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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黄”与“老”的关系

黄老道家为何是以“黄帝”“老子”命名的道家?“黄帝”“老子”为什么能够结缘?在黄老道家政治哲学中,“黄帝”“老子”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这是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过去,不少学者认为,在黄老道家中,黄帝只是为了提高学说的影响而设置的可有可无的假托 ;但通过研读大量出土文献,结合丰富的传世文献,我们越来越清楚地发现,正是通过黄帝这个媒介,为社会所普遍遵循的规则、禁忌系统才得以导入黄老道家理论系统,使之既具有现实操作性,又有天生的可信性和权威性。只有了解了黄帝在黄老道家天道论中的作用与地位,黄老道家之称谓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如前文所述,老子之“道”虽然具有神圣性、绝对性,但也有过于玄虚、过于抽象的倾向,要将其运用于现实政治生活中,成为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认识、可以效法的道,就必须借助于“天道”等媒介。而黄帝正是先秦天道观的总代表,所以司马迁用“法天则地”四个字去评价他,即黄帝能够替天行道,能够把握处理天、地、人一切关系中最为根本的原理。这个道不是“妙不可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而是具有绝对性、权威性、合理性、公正性、无私性的天道,是人可以理解、可以效法,且不得不服从的法则。

在古代中国,如果说有那么一种理论,可以将天文、历法、政治、经济、军事、养生完整地、系统地、有机地关联在一起,使人类所有行动都可以从自然原理中找到合法性依据,并且可以用一种学说、一个框架把所有内容涵盖进去,那就是以黄帝为名义的“法天则地”思想以及与此相关的黄老道家学说。黄帝之言,必有后起的、假托的部分,但说如此大规模的“法天则地”学说全是后人在某一时间突然冒出的伪托,不免有简单化之嫌。该学说必然有其历史渊源。我们不管黄帝是否真有那么多发明创造,是否真有那么多学说,是否真的那么神明,仅从社会功能来看,“黄帝”作为一种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性意义的历史存在,应该很早就发挥作用了。首先,黄帝形象为不同地域、不同风俗的人群所认可;其次,黄帝的影响涉及了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的方面;最后,黄帝的尊严被社会上中下层普遍接受。相比于约束人伦关系的礼仪规范,天道更有可能成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不同风俗的人群普遍信奉、遵从的规则、禁忌系统。事实上,以黄帝为代表的学说成功地将这些规则、禁忌系统导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小至个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大至国家的生产、祭祀、战争,几乎都与此相关。该学说成为实用的知识和技术,并超越学派、国度,既具有现实操作性,又有天生的可信性和权威性。

因此,理解黄老思想何以既具有权威性又具有可行性,仅仅从老子思想的角度展开是不够的,更需要从“黄帝”这一侧面加以开掘。依靠黄帝代表的规则、禁忌系统,从天道到人道才得以真正落实。

作为道家,黄老道家的学说显然离不开“道论”,同时,作为一种具有强烈现实性的政治学说,黄老道家又是一种“政论”,这两者是彼此呼应,相辅相成的。基于对《黄帝四经》等黄老道家文献的研究,我们可以梳理出比较清晰的两条线索,即“老子类型的道论和政论”和“黄帝类型的道论和政论”,这是相对成熟的黄老道家所具备的基本思想结构,尤其是后者,绝非虚无的假托,而是有着具体的内容和实际的功用。

道论是黄老道家的哲学基础,在《黄帝四经》中,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世界整体被划分为道和物、形上和形下、本体和现象两大部分。道既是先于万物存在的本原,又是使万物得以存在的本体,这种认识在《道原》中有集中论述。《道原》的上半篇以宇宙论的形式,描述了道体无名无形、独立不偶,但“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的形上特征,下半篇则转入圣人如何体道用道,以实现“抱道执度,天下可一”的政治目的。显然,这和老子既强调“道”为最高本体,又强调“道”对于社会和人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在此,笔者将其称为“老子类型的道论”。这种道论既为万物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据,又为圣人(《黄帝四经》常常称之为“执道者”)走上至高政治地位及完成天下一统之政治目标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据,因此这一理论是不可或缺的。

