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开始,儒家不是自己建立组织,并依托此组织以伸张其思想主义,而是选择了“仕”,希望通过出仕将其思想主张贯彻到政治实践中去。这样,儒家与当时的政权、执政者之间便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依附关系。儒者一旦进入官场,便不再是纯粹的士子、读书人,而成为臣子,与君主之间存在着“君臣之义”,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故孔子主张“事君,能致其身”(《论语·学而》),要求“事君尽礼”“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对于君,他亦抱有极大的敬意:“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论语·乡党》)不过,儒者选择仕,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禄,而是“行其义也”(《论语·微子》),是为了实现其政治理念与人生理想,故在“君”之上,他们还安置了更高的“道”,以“道”为人间的价值原则和政治理想,而自视为“道”的维护和实践者。在君与民之间,他们亦不因为受雇于前者,便无条件地为其俯首效忠,而是自觉地以民众利益代言人自居。所以从孔子起,便主张“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要求“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体现了“以仕行道”的价值取向。
不过儒家的政治选择,也使其陷入一种不可避免的两难境地:一方面他们虽然遵循“不仕无义”的政治理想,希望通过出仕来改造“无道”的政治秩序和社会现实;但另一方面,“以仕行道”又必须以“得君”为条件,如果昏君当道,明主不遇,则不仅“行道”无法实现,自己的人格乃至生命还会受到威胁和伤害。面对这一困境,孔子提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在“仕”之外,又保留了“隐”,主张“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仕”是积极意义上的推行、实现“道”,而“隐”是消极意义上的坚守、维护“道”,故“行道”才是儒者的最高目标和理想,而“出仕”不过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而已。如果“行义”不得,宁可“隐居”以保持意志的独立,亦不可为了利禄而放弃儒者的原则与理想。做不到这一点,便不配做一名儒者,便会受到孔门的抨击和讨伐。“季氏富于周公,而求(孔子弟子冉有)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正说明了这一点。不过,“隐”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出仕”与“行道”之间的紧张,使儒者在“行道”不得时,可以暂时从官场中抽身而出,以不合作的方式维护人格的完整,同时表达对执政者的抗议,但它终归是在消极的意义上寻求解决之道。更重要的是,“出仕”是为了“行道”,而它本身又必须以“天下有道”为条件,否则只能退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矛盾,也是“以仕行道”需要克服的局限。所以当“天下无道”时,儒者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选择,仍是一个需要探索的问题。
孔子之后,曾子一派一方面继承了“以仕行道”的思想,主张“国有道,则突若入焉;国无道,则突若出焉,如此之谓义”(《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下》),另一方面则提出“循道而行”“直言直行”,试图以士的独立人格和批评精神来对抗“天下无道”。“曾子曰:天下有道,则君子然以交同;天下无道,则衡言不革;诸侯不听,则不干其土;听而不贤,则不践其朝。”(《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下》)“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天下无道,循道而行,衡涂而偾,手足不掩,四支不被。此则非士之罪也,有士者之羞也。”(《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中》)当“天下无道”时,他们不是“卷而怀之”,而是“衡言不革”“循道而行”,坚持主张,不会改变;遵从道义,身体力行,甚至牺牲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体现了以身殉道的大无畏精神。子思一派也提出:“事君可贵可贱,可富可贫,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故君命顺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礼记·表记》)主张“与屈己以富贵,不若抗志以贫贱。屈己则制于人,抗志则不愧于道”(《孔丛子·抗志》),甚至“恒称其君之恶”。与曾子一派一样,他们也是将“道”置于“君”之上,并以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宗教热忱”来维护、实现“道”。由于曾子、子思主要试图以士的道德精神来面对“天下无道”,故他们的主张可称为道德解决方案。
与曾子、子思不同,子游一派则提出了“大道”的概念。在他们看来,道不仅是一种政治秩序和道德原则,更重要的是,它还指政治制度和权力所有。所以天下的“有道”“无道”主要不在于君主个人品性的好坏,而在于实行什么样的制度,在于是权力公有还是私有。他们认为,“天下为公”、权力公有才是符合“大道”的,其具体的制度是“选贤与能”,即根据贤能推举产生天子乃至各级执政者。只有在“大道之行”的条件下,“男有分,女有归”,人们各得其所,积极地从事政治、经济活动,才可以实现政治清明和共同富裕的“大同”社会。反之,在“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权力私有的条件下,虽然通过“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礼记·礼运》),亦可达到“小康”,但终归是次一等的、非理想的社会。而“大同”“小康”之分的潜在含义是,要想真正实现“大道”,就必须从政治制度入手,实行权力公有、“选贤与能”,故它所揭示的是一套政治解决方案。
子游一派不是将“行道”寄托于君主身上,而是着眼于政治制度本身,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以仕行道”的局限,其思想无疑更有深度。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随着燕王哙“让国”的失败,这一倡导“天下为公”、权力公有的思想暂时遭到了挫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故此后的孟子主要回到了曾子、子思的道德解决方案,并对其做了进一步的发展。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尽心上》)“以身殉道”表明,道才是儒者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具有比君主更高的地位,所以至死也要维护、坚守之。孟子说:“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告子下》)认为出仕的目的就是要引导君主服从道,而不可使其违背道。又称:“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离娄上》)认为君主的行为决定国家的治乱,“一正君而国定”。这表明孟子主要是从“格君心之非”,而不是从政治制度本身来思考“天下无道”的。从这一点看,与子游一派相比,孟子在思想深度上似有不足,但他发展了儒家的批判、抗议精神,肯定了人民的革命权、反抗权,则是一大贡献。在孟子看来,士一旦选择出仕,便进入了既定的等级秩序中,便会产生君臣的上下关系。但是士既然“志于道也”,是为了“行道”,那么他同时又具有“道”与“德”上的优越地位。“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万章下》)既然“道”高于“位”,当君违背了道,或与道发生冲突时,士就应坚定地站在“道”的一边,以道抗位。所以,他反对对君主一味顺从,认为“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滕文公下》),主张“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尽心下》)。他向齐宣王进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离娄下》)臣不应无条件地服从君。对于“贵戚之卿”来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对于“异姓之卿”来说,“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万章下》)。与君位相比,士更应关注人民的利益与福祉,应该“守先王之道”(《滕文公下》),“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尽心上》),直言进谏,为民请命。而对于桀、纣之类的暴君来说,杀之、诛之亦完全合理。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
诚如学者所言:“孟子之政治思想,遂成为针对虐政之永久抗议。”“专制时代忠君不贰之论,诚非孟子所能许可。” 而孟子倡导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滕文公下》)精神,“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尽心上》)的独立人格,也成为批判专制、抗议暴政的强大精神力量。正是在此基础上,荀子将“从道不从君”看作“人之大行也”(《荀子·子道》),是儒者为政的基本原则。主张面对不同素质的君主,采取不同的臣道:“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荀子·子道》)在出仕、为政的态度上,荀子与孔、曾、思、孟基本上是一致的。
可以看到,面对“天下无道”,早期儒家学者不论是选择“循道而行”“以身殉道”,还是寻求制度的根本变革,都不是把君看作是最高的,而是认为君之上还有更高的道,并把“行道”看作儒者的终极使命和理想。在曾子、子思、孟子那里,道主要体现为政治秩序和仁道原则;而在子游一派那里,道则体现为政治制度,体现为“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权力公有。二者虽有层次的差别,但也存在融合、互补的可能。因为君臣有义、博施济众同样是“天下为公”的目标,甚或可以说,只有在“大道既行”“天下为公”的条件下,君臣有义、博施济众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实现。儒者关注人间的政治秩序,希望通过积极的出仕来改变“无道”的社会现实,亦有其积极意义。所以无论是曾子、子思的道德解决方案,还是子游一派的政治解决方案,都凝结了古代儒者为“殉道”“行道”所做的种种尝试和努力,是他们政治智慧和道德人格的反映和写照,在历史上自有其不可否认的价值和意义。但道德和政治解决方案只有结合在一起,才能摆脱“以仕行道”的困境和局限,才能在未来儒家政治文化的重建中发挥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