,给她买画册看,她连蒙带猜也认识了不少字。海迪的记忆力又特别强,她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七八百个汉字。
爸爸妈妈知道海迪渴望学习,而家里的条件和当时的生活情况都不允许他们请专门的家庭教师来教海迪,爸爸妈妈就决定每天下班后亲自教她拼音,给她讲解小学的功课。
爸爸妈妈从简单的拼音开始教起:a,o,e……
“a,o,e……”海迪一个一个地跟着学,跟着念。
每学完一课,爸爸妈妈也给海迪布置作业,让她将所学的知识消化巩固。
海迪的身体不允许她坐着学习,平时只能半躺着,学习的时候,她得用自己的胳膊做支撑,趴在床上看书。这样看书非常吃力,也非常消耗体力。
坐着学习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于海迪来说却十分艰难。她的腰和腿都十分僵硬,脚背绷得直直的,下半身就像一根直直的木棒。
医生说:“如果能让支配肌肉的神经松弛下来,让自己的下肢能够稍微屈伸的话,这样就能坐起来看书了。”听了医生的话,为了能够让自己坐起来看书,海迪每天敲打、轻捶自己的腿部肌肉,让它们能放松。她还得每天无数次地用力搬动自己的腿。因为手术后引起的肋间神经疼痛始终折磨着海迪,每次搬腿的时候,只要胳膊一用力,她的肋间神经就会像针扎一样疼。虽然疼痛,但海迪没有放弃。如果实在疼痛得不能忍受了,她就吃双倍的止痛药来止痛。但无论多么疼痛,海迪还是每天咬紧牙关,坚持按摩、捶打和搬动自己的腿。
就在这样的坚持下,海迪的腿终于“软化”了,她可以坐起来学习了。海迪高兴极了,学习的热情也更高了。
海迪在学习上极有天赋,她不仅记忆力强,而且特别善于总结学习规律,摸索学习方法。比如认字的时候,她发明了“猜谜认字法”,偏旁部首相同的字,往往可以读相似的音,比如“洪、哄”“钢、纲、刚”“猪、诸”“妈、吗”等,所以,如果海迪先认识了“钢”字,再看到“纲”的时候,就猜它也读“gāng”。猜完了,再查字典来验证。如果猜对了,海迪就特别高兴;如果没有猜对,她就把这个字的拼音标注下来,再把意思弄清楚,这样一来,这个字她就会记得特别牢。
海迪还特别注意在生活中、实践中学习。白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学习的生字和拼音,等晚上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她就把它们运用到对话中反复练习。比如她学习了“水”字,她想喝水了,就说:“爸爸,麻烦您给我倒杯shuǐ(水)……”她学习了“歌”字,她想听妈妈唱歌,就说:“妈妈,我想听您唱gē(歌),妈妈唱gē(歌)真好听……”
海迪身患重病,爸爸妈妈虽然特别疼爱她,但从来不溺爱她。在学习习惯和生活习惯方面,爸爸妈妈都非常严格地要求她。
海迪过八岁生日的时候,妈妈在亨得利钟表店买了一个金色的小闹钟给她当礼物,小闹钟上了发条就会发出清脆的嘀嗒嘀嗒的声音。妈妈说:“有了这个小闹钟,爸爸妈妈上班去,你一个人在家里就不会寂寞了。妈妈还希望你能学会用小闹钟规划自己的时间,比如几点钟读书,几点钟写字。”
虽然海迪对学习充满了热情,也非常自觉,但她毕竟是一个孩子,而且是身患重病的孩子。而日复一日的学习,反反复复的练习,总是单调的。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找到一千个理由来逃避学习和做作业,也都逃避过学习和做作业,海迪也不例外。
有一天,海迪在学习的时候,肋间神经痛得比平时更厉害,让她无法集中精力,她吃了双倍的止痛药也不管用,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脸上。她实在忍受不了疼痛,觉得自己今天无力完成作业了,就对妈妈说:“妈妈,这些作业我明天再做,行吗?”