这一类道论在《黄帝四经》中虽然重要,但似乎还不是论述的重点,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另外一种道论,可以简言之为天道论。这种天道论视天、地、人为相互联动的一个整体,根据宇宙秩序来指导人类的政治行为。《黄帝四经》中有大量关于天地之道的描述,有时指的是日月运行、四时更替等表现为“理”“数”“纪”的宇宙秩序,有时指的是阴阳消长、动静盈虚、刚柔兼济的宇宙原理,这都是人所需要认识和把握的天道。较之常人无法感知、难以体会的抽象之“道”,天道是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感受、不得不遵循的天地运行规律和法则。因此,天道既具有形象直观的特点,同时又具备与“道”相同的权威性和绝对性,这样,顺应天道就成为掌握天下最为直接有效的手段。对于圣人而言,法天地以尽人事,从天、地、人贯通的宇宙秩序中提炼出治世的方法、是非的标准,就是首要的政治事务。因此,这种道论较之“老子类型的道论”,具有更为实际的指导意义。

这种呈现为宇宙秩序和原理的天道论,以及由天道导出人道的思路,其实在《管子》《吕氏春秋》《淮南子》《鹖冠子》等传世文献中也都能够看到。从中我们发现,这套包罗万象的、统一连贯的宇宙观,与知识、技术、禁忌、规则有着密切关系,而黄帝在这套为社会所普遍信奉、遵从的规则、禁忌系统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这样的黄帝形象在《黄帝四经》也常常看到,如《十大经·观》中,黄帝在天地、阴阳、四时、晦明、万物的创生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十大经·立命》有:“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践立(位)履参,是以能为天下宗。”表明黄帝形象与五行有着密切关系,其内容必须与阴阳术数结合起来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在此,笔者将这种以黄帝为代表的天道论称为“黄帝类型的道论”。

《黄帝四经》的政论同样立足于两种道论,可以区分为“老子类型的政论”和“黄帝类型的政论”。

依据“老子类型的道论”,道生万物就是由无名、无形的道走向有名、有形的物的过程,形下的、现象的万物都是道的体现。如果说在老子那里,无名、无形的“道”是论述的重点,那么到了黄老道家这里,虽然同样是道生万物的理路,但重点已经转向万物生成以后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由“形”“名”来体现的。所以,如前面已经有所论述的那样,君主作为执道者,在人间所要从事的第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认识和把握“形”“名”,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人间的名分系统、规则系统,然后让名分、规则系统发挥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功能。因此,执道者必须以“形”“名”为“见知”天下之工具,必须利用“名实一致”的原理,去观察和把握各种复杂的政治现象。第二项重要工作则正好相反,执道者必须站在“无形”“无名”的“道”的高度,模拟道生万物的过程,去树立“形”“名”、把握“形”“名”,但他自己却不能为“形”“名”所束缚。这样,执道者才能控制发源于“道”的最为根本的政治资源,使自己立于无人能挑战的绝对地位,保证自己在政治上的垄断权。因此,在《黄帝四经》中,政论的出发点是从“名”开始的。同时,《黄帝四经》的政论也就必然与“虚静”“无为”“至素至精”这种修养论、功夫论合为一体。虽然这种通过养身以治国的理论在《黄帝四经》中不是很多,但其存在是显而易见的。

