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兄台失礼了,容鄙人继续方才的话题。鄙人于宋都安顿下来约莫半个月后,吾等十余人一同前往距离宋都北方大约五日行程之处,建造用来灌溉农地的水渠。那是个柳树众多而遍地白沙的偏远村落,吾等所要鸠工的是将济水支流经由三条水渠引入耕地。此地土壤多沙,或许适合柳树生长,到处可见醒目的柳林。吾等以半个月时日完工,鄙人与差不多年岁的三名年轻后生继续留下协助春耕。
结束此项庄稼活计,预备回归宋都前夕,众人心情或多或少轻松自在地自耕地返回宿处,于村口遇一村人,为吾等捎来新活计。据称有那么十余人自卫国经曹国于今日抵达此地,一行颇具身份,即将由宋都前往陈都。村人商请吾等偕行,为一行人担任杂务。由于既不需要多大劳力,又好似不带任何危险,吾等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吾等跟随村人走过半埋于沙中的若干小巷,来到全村最大的一户农家。此地即是那一行人投宿的地方。
进入农家宽敞的前院之前,吾等便听说那一伙旅人正漫步于相隔不远的山脚下。吾等于是在巷子一角停下来望向山边。村南这一带原就丘陵遍布,小小山丘覆满沙土,寸草不生。只有丘陵与丘陵之间稀稀落落地点缀几许疏柳,构成一幅宁静悠闲的佳景。
吾等目光停驻于最近的那座大丘陵脚下,那里星散着数名汉子。其中一位修长人物领先缓缓漫步,其余五六人作为侍从者相随在后,同样缓缓踱步。他们时而停下交谈,随即再度信步徜徉。
吾等决定等候这一行人归来。围绕那一行人的气息中,有种不容他人闯入的意味。不一刻工夫,敢是觉察到吾等于此,其中一人离开伙伴走近。
那人来到吾等面前,也不作一番客套,指着彼等一行住宿农家,开门见山地吩咐吾等备好行装,于明日正午往此户人家集合,说完径自返回伙伴所在的山丘。此人衣着整齐,不说一句赘语,为此间难得一见的年少者。
各位料已知晓,此一行人即先师孔门师徒,虽是遥望尊者,也算是鄙人初次拜见先师,屈指数之,已是四十七载过往遗事。至于离开伙伴前来与吾等攀谈者,乃一行当中最为年少的子贡。子贡长鄙人四岁,时年二十九。
虽只遥望夫子身影,久远之日那个初夏黄昏一幕,近日倒是频频浮现脑际,且禁不住寻思,夫子当时不知在向随侍在侧的子路、颜回、子贡众弟子说些什么。如今已无人能回答这个疑问。颜回早已作古,子路、夫子也相继仙逝,子贡如若依然健在,或可为鄙人解答,可惜子贡远在异城,老朽又蜗居此穷山僻壤,无从得知关乎子贡的一鳞半爪。
何以事到如今才提及此类前尘往事?为何不于随时可以请益之时寻求解答?也难怪各位会怀此疑念。确是如此。
说也惭愧,蜗居此山约莫二十载之后,鄙人始知初次遥拜夫子之际,夫子漫步之处就是葵丘。夫子出生前恰好一百年之时(公元前六五一年),争霸中原的鲁、宋、郑、卫等诸侯列国,以齐桓公为盟主会于此葵丘,相约不筑曲防,以免黄河为兵家利用。鄙人偶然得识一钻研齐国事迹之士,因而得此知识。
夫子应知此类事迹,必是有意与门下弟子谈及此事,始才投宿葵丘所在乡间,并漫步葵丘山脚下。当时守着子路、颜回、子贡众弟子,夫子不知何所教诲,巴不得亲耳听到。
以鄙人所得知识,当时缔结盟约,素以宰牲以供歃血为盟,但相传此葵丘之盟却是去其夸饰,仅以盟约一纸置于缚牲之身。
关乎此项盟约,也不知夫子有何垂示。即便此刻提及此事,仍以未能亲耳听到为憾。
