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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一以贯之”与“下学上达”

仁包含了“成己”与“爱人”,而“成己”与“爱人”又完整地统一于孔子的道德实践活动中,孔子将此形象地概括为“一以贯之”和“下学上达”。《论语·卫灵公》篇说: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据《史记·孔子世家》,周敬王三十一年(前489),孔子与弟子困于陈蔡之间,“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人们常有这样的体会,生活中的挫折、困顿既会使人颓唐萎靡,也会使人感愤振厉,甚至思想出现质的飞跃,有意外的收获,这就是所谓的顿悟、悟道。《卫灵公》篇所记,应当是孔子首次提出“一以贯之”时的情景,不妨称之为“陈蔡悟道”。不过,孔子虽然提出“一以贯之”,但对“一”是什么,却没有说明,给后人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后来较早解开这个谜的是弟子曾参,他认为“一以贯之”是指“忠恕”而言。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对曾参这个说法,后人一直存有疑问,宋代叶适说:“余尝疑孔子既以一贯语曾子,直唯而止,无所问质,若素知之者……未知于一贯之指果合否?曾子又自转为忠恕。忠以尽己,恕以及人,虽曰内外合一,而自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疑此语未经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为准也。”(《习学记言》卷十三)叶适认为用忠恕解“一贯”,只是曾参个人的理解,并没有得到孔子的首肯,是有根据的。 因为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比孔子小四十六岁,为孔子晚年弟子,陈蔡之困时曾参仅十七岁,尚未及门 ,不了解孔子提出“一以贯之”时的具体背景,以忠恕解之,只是曾子事后的推测,未必能反映孔子的思想。而且,在陈蔡之困中,孔子正经历人生的一次低潮,弟子的信心又发生动摇,孔子自当以精神信念与弟子相勉,使“己”挺立、振作起来,以信仰的力量战胜险恶的环境;而在孔子那里,这种“成己”“立己”的精神力量显然非仁莫属,若提出作为交往原则的忠恕,便不好理解。况且,忠恕只是仁的一个方面,“古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说孔子用忠恕“一以贯之”,明显不合适。还有,孔子的“一以贯之”是针对子贡误解自己“多学而识之”提出来的。前已论述,孔子的“学”并非仅仅指获取知识,而是指学习正确的行为,发明道德主体,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故在孔子眼里最为“好学”(《论语·雍也》)。子贡遇到挫折便“色作”,显然还没有真正懂得“学”,故孔子向其委婉地表示,“学”不能只停留在知识积累上,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个“一以贯之”的东西。这个“一”显然应该就是仁了,“一以贯之”就是“仁以贯之”。

人们可能会有疑问:仁是如何贯穿孔子思想始终的呢?其实,只要了解仁“成己”“立己”的特点及其在孔子思想中所处的地位,这一问题便很好理解了。前面说过,孔子的仁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和原则,而是一个动态的活动和过程,它贯穿于孔子思想之中,构成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的其他活动如“学”“知”等都是围绕着这一核心展开的,是服务于这一核心的。所以,“一以贯之”并非思维上、逻辑上的“贯之”,而是实践上、方法上的“贯之”;仁并非静态地平躺于孔子的思想中,而是动态地贯穿于孔子的生命实践中。孔子的一生也就是实践仁的生命过程:“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可以说,只有仁才可以被称作贯穿孔子思想的“一”,“一以贯之”形象地道出了孔子仁的特点。与“一以贯之”相关,孔子又提出“下学上达”: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

什么是“上达”呢?刘宝楠引《论语比考谶》说:“‘君子上达,与天合符。’言君子德能与天合也。”(《论语正义》卷十七)程颐说:“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论语集注》卷七引)结合“知我者其天乎” 来看,应该是符合孔子思想的。故“下学”是塑造道德人格,发明道德主体;“上达”是上达天道,实现心灵超越。“下学上达”即是仁充实、发展、完善、提升的整个过程。它与“一以贯之”一样,均是对仁的超越性特点、对仁的实践过程的描述。只不过“一以贯之”是从横向说,“下学上达”是从纵向说,而仁正兼括横向和纵向而成为“致广大而尽精微”(《中庸》)的精神活动。因此,孔子的仁不仅是沟通“己”与他人的活动,同时也是沟通“己”与天道的活动,是与古代天命观密切相关的概念。已有学者注意到,孔子的天保留有人格神的含义:“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不过孔子之为孔子,并不在于他延续了古代的天命观念,而在于他“以仁发明此道”,认为通过仁即可上达天道,打破了自重、黎“绝地天通”以来少数贵族对天命的垄断,使天与个人发生了联系,为个人成圣提供了可能。因此,仁作为心灵的自觉和活动,虽然具有某种开放性,但并非没有自身的目标和方向,而是始终以天道为归宿,是一个向天道的无限超越过程。就孔子将仁与天统一起来,我们也可以说,孔子提出了道德形上学的问题。但这里所谓“形上学”,并非仅仅指“天生德于予”,即指我的德乃是天的赋予,具有形上的根据;更重要的,乃是要通过“下学上达”,践仁知天,将作为道德禀赋的仁上达天道。后一方面才是孔子仁的实践形上学的重点所在 ,是孔子通过仁所开启的新的精神方向。这一新的精神方向后来经由子思的“尽其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中庸》),以及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进一步发展,成为儒家实践形上学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在这一“上达”的实践活动中,天逐渐内在化、虚位化,而仁(诚、心)则成为无所不包的精神存在,成为一个自由的精神境界。 +X1CbyMKacnbSSJbnJmMANHYFmbmFNDtAYXCC5txZZUCFLA2OY7RqQUvc2YbPh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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