再来看“黄帝类型的政论”。如前所言,因循天道是掌握天下最为直接有效的手段。《黄帝四经》反复强调天道为人事明确了一切行为准则,人事只是天道的延伸而已。《黄帝四经》中有大量与“天”相配合的表述方式,如“天当”“天极”“天功”“天时”“天毁”“天诛”“天罚”“天殃”“得天”“失天”等等,这给其政治理论抹上了极为浓厚的天道论色彩,但这种天道论绝非使人简单匍匐于天的权威之下的那种宗教意识,而是让人主动积极地参与到天地之化育中去,其最为典型的学说就是阴阳刑德理论,其实质是政令必须和阴阳消长的自然节律吻合。如《十大经·观》提出:“并(秉)时以养民功,先德后刑,顺于天。”通过天道把德治和刑治有机地结合起来。《经法·四度》提出:“极而反,盛而衰:天地之道也,人之李(理)也。”强调因时而动、物极必反的原理。这样,政治行动就完全可以从自然原理中找到合法性依据。

由此可见,在《黄帝四经》所代表的黄老道家政治学说中,老子类型与黄帝类型都发展出了各自的道论和政论,这两个系统虽然侧重点各有不同,但能够相互涵摄、相互补充、有机交汇,形成了一种具有实际政治效应的理论。黄老道家之所以有宏大的视野、超脱的胸怀、长远的眼光,能够从整体、全局、超越的角度考虑问题,能够“虚无为本,因循为用”,能够兼容并超越百家,显然与黄、老的融合和互补有着密切的关系。

曹 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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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5.

丁原明.黄老学论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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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名与有名:名家的政治哲学

名家和名学,在中国历史上的命运可以说极富戏剧性。先秦秦汉有关“名”的论述极为丰富,《论语》《墨子》《老子》《荀子》《公孙龙子》《管子》《韩非子》《申子》《尸子》《黄帝四经》《吕氏春秋》《尹文子》《春秋繁露》及伪书《邓析子》等许多文献从不同角度论述过“名”。对“名”的重视,甚至一度到了这样的高度,如“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管子·心术上》),“有名则治,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管子·枢言》),“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申子·大体》) ,“治天下之要在于正名……苟能正名,天成地平”(《尸子·发蒙》),“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韩非子·扬权》),“名正则治,名丧则乱”(《吕氏春秋·正名》),“至治之务,在于正名”(《吕氏春秋·审分》),“〔名〕正者治,名奇(倚)者乱。正名不奇(倚),奇(倚)名不立”(《黄帝四经·十大经·前道》),“名者,大理之首章也”“是非之正,取之逆顺;逆顺之正,取之名号;名号之正,取之天地;天地为名号之大义也”“名则圣人所发天意”“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名”成为确立是非、制定秩序的根本性法则。

汉以后,有关“名”的论述逐渐减少,名学成了一门绝学,只在魏晋时期有所复兴,之后便消失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几乎被人遗忘。进入20世纪之后,“名”的研究又突然大兴。对《公孙龙子》等名家著作进行注释者不胜枚举,名学作为中国逻辑学的代表,成为中国逻辑学史研究的重点。也就是说,名学从一门极具传统意味的学问变成一门极具西学意味的学问。

受20世纪初传入中国的西方逻辑学的影响,名家研究在中国一度极为兴盛,成为中国古代逻辑思想史研究的主要组成部分。百年之后,我们回首这一研究领域,发现它在取得许多重要学术成果的同时,其实也不无偏颇之处。可以说,名家研究从一开始就有方向性的错误,表现为不顾名家所生存的思想史环境,将西方逻辑学概念、框架、方法简单地移植过来,有削足适履之嫌。20世纪后在西方学术背景下形成的先秦名学研究,只重视逻辑意义上的、知识论意义上的“名”,有时甚至曲解伦理意义上的、政治意义上的“名”,将其当作知识论、逻辑学材料来使用。自从将“名”“辩”与西方逻辑学相比附后,只要谈到“名”,似乎就只能从逻辑的角度出发。这样使很多看上去与逻辑学无关的“名”的资料被轻视,被闲置,甚至被曲解。特别是那些伦理意义上的、政治意义上的“名”,虽然是中国古代“名”思想中不可割裂的、有机的、重要的成分,却因为西方逻辑学研究的思路而得不到正视,得不到客观的研究。因此,20世纪名学研究既有巨大的成就,也有严重的偏差。这种偏差在于将对“名”自身(语言结构)的研究和对“名”功能(政治作用)的研究混为一谈。要研究先秦名学,不能忽视大量与政治思想相关的资料。