想来齐桓公虽有最早称霸中原之说,夫子并未重视于此。但对于其以盟主地位提出黄河之议,促成列国缔结不以其为兵家所用盟约这一点,夫子必也曾真诚地致以敬意。在这项盟约缔结之前,黄河之水曾于无数烽火中被充当利器,田地、家园、聚落每每为兵家决堤而冲毁流失,不知牺牲多少无辜黎民的身家性命。
夫子于五十五岁那年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凡十四载。鄙人即是于夫子离乡第五年于葵丘望师影而拜。且说在此十四年间,夫子半数时间逗留卫国。近来鄙人时时思忖,夫子所以如此,必是有意促使得以自主使用黄河之水的卫国遵守不筑曲防的葵丘盟约;换言之,乃是刻意滞留以便监视卫国。不过,这纯属鄙人臆测,尚请各位姑妄听之。
鄙人不清楚齐桓公是什么样的主政者,也不明白夫子对其作何评断。不过,在此席座上,吾等姑且视作夫子对葵丘之会的桓公致以敬意吧。相信夫子必也同意。据闻葵丘之会两百年来,虽然人事更替,历代诸侯均能恪守盟约,从不曾以黄河之水当作兵家利器使用。这或许表示,战乱中列国陆续覆亡,人也相继死亡,人性中却仍有值得信赖的德性。
夫子一行于葵丘附近的村落住宿两夜,于第三天向宋都出发。五辆马车,夫子乘其一,另两辆由自卫国追随而来的众人当中的某些人乘坐,剩下的两辆则用来装载行李。一行十来人,其中大半属卫国人氏,预定恭送夫子至宋都之后再折返卫国。
途中投宿之处似乎均为当地权贵人家,且似已事先联系,所到之处接待事宜均已准备停当。只是除了夫子及二三主要随从以外,其他皆须自行张罗食宿。
吾等三名临时雇佣,白天跟随一行人后面行走,进入预定住宿的聚落,随即前往附近各村去张罗粮食柴火。待得返回宿处,便又引火、烧水、协助烹炊,忙得不亦乐乎。
旅途中,鄙人几乎无缘接近夫子:既没能亲沐春风,也无法恭听教诲。吾等虽曾听说夫子是殊异之士,却不知有何殊异之处。以吾等有限知识,只知夫子曾为鲁国高官,亦为著名儒者。不仅是夫子,在吾等心目中,以夫子为主的孔门一行,亦来路颇为不明。
尽管如此,自此地至宋都的若干时日之间,吾等始终与来历不明的这一行人同行同宿,且与其中数人有所交谈,交谈对象以子贡居多。
抵达宋都之前约莫五天的行程里,只有那么一回,吾等可算领略到夫子的不凡。进入宋都前一日,自黄昏起陡然雷雨交加,一行人无法赶抵预定投宿地点,只得于山脚觅一无人农家暂且歇息。说是农家,徒具屋顶土间,是连风雨都遮不住的一间破屋。
每当雷鸣电闪的瞬间,微倾着铺展眼前的原野,就从黑暗里浮现出来。敢是济水的支流吧,横卧其间,河岸那头即是大半为密林所遮盖的大片原野。
每掠过一道闪电,河对岸的丛林里便升起一股黑色烟柱。闪电、黑色烟柱,闪电、黑色烟柱……这景象重复再三,最后,丛林上方黑柱林立犹似摊开一方帘子,于电光中乍隐乍现。这种景象不由人不认为河对岸的原野已然非比寻常地发生了天变地动。
鄙人与另两名伙伴,原本避雨于主屋旁边的柴房,因为雨漏得厉害,遂移往其他人所在的主屋。主屋虽也破旧不堪,所幸土间宽大,还不至于直接淋雨。而奔入主屋的刹那,鄙人看到了一幅异样的情景。
原来,夫子端坐靠近庭院的土间一隅,背后端端正正地并坐着子路、子贡、颜回,以及自卫国随从而来的若干人士。每当电光闪现,端坐的这些人便明亮地浮现出来。鄙人从土间的一个角落里望着这幅情景。
就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鄙人生平第一次明白过来,世上竟也有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一种人。人不知其何所思、何所为,只知面对天摇地动的雷电与豪雨,既不思躲避,也不图保身。彼等自管端坐那里,坦然迎接风雨雷暴。要说在这趟旅次中,鄙人曾为此来路颇为不明的一行人所动,应是此刻。
