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迪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她幼儿园时期的照片：她穿着领口和衣袖镶着花边的漂亮连衣裙，站在正中的位置，一大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像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她的周围。海迪的眉毛和嘴角微微向上挑起，美丽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快乐，两条藕段似的小腿站得直直的。

这张照片是海迪当年所在的幼儿园的老师保存下来的，也是唯一能证明她曾经拥有健康有力的双腿的证据。

海迪在幼儿园是最受大家欢迎和最受老师关注的孩子。她聪明，活泼，特别争强好胜，不管是学数数，学认字，还是唱歌、跳舞、画画、赛跑、讲故事，她都是第一名。她尤其喜欢唱歌跳舞，她站在舞台上一点儿也不紧张，还特别有表现力，因此，只要有文艺表演，海迪一定是主角。

五岁半的时候，有一天，海迪去参加幼儿园组织的文艺表演。在排演室里，随着悠扬的琴声，海迪踮起脚，挥舞双臂，像一只小鸽子一样又唱又跳：

小白鸽，展翅飞，

蓝天上，去飞翔，

向北飞，到北京，

……

海迪唱着，舞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海迪跌倒了！

海迪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也抬不起自己的腿，她的腿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她只能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鸽子一样在地上可怜地挣扎。海迪吓坏了，大声向老师求助：

“老师，我的腿，我的腿呢？”

老师们立即把海迪送进了医院，海迪的爸爸妈妈也闻讯赶来了。医生们经过反复诊断以后，不得不痛心地宣布：海迪患的是脊髓血管瘤，这个病在全世界都是疑难病症，还没有治愈的方法，海迪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可能要瘫痪了！

医生的宣告对于海迪的爸爸妈妈来说，仿佛晴天霹雳，他们感到天都要塌了。

海迪的爸爸妈妈不忍心看着海迪就这样倒下去，他们期待医学上的奇迹。他们发了狠心要在这个世界上为海迪遍求名医，哪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幼小的海迪，从此开始了动荡不安的求医之路。

海迪出门看病坐得最多的交通工具是火车。那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没有方便的旅行箱，也没有好看的旅行袋，妈妈会把要换洗的衣服和其他必要的行李都打在一个包袱里。每次出门，妈妈总是背上背着海迪，胳膊上挽着一个大包袱。

她们从来没有在火车上买过饭菜。海迪妈妈总是吃从家里带的馒头和咸菜，用一个搪瓷缸喝列车员送来的开水。

海迪也吃馒头，但妈妈不让她吃咸菜，而是吃从家里做好后、装在玻璃瓶子里的清蒸带鱼和肉末雪里蕻。妈妈做的清蒸带鱼好看又好吃，银色的鱼块上撒着嫩黄的姜片和绿莹莹的葱丝，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妈妈给海迪吃鱼的时候，总是小心地把一排排鱼刺完整地剔出来，然后把一段段雪白的鱼肉递给海迪。海迪让妈妈吃鱼，妈妈总是说：“玲玲，妈妈不喜欢吃鱼。玲玲要多吃鱼，多吃鱼，病才会好得快。”为了病能快点好，海迪就把鱼肉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火车常常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海迪趴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像大人一样心事重重——她盼着自己的病能快点好起来，如果她的病好了，妈妈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背着她四处奔波了。

在治病的过程中，海迪表现出了远远超越她年龄的坚强、忍耐和配合。

为了做检查，医生要把很长的针扎进海迪脖子后面和腰部的骨头缝里，抽取一管管透明的“水”，这叫脊椎穿刺手术。当长长的针刺进脊髓的时候，那种疼痛就连意志坚强的成年男子都难以忍受，幼小的海迪却说：“叔叔，阿姨，扎针我不怕，挨刀我也不怕，只要能把我的病治好，再痛我也能忍受，等治好了病，我还要当演员，当运动员……”

针头在海迪的身体里每前进一小段，海迪的身体都会像触电一样抽搐一下。谁都知道，她幼小的身体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大哭。她其实很想哭，也很想叫喊，但她知道妈妈就躲在手术室的门后面，要是妈妈听见她哭叫，妈妈一定会哭的，她不想看到妈妈哭。这样想着，泪水就变成了汗珠从她的鼻尖上、额头上冒出来，不一会儿，她的头发就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看到病房里其他孩子打针吃药的时候都会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有的急了还会咬医生，咬自己的爸爸妈妈，她羡慕地想：也许这样叫喊，痛苦就会减轻一些吧？下一次医生再做检查的时候，我也要这样大哭大叫……可是，下一次做检查的时候，海迪依然会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肯哭，也不肯叫。因此，每一次海迪做完很疼的检查，她就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想闭上眼睛睡觉。而她醒来的时候，总是会发现枕头上有一块块湿湿的印迹，因为她虽然在医生检查的时候没有哭，但在梦里她哭了。

各地的名医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高超的医术来治疗这个聪慧可爱的小姑娘，虽然每一位医生都尽心尽力了，但海迪的病并没有好转。

海迪有一本很厚很大的画册——《世界上的动物》，是有一次住院的时候，爸爸买了送给她的。爸爸说：“玲玲，翻开这本书就会走进一个动物园，能认识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动物，玲玲躺在病床上就不会寂寞了。”

画册里的动物千奇百怪，有好些是海迪在动物园里没有见过的，比如善于奔跑的袋鼠、凶猛的美洲豹、整天无精打采的小懒猴……海迪看得津津有味。

也是在这本书里，海迪认识了斑马。

画册里有一张照片：在非洲肯尼亚的辽阔草原上，生活着成群的斑马，它们全身长着美丽的花纹……

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海迪便很想到非洲去看看，去看看那里的斑马。

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斑马。

为了弄清楚她生病的原因，医生在海迪的身上进行了“斑马实验”，海迪年幼的身体被涂上了一道一道的碘酒，就像斑马条纹一样。实验过程并不疼，但是海迪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在陌生的医生和护士面前赤身裸体让她感到很难堪，可是为了治好病，海迪咬牙忍耐了下来。冰凉的刷子在她身上一道道刷过，海迪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匹斑马。

紧接着，海迪的眼前一阵白光闪烁，是一位拿着照相机的医生正站在床头柜上，俯身为她拍照。

当这一切终于结束后，医生们拿起病历夹，拎起白色的木箱出去了，走廊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护士阿姨让海迪起来穿衣服，海迪看见自己全身都是蓝色的斑马纹。她不愿意再看见这些斑马纹，便请求护士阿姨带她去洗澡，她要把全身的斑马纹洗掉。

可是护士阿姨告诉她，碘酒是洗不掉了，只能等过些天它们慢慢挥发掉。

海迪不再说话，穿好衣服重新躺在病床上。

泪水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来。她忽然很想大声哭喊，她不想再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不想再忍受这一切；她不愿当一个想哭不能哭、想叫不能叫的孩子，她要当一个想哭就使劲哭、想叫就使劲叫的孩子；她不愿意变成斑马，她要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穿上漂亮的花裙子……

“啊——”

“啊——”

“啊——”

海迪听见了一个女孩子凄厉的尖叫声，那叫声是从她自己的喉咙和胸腔中发出来的，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

整个病房都激荡着这刺耳的尖叫声。

整个楼道都激荡着这刺耳的尖叫声。

门被猛地推开了。一群护士飞跑到海迪的病床前，她们按住海迪猛撞床栏的脑袋，要她别哭，别吵，别闹，她们说：“你是好孩子，你要听话，你要安静。”

海迪跟她们对着干，她发疯似的叫着：

“我不听话——”

“我不安静——”

医生来了，他握住海迪冰冷的手，让海迪靠在他的胸前。医生说：“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你最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海迪重又躺下。

她累极了。

医生和护士走了，病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海迪睡着了。在梦中，她来到了非洲的草原上，看见一群斑马正在追逐嬉戏，看见一匹蓝色的小斑马向那一群斑马跑去，它的眼角还挂着闪亮的泪珠…… L8y/5rkBXsx4ubd5uM9vJWHFl9gVTicoLsIqdFaxj0Qy3oNSMM6KWTomoFomHoX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