我们发现,先秦秦汉时期,关于“名”的论述虽然极为丰富,但论述的内容却往往相去甚远。在《论六家要指》中,司马谈是这样总结名家的: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从司马谈关于名家的定义来看,他是一分为二地看待名家的。说他们“苛察缴绕”“使人俭而善失真”,可能是指他们在概念、名词的辨析上过分拘泥,超出了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程度,以致到了“失真”的地步,这是其短处。但是他们追求“正名实”及“控名责实,参伍不失”,却是值得肯定的。

从司马谈的定义里,我们能读出很多有意思的内容来。首先,司马谈笔下的名家虽然在概念、名词的使用上过于执着,有点像今天所谓的逻辑学或语言学,但他们并不是不关心政治,因为从“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这种《韩非子》中常见的话来看,这是一种接近于法家的政治思想,不仅与抽象思辨无关,而且甚至可以作为政治上的实战理论。因此,显然司马谈把所谓的名家也当作一种政治思想来看待。

其次,司马谈没有指明代表者或代表作,这使我们不知道他所谓的名家具体可以和谁对应。其实司马谈所谓的“家”,并不确指哪一个流派、哪一个学术团体,而是一种政治倾向。在他心目中,其实只有道家是吸收了各家长处的、最高层次的哲学,其余五家都有其长短,只有在被道家兼容之后,才能扬长避短。日本学者关口顺(関口順)曾专门分析司马谈心目中“名家”一词的来源。他认为,这一名称并非来自倡导“形名”“名实”“正名”的某一类人,也不是来自所谓的“辩士”。他指出,“名家”这种分类,从其命名之来源看,它是源自“形名”、源自“正名”还是源自“名实”,其实难以断定,实际上,它是将“形名”“正名”“名实”的意义都包含其中,并与道家、法家相关联的一种政治思想。

虽然司马谈没有明确指出他心目中的名家是谁,但是从他的定义中,我们可以做相应的推测,即这里有两种名家的影子:正面的是司马谈所推崇的,将“名”思想运用于政治场合,并发挥积极作用的政治思想;反面的则是被否定、被批判的,执着于概念、名词分析的,与政治没有直接关系或对现实政治会产生消极影响的思想。

总之,司马谈总结出的名家,只是依据学术宗旨做出的概括,而非类似儒墨的学派意义上的传承。在看似类似的学术宗旨下,其实包含着两种不同的名家,一种是伦理、政治意义上的,一种是语言、逻辑意义上的。或者说一种是“政论型名家”,一种是“知识型名家”。目前的研究显然侧重于后者,但其实前者在中国古代影响更大。儒家所讨论的“名”,大致属于伦理意义上的层次,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是调节性的而非规范性的。而战国中晩期法家及一些道家(黄老思想家)所讨论的“名”,往往与“法”思想密切相关,具有规范性的意义,是统治者可以直接把握和操作的工具。语言、逻辑意义上的“名”主要是惠施、公孙龙及墨辩学派所讨论的对象,他们把“名”自身当作一种认识对象来研究,注重认知的原理与方法,倾向于时空与物性的抽象辨析。不能说后者没有对前者产生过影响,但在相当多的场合,后者只是前者批判的对象,对中国思想史真正产生过影响的是伦理、政治意义上的“名”。中国古代思想家们对“无益于治”的东西没有兴趣。正因为“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工具,如何把握它、管理它,由谁来把握它、管理它,就成为重要的话题。由此形成“名”“法”常常连用的现象,“名”成为确立是非、制定秩序的根本性法则。这一奇妙现象,实际上是法治国家在形成过程中,对规范、准则的作用和意义过分追求和崇拜的结果。 DfZ7irAAjBZXq0RW0ytjtwNXmr+AFV/rBWPQOgvH677WduWtZnva+8y1BtiJ5D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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