如若没有这一夜,鄙人只怕于宋都或陈都便已脱离夫子一行,由此足见鄙人当夜所见该是何其强烈,何其殊异,而又何其新鲜。虽然无法说明清楚,勉强道来,应是由于目睹生平无从想象的一种人,以及彼等异行,鄙人内心自然而然衍生一种想法——即便在此不知为何而生的乱世,人或许仍有应该活着去思考的一些事情。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抵达宋都,却不知为何缘故,改变住宿宋都的原来打算,也不进城,直接从郊外朝着陈都进发。这天深夜,遂于山间一个小村落住宿。
次晨,自卫国相随而来的众人,提前于此村落结束送行,匆匆返归黄河边上的家乡。原定偕往陈都的五辆马车和车夫,也不知何时已撤走,如此一来,顿成冷冷清清的一小伙人。除了夫子以外,就只剩下子路、颜回、众弟子,以及吾等三名临时雇佣。
吾等无从揣测事情何以会演变成这样,只是模糊地觉察夫子一行如今正身处不得不躲过众人耳目通过宋国的境遇。也就在此时,鄙人方才明白以夫子为主的孔门一行,未见得受所有邦国的欢迎。
约莫过去一个月,直到一行人于陈都寄居处安顿下来,始从子贡口中得知这次宋国事件的究竟。原来,随从夫子而来的那批卫国人士,得知宋国一名颇具权势的人物桓魋对夫子怀有加害之心,夫子一行只得急忙避开宋都,乔装直奔陈都。
子贡又说,关于此事,当夫子耳闻桓魋其人时,曾经言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说:天既然赋予我鼎革这个乱世的使命,桓魋之辈能拿我怎么样?鄙人非常喜欢夫子这句话。当然,乍听并不明白其意,等到随侍夫子身边以后,自然而然能够深深体会这句话所蕴含的夫子那份心意。真是恰如夫子为人的一句话,除了夫子以外,任谁也讲不出如此非凡的嘉言。
在夫子类似诸多嘉言当中,这是鄙人接触的第一句。由于在夫子不得不出此言的这趟旅次中,鄙人亲身随侍,这句嘉言对鄙人具有特别的意义。
哦,这样?各位也知道夫子这句“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各位搜集的夫子嘉言里就有这一句?!真是可喜。不过,夫子这些嘉言也不知经由何种途径,给牵引到各位手头上去的。想想,实在是件神奇而又可怕的事。
且让鄙人言归正传。别过一干卫国人士,忽然变得冷清而又寒碜的夫子一行,重新找来两辆马车,一辆供夫子乘坐,另一辆则装载大小行李,一路朝陈都进发。子路、颜回、子贡三人随侍夫子所乘马车之后,吾等三名临时雇佣则押运载行李的一辆。往常宋都陈都之间只有三四天行程,这回却耗费了三倍的时日。
鄙人加入宋国运夫行列,与此行相反,由陈都搬运瓮缸至宋都,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不想在此短短两月之间,路途景物面目全非,变化之大,几难相信是同一地带。一行人所到之处路塌桥毁,无人居住的村落增多,时时可见不知哪国的大小兵旅,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贸然出现。
一言以蔽之,于宋都与陈都之间时而潜伏地下,时而出现地面的那条无名大河,以及其若干支流流过的那片桐林遍布的大平原,已然完全变貌,成为看似不可能与战乱无关的蛮荒地带。
行走在此,虽说是颇多徒劳的跋涉,鄙人倒是丝毫不觉疲倦,或许是置身于以夫子为主的这一行人制造的某种特异气势之故。
