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兼爱是墨家思想学说的核心主张。那么,兼爱理想该如何来实现呢?即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实行、如何来实行的问题。“政治的实质是管理,谁来管理、怎样管理,是政治的核心问题。墨子主张贤人用智慧的方法管理国家。”
周代社会,用人的标准主要是亲亲,即只任用自己亲近的人。孔子主张“亲亲有术,尊贤有等”(《非儒》)、“故旧不遗”(《论语·泰伯》),又说“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论语·微子》)。虽然也重视贤才,但这种重视是有范围的。而墨子则主张任人唯贤。
墨子认为,选用贤才对于国家政治具有重要作用,认为是否尚贤是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亲士》说:“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尚贤是一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的必要条件。《尚贤上》说:“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其故何也?”“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没有一个统治者希望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得越来越糟糕,而是总希望把国家治理得好,但为什么希望的是把国家治理好,结果却总是国家被治理得很差呢?墨子认为,一个国家是否治理得好,关键就在于能否众贤,即得到大量的人才。《所染》说:“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意,然国逾危,身逾辱。”《尚贤上》说:“故得士,则谋不困,体不劳,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恶不生,则由得士也。”好的统治者、管理者一定要善于把精力集中在人才的选拔上,只有选拔好的人才来管理,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因此,《尚贤中》说:“今王公大人之君人民、主社稷、治国家,欲修保而勿失,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曰: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是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尚贤是国家政治的根本。
那么,贤才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和素养呢?《尚贤上》指出,贤才的基本标准是“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这相当于今天说的人才必须德才兼备。时下有这样的说法,有德有才是合格品,有德无才是次品,无德无才是废品,有才无德是危险品。作为人才,德和才均属重要素养,实际情况下,甚至德要远重于才。所以,墨子认为,人才首先必须具有高尚的德行修养,德是人才之本。《修身》篇说:“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品行是衡量一个人才的根本。《鲁问》篇载:鲁君曾问墨子:“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墨子回答说:“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赏誉)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蛊,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必须既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即必须了解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才能做出立谁为太子的决定。《修身》篇说:“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辨)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秏。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故彼(非)智无察,在身而情(惰),反其路(务)者也。”人才必须是具有高远的志向、讲诚信、公平正义、学识渊博、行胜于言、言行一致的人,是能够“反之身者也”,即能够经常进行自我反思、反省的人。例如,关于诚信问题,《经上》说:“信,言合于意也。”《经说上》说:“信,不(必)以其言之当也。”言语诚信,就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虽然所说的最终不一定发生。《经上》说:“行,为也。”《经说上》说:“所为不善名,行也。所为善名,巧也,若为盗。”行就在于有所作为,这种作为并不是为了取得某种好的名声,否则就和盗贼的行为没有两样了。所以,人才必须首先具有很深厚的修养。
其次,人才必须具有过硬的本事及专长。《耕柱》篇说:“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人才不一定是全才,但必须具有自己的专长。没有才能的人不值得被重视。《亲士》篇说:“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一个人是否为人才,既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尤其要考察实际行动和实际效果。《耕柱》篇载墨子曰:“言足以复行(履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除非能在实践中发挥作用,否则不是什么好的言论。《公孟》篇载:告子曾经对墨子说:“我〔能〕治国为政。”墨子说道:“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言),子之身乱之矣!”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言论只有在实践中真正发挥作用,才可以体现其意义。
墨子也看到,人才存在自身的弱点。首先,人才因为其有才华,所以很容易被摧残。《亲士》篇说:“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其次,人才因为有其所长,所以很容易自负。《亲士》篇说:“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人才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弱点和问题,但是却可以为聪明的统治者出谋划策,发挥作用。《鲁问》篇载:鲁阳文君曾经问墨子:“有语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可谓忠臣乎?”墨子回答道:“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景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也。君将何得于景与响哉?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微之以谏,己有善则访之上,而无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无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乐在上,而忧戚在臣。此翟之所谓忠臣者也。”只知道听从领导者任意指挥的人算不得真正的人才,因为这种人与影子和回声的作用类似,真正的人才必须能够对领导者的过错进行劝谏,具有捍卫真理的勇气。