妈妈看到海迪痛苦的样子,虽然心疼,但还是说:“玲玲,你想想,如果你是学校里的学生,你今天不完成作业,明天上学的时候老师让你交作业,你怎么办呢?今天的学习任务完成了,明天才能学习新知识。你一定要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今日事今日毕。”
海迪点点头,又强忍着疼痛,趴在床上埋头写起作业来。
从此以后,海迪一直铭记着妈妈的教导,每天必定完成规定的学习任务。有时候一天学习下来,海迪会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有时候妈妈看她实在太累,也会劝她先休息,把作业留到明天再完成,但海迪每次都会说:“今日事今日毕。今天的事情今天一定要做完。”
因为秉持着这样的学习信念,海迪在一年之内就学完了小学语文第一册至八册的全部生字,她掌握的生字量已经足够让她独立阅读了。
能够独立阅读以后,海迪的“胃口”变大了,她不再只满足于爸爸妈妈给她订阅的《小朋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这样的儿童刊物,爸爸书架上、桌子上那些大厚本的书,她也开始“啃”起来了。虽然“啃”起来还有些吃力,但每一本书都给她打开了一扇神奇的门,给她呈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她想知道每一本书里的故事,她想知道世界上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海迪看到爸爸屋里的墙角堆放着一大摞灰蒙蒙的书,十几本摞在一起,足有一尺多高,那并不是出版社出版的书,而是一些油印的大本子。海迪很好奇,非让爸爸拿一本给她看。
书又厚又大,纸张很粗糙,纸页上还能看见细碎的草屑。
书名很长,也很奇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
海迪问爸爸:“什么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海迪的爸爸是从事戏剧工作的,爸爸告诉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个苏联人,他是演员,也是导演和表演艺术理论家。这些大本子,都是苏联专家在中国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理论时的记录。”
海迪又问爸爸:“什么是表演理论呢?”
爸爸说:“表演理论就是演员怎样在舞台上演戏的道理。”
海迪立即对这些书产生了兴趣。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唱歌跳舞,她一直梦想当演员。
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妹妹上学去了,门又被锁上了,热闹的家一下子空寂下来。
海迪靠在被子上,打开那个沉重的油印本子,一页页地翻着,一页页地读着。书上说,你是一个演员,你来到舞台中央,舞台的下面坐满了观众,你必须忘掉观众,你要想象你现在不是在舞台上,而是站在窗前,此刻外面下着狂风暴雨,你的心被痛苦折磨,你的双手发抖,泪水从你的脸上流下来,一开始,你只是轻轻地抽泣,终于,你放声大哭……
海迪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没有倾盆大雨,窗外是一个大好的晴天。她想象自己很难过很伤心的样子,想象泪水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可是,脸上一滴泪也没有。虽然她的双腿麻木,一点儿知觉也没有,虽然她的臀部因为长满褥疮涂着呋喃西林软膏,贴着厚厚的纱布,虽然她每天得喝很苦很苦的汤药,每天得打维生素B1和B12,可是她从来不为这些事情哭,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哭,爸爸妈妈就会更加难过。每当她鼻子发酸,眼泪就要流出来的时候,她就会快速地眨眨眼,把眼泪赶回去。海迪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会演戏了,她觉得演员在很多人面前痛哭,其实比她在别人面前拼命忍住眼泪要容易得多。
海迪眨眨眼,重新望向窗外,想象外面的天空灰暗,雷雨交加,地上砸出无数水泡,雨水汇成小河……渐渐地,雨声小了,太阳出来了,被水洗过的原野一望无际……海迪穿着红色的小雨靴,牵着妹妹的手在原野上奔跑,鸟儿在她们的头顶唱歌,身边是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蜜蜂嗡嗡地歌唱着,美丽的蝴蝶和蜻蜓飞来了……她和妹妹尽情地奔跑着,洒下一路欢快的笑声……
忽然,海迪感到有两行眼泪滚过面颊,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和灰蒙蒙的书页上。她多么盼望自己能像刚才所想象的那样在绿色的原野上奔跑啊!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也许永远也做不到了。想到这里,海迪的泪水奔流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家里没有别人,海迪不用担心自己的哭会让爸爸妈妈难过,于是,她尽情地哭了起来,而那一刻,窗外依然是一片晴朗,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