一行人每天晨间出发甚早,大平原依然深锁雾中。上路以后,村落、桐林、池塘、河面始从雾里陆续出现。旅途的一日于焉开始。
无论午餐还是歇脚,吾等临时雇佣始终稍稍离开夫子一行人而坐,但多数时候,总有人走近前来招呼吾等,过去与彼等同席。如此,吾等偶尔也加入夫子一行,度过一段快乐时光。说到快乐,可真是快乐。哪怕进行的是吾等无法理解的深奥谈话,自也充分感受到参与的乐趣。而这一点正是围绕夫子的孔门师徒所以为孔门师徒之所在。
托此之福,鄙人不仅对夫子,也对子路、颜回、子贡等人的性情,以及彼等各自与夫子相处的方式,似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时夫子也会就座上所谈论种种,询问吾等临时雇佣。这时,夫子总是不分彼此将吾等视同自己的门生,吾等受宠若惊,也觉受之有愧,感念之余甚而觉得为如此待吾等的夫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每到傍晚,一轮皓月高挂天空,子贡于是前往附近村落安排住宿。鄙人因多少熟谙此地农家情况,通常陪同前往。
住宿地点一经决定,吾等三名临时雇佣遂于人家前院引火准备晚餐。有时村中妇女也会成群前来帮忙。虽不知怎会如此,总之,彼等总是在明白了一行人乃不可怠慢的贵宾之后前来相助。饭后,村人且集拢过来,以当地民谣小调相娱。
无论如何,经历这种日子半个多月下来,无形中吾等临时雇佣必也成为孔门一员,甚至认为就此加入孔门也罢,想来怎会令人有此想法,正是孔门之所以为孔门吧。此时,夫子应是六旬之年。子路五十一,颜回三十,子贡二十九,鄙人二十五,虽然年龄参差不齐,各人却都不以为意,这也是孔门异常之处。
且说一行人结束为期十余天的旅程进入陈都之后,随即前往城外东南素以贤大夫闻名的某有力人士府第,接受款待。歇息几天,洗却长途奔波的疲累之后,吾等三名雇佣当中的两名宋国后生,遂返回宋都去了。至于鄙人这蔡国遗民,一则出于自愿,加之无国可归,便以掌管杂务之分,就此留于孔门之中。
如此这般,夫子在世的日子,鄙人始终以一名杂役随侍在侧。
方才有人询及鄙人参与孔门的经纬,以上所陈便是大致的回答。
此后,夫子一行于陈都停留了三年,到得陈国成为吴、楚两国争夺之地,遂离开陈国,避往楚地负函。然而,此地也未能久留,终又重回一度寄居过的卫国。夫子滞留卫国四载,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四八四年),于故国相迎之下,回到违隔十四载的故土,而后以一名经师度其晚年岁月。
诚然,就此结束今天的谈话似嫌尚早,鄙人索性继续方才话题,摘要谈谈夫子从滞留陈都、浪迹楚地,至重回卫国的种种。
于陈都,夫子一行——有子路、颜回、子贡,以及鄙人一共五人,自始至终备受殷勤款待的这个人家,乃是官衔司城,性情温厚笃实,素有贤大夫之誉的一位人士。
吾等于邻接其府第之地,各自分得以低矮土墙隔开的屋宅,附近尚有每年秋季均有候鸟飞临的池塘。这样虽在异域度过三载,却也可以说一年四季都过得安恬悠闲。
不用说,其中要数夫子的客馆最为宽大,围绕着中庭设有若干房屋,既可用于集会,也是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讲坛。此外当然少不了厨夫与仆佣。
子路、颜回、子贡不用说,鄙人亦每天早晨前往夫子客馆侍候,在那儿度过大半工夫。也不知把孔门一行误认作什么,从祭祀到天候、农事,甚至符咒种种,每日总有人拿诸多杂事前来求教。其中多属男子,坤道亦有。
每遇此事,通常由子路、颜回、子贡三人分别应付,无奈多半无能处理,最终还得烦扰夫子。众弟子把得自夫子的解答,再以易于明白的解说转达给前来求教的男男女女。
在夫子的客馆里,打扫庭院、整理花木不用说,鄙人是里里外外跑腿做粗事样样包办,但只要一得空闲,就旁听夫子传道,或是见习一番子路等门生的作为。这是鄙人过往生涯里从未经历过的一段充实日子。
在这种生活当中最令鄙人感到惊讶的,莫过于先师孔子对现世诸般知识之渊博与造诣之深。夫子有时径自到求问者身边,躬身指引农事或关乎祭礼的细微末节。夫子曾经说他自己多能粗鄙事,而对于许多杂务,确是灵巧老练。
停留陈都半年以后,夫子开始受邀造访宫廷,每月总有两三回陪陪湣公;或是宫中召集百官,请夫子开讲授道,详情却不是鄙人所能知晓。
每夜晚餐后,总有围绕着夫子随意闲谈的一段时光。起初只有子路、颜回、子贡,再加鄙人,算是自家人的团聚时刻,不久,陈国若干年轻官员也开始加入。但座上的团聚气氛并不因此有些微改变,只觉单是置身其间,便已心平气定、兴致高昂,巴不得生生世世永坐于此。
在此席间,子路曾经提及如何侍奉鬼神亦即死者亡灵的疑问。夫子就连说生者都无能侍奉周全,何以侍奉死者亡灵。子路又问,那么死究竟是什么?夫子答以未知生,焉知死。情况大致如此。
一连几夜,这个生生死死遂成为席上聚谈的话题,对于夫子所言,各自谈论所感,乃至抒发一番对生死的知解。而后以夫子为首,众人再彼此申述同感或相互批驳。
每当聚会结束,步出夫子客馆返回宿处之际,仰首所见夜空分外美好,恍若置身梦境。
偶尔子路、颜回、子贡、鄙人等也会齐聚一室。这时多由年长的子路总揽一切。
夫子究竟基于何种想法,来到陈国这么个区区小国?又准备停留到何时?
子路提出此问,与其说是难题,倒不如说是麻烦,谁都无法即刻作答。
子路于是说:“夫子原想拯救被吴、楚两国交相欺压的这个邦国,也以为可以做到,才会一出卫国即直奔陈国。然而半年过来,才发现要拯救陈国何其艰难。夹在吴、楚两大强国之间,这个老朽的小部族随时都会为其中一方所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麻烦的是一经来此,就很难离开,总不能因为这个邦国随时有灭亡之危,就弃之而去,尤其平日又备受其殷勤款待。夫子目前所烦恼的便在此。来是来了,却是想走也走不成了,如何是好?”
子路说这话时好像甚为快乐。敢是想象着夫子愁困的模样而快乐?鄙人虽极少与年龄相差很多的这位夫子高徒交谈,但以相隔一段距离所见所知,只觉这正是子路洒脱、爽快的地方。想必他是有意要好生听听子贡准备如何卫护,以及颜回如何解救坐困愁城的夫子。
子贡于是言道:“鄙人认为夫子来此陈国,是想通过陈国与南方大邦楚国相交。目前夫子之见,是要拯救这个乱而又乱的世道,全仰赖强国的力量。”
子贡又说:“夫子起先所仰赖的是北方之强晋国,因此去岁有意北渡黄河。无奈于黄河渡口忽闻晋国政变,不得不中止晋国之行,此事吾等皆知。夫子曾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不济于此,命也。’确实,夫子未能北渡黄河,该说是天命吧。而在当时的夫子心中,代晋而起的正是楚国。为此,始以楚国翼下的陈国为目的地而来到此地。鄙人以为夫子目前正在静候能极其自然与楚昭王恳谈的时机。定是因此而滞留陈国吧。”
子贡说完,子路遂转向默然垂首的颜回,模仿着夫子的口气问道:“回,尔有何想?”
颜回于是慢慢抬起头来,遥望远处徐徐言道:“我想短期之内——不,也许会待上很多年吧。”
颜回说着重又垂首沉思,然后再度抬起头来言道:“在下认为夫子深喜这个邦国,说不定比卫国、齐国,甚至家乡鲁国还更喜陈国。在下始终作如是观。
“至于夫子究竟喜爱这个邦国的什么地方,是个相当深奥的问题。依在下大致看来,此国百姓所唱风谣率多淫滥,又喜巫术,可说是此国的特有风俗。尽管这样——”说到这里,颜回止住,寻思一阵之后才又说:“夫子好像还是喜欢陈国这个小邦。夫子究竟喜爱这个邦国的什么地方?近些时来,在下每日都在不停思索此事。无奈思索再三,仍然无法完全深入夫子内心。”
颜回说到这里,向子路点头示意其语已毕。鄙人还是初次听到颜回口出称得上言论的话语。这位看似独承师爱于一身的寡言年少门生,想必也是个自有其独特资质的俊才吧。
诚如刚才所言,允许吾等于异域度此生涯的那位人士,乃是当时在陈国以贤大夫闻名的善士。滞留陈都期间,有时即连鄙人也都从官家领得衣物财帛,想来这一切全出乎那位人士的善意安排。
尽管如此,鄙人此刻硬是记不起那位贤大夫之姓名。一再叨扰,居然记不起恩人姓甚名谁,实在奇怪。想想,当时吾等敢是以“司城大人”或“大夫”相称,而从未直呼其姓氏。实则双方从未直接碰面,只有那么两三回,隔着老远颔首致意一番而已。既是这等关系,以“司城大人”或“大夫”相称,或许更为自然。
无论如何,既是恩人,好歹应该将其姓名牢记在心,这是老朽疏怠所在,子贡、颜回如若知晓,势必不以为然。
往年,其实已是十几年前了,得识前往昔时陈蔡地方公干的鲁国官员,遂请其就陈国那位恩公姓名、政绩及晚年光景探听一番。
然而,据其归国之后所称,只知陈国那位温厚笃实的人士拥有“司城”官衔与“贞子”(正直清廉人物)封号,姓名不用说,其他经历、政绩种种皆不可考,一概不明。此所以春秋之为春秋,乱世之为乱世吧。国是真的亡之不得。
且说陈国终被楚国所灭,乃是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四七八年),夫子一行离开寓居三年的陈都约莫十年之后。自那时,亦即陈国覆亡迄今,不觉间已然流过了三十余载岁月。
无论如何,既然受封,必在亡国之前。如此,吾等离开陈国之后,那位恩公必又在世几年,不待国亡便已撒手西归。如今看来,即或恩公永寿,怕也无能挽回亡国命运。在此意义上,可谓死得其时。
如此一位大夫,姓名、经历、政绩种种既已概不可考,便无以名之,只能暂且以“司城贞子”相称。
关乎司城贞子的事情就此打住,现就记忆所及,谈谈陈都那段生涯的二三遗事。
进入陈都那年在忙乱中匆匆过去,开年,迎来第二年的春天。时为鲁哀公四年,陈湣公十一年,复以蔡国遗民的鄙人算来,应是蔡昭侯二十八年(公元前四九一年)。纵然邦国已经远徙州来,半数百姓沦为遗民,汝水河畔世代的盛况不再,邦国并非已经名实俱亡,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昭侯,还应于州来掌理国事。
记得是春日过去,夏阳陡然灼热起来的时节吧。鄙人一如往常前往夫子客馆服侍,门人告以夫子要鄙人即刻至其居室,便连忙赶了过去,只听夫子以“有一则关乎蔡国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佳音”做话头,对鄙人言道:“今春二月,昭侯于州来为一名大夫所射杀,刺杀昭侯的大夫当场被诛。昭侯死后,公子朔继之而立,称为成侯。”
夫子只讲了这些。想必夫子出乎一番心意,认为鄙人出身蔡国,发生于蔡国的事理应让鄙人知晓。
鄙人立即退出夫子座前,毕竟身为蔡人,听到邦国主政者为部属所杀,或多或少还是不能不寄以关怀。蔡国之迁都州来不是单纯的领地更移,乃是将邦国一分为二,形成大批遗民的不幸变故,公子驷也因而丧命。方才也已说过,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于昭侯其人,昭侯终又惨遭部属弑杀。然而,这也只能认作是无可奈何之事。
至于继位的公子,置身滚滚乱世,势必万般艰难。鄙人以一名蔡国遗民,但望新侯能于无甚大过之中树建邦国。老实说,如今的鄙人也只能寄以这种程度的关心。
且不说这个,知悉有关昭侯的这桩变故月余之后,市井之间紧接着传来与其说是谣诼,倒不如说是传报更为恰当的另一则消息。
这个消息多少与鄙人有关,那就是楚国已经于该国腹地一个叫负函的地方造起一座特异的城邑,预定于最近将至今尚未迁移到州来的蔡国遗民收容至该地。
首先通知鄙人有此传言的是一位陈国官员,不久,出入该地的一干商贾也带来同样的消息。鄙人不免有些感慨:当初即因预料或将发生此事,为免遭殃,才逃离新蔡。
未料告知鄙人负函变故的那群商贾知悉鄙人为蔡国遗民后,莫不异口同声劝鄙人早日前往负函。彼等认为负函虽为楚国属地,大体上得受楚国统治,目前却任由蔡国遗民居住,充溢其他城邑缺少的明朗与朝气。移居该地的蔡国遗民,个个都在为展开各自的新生涯而生机勃勃地勤奋忙碌。
与这群商贾相较,夫子的众弟子,无论子路、颜回或子贡,于此事的态度极其淡漠,谁也不去在意楚国是否建造负函这个城邑,也从不以此为话题。不过,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子路、颜回、子贡三人,似都毫不关心自己的故国或桑梓,只能说彼等就是如此——已然将那些事物一概置诸脑后,准备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跟随夫子认真地开创下去。
但不知幸或不幸,鄙人如今对负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同样兴不起多大的关怀。虽然忝为孔门一员也不过年余,近来却也在孔门不为外界任何因缘所动的奇异气氛中,有样学样地逐渐养成自己的心性。鄙人已然毫无离开孔门他去的意思,实则,也想不出离开孔门还能有其他何等营生。
从这一点来看,自葵丘前往宋都途中,夫子一行为雷电交加所阻的那夜所经历,应是足以改变鄙人后半生的一桩大事。毋庸赘言,自从来到陈都之后,鄙人以孔门一员,对于疾风、迅雷、暴雨之类的天地气象,也效法了夫子,正襟危坐地坦然相迎。
有次曾经请教颜回:该以怎样的心性修为坐对“疾风迅雷”。
“无论任何光景,夫子从不解说,夫子要吾等独自思考。因此,关乎‘疾风迅雷’,各人只好自己去摸索。在下亦琢磨出属于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一定对。”颜回发了这么一番引言之后接着说:“将疾风、迅雷、暴雨视为天怒似乎最为自然。正因为是天怒,人务必虚心相对。为此,在下遂正襟危坐,以