因此,作为统治者来说,必须不拘一格用人才。首先,统治者必须任人唯贤,不能任人唯亲。《尚贤下》说:“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王公大人有一罢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一危弓、罢马、衣裳、牛羊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统治者在小事情上知道尚贤,但在治理国家这样的大事情上却不知道尚贤,是“知小而不知大”的表现,其在逻辑上的矛盾之处就是把国家看得不如牛羊或衣服重要。所以,《尚贤中》说:“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借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借良宰。故当若之二物者,王公大人未〔尝不〕知以尚贤使能为政也。逮至其国家之乱,社稷之危,则不知使能以治之。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夫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岂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统治者在治理国家时重用没有智慧的无故富贵、面目姣好者,是不尚贤的重要表现。任人唯亲是封建宗法制社会的普遍现象,墨子对这种不合理的做法进行了否定,强调不分血缘亲疏、等级贵贱,必须任人唯贤。《尚贤中》说:“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主张用任人唯贤来代替、否定血缘宗法制的“亲亲尊尊”的用人原则,反对封建贵族世袭垄断的政治特权,强调唯才是举、唯贤是举。所以,《尚贤上》说:“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辟贫贱,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辟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避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逮至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是其故何也?曰: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对于统治者来说,必须任人唯贤,唯才是举,以德才兼备作为用人的标准,而且只要统治者能够真正唯才是举,就能够众贤。
其次,统治者必须采取有效的措施来真正地重视人才。《尚贤上》说:“然则众贤之术将奈何哉?子墨子言曰: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对人才要富之、贵之、敬之、誉之,即必须充分地尊重人才。《尚贤中》说:“是以必为置三本。何谓三本?曰: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其事之成也。”必须给予人才以足够的地位、适当的待遇、应有的权力,人才才能发挥其作用。《鲁问》篇载:墨子曾经派遣公尚过到越国去。公尚过游说越王,越王很高兴,并对公尚过说:“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答应了这件事,于是越王为公尚过套车五十乘,请他到鲁国迎接墨子来越国。公尚过对墨子说:“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说,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回答公尚过说:“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我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如果越王充分重视墨子的学说,那么即使生活条件差,墨子也会到越国效力;但是如果越王并不重视墨子的学说,则即使生活条件再优厚,墨子也不会到越国去。所以,对于人才来说,“尊重”比待遇丰厚更重要。所以,《尚贤上》说:“故得士则谋不困,体不劳,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恶不生,则由得士也。”只要统治者能够唯才是举并真正地重视人才,就能够充分地发挥人才的作用,实现天下大治。
在墨家看来,要实现天下大治,除了要任用贤人来管理国家外,还要解决一个如何管理好国家的问题。墨子认为,国家的管理最重要的是尚同,即上同,也就是要全国上下一心,“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中》),从而实现天下太平、社会安定。
墨子认为,人类最初由于没有“一同天下之义”,因此完全处于一种“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的混乱状态。思想认识上的混乱状态,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相互亏害和仇恨。《尚同上》说:“子墨子言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尚同中》也说:“子墨子曰: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内之父子兄弟作怨仇,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至乎舍余力,不以相劳;隐匿良道,不以相教;腐朽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在没有统一道义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处于一种“交相非”,即互相否定、互相排斥的“禽兽”般的关系中。梁启超认为,墨子的上述思想和欧洲初期的“民约论”类似。 “民约论”虽大成于法国的卢梭,但其实发源于英国的霍布斯和洛克。他们都说,在人类建国之前,人人都是野蛮的自由人,漫无限制,不得已聚起来商量,立一个首长,于是乎就产生出国家来了。他们的见解正和墨子一样。
国家起源于统一道义的需要,只有统一道义才能息争止乱,而政长的任务就是“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上》说:“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访)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意若闻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上以此为赏罚,甚明察以审信。”在墨子所设计的政权机构蓝图中,从天子、诸侯到乡长、里长等,各个级别的领导者都是从仁人、贤者中选拔任命的。由于各级领导者都由仁人、贤者来担任,他们首先便能够以身作则,推行兼爱,然后上行下效,下边学着上边的样子做,这样整个国家便能够用仁义统一起来了。为了维持政权的良性运转机制,墨子主张运用批评、表扬、奖励和惩罚等各种方式,即运用认识和道德评价,以及行政和法律的手段。
墨家的“尚同”即“上同”的意思,就是要上下通情,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做到信息畅通。《尚同中》说:“故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上有隐事遗利,下得而利之;下有蓄怨积害,上得而除之。是以数千万里之外有为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赏之;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先王之言曰:‘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助之言谈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谈谋度速得矣;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矣。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曰: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通过尚同,领导者就能够使人耳目助己视听,使人嘴巴助己言谈,使人心智助己思考,使人手脚助己作为。助己视听的人多了,就能闻见远;助己言谈的人多了,好话就能传播广;助己思考的人多了,谋划的效率就高;助己作为的人多了,做事的效率就高。 有人攻击墨子的尚同论是封建专制,笔者认为这是不妥的。事实上,墨子的尚同思想主要是为了让领导者更多地、更好地、更快地得下之情,以便更好地做判断、做决策,是为了更好地走群众路线。中国台湾学者张伟国说:“墨子的政治思想就算与西洋现代民主政治理想比,也绝不失色。从迎合中国现实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来说,墨子政治理想的价值,不一定在西洋现代民主政治理想之下。” 这种观点是值得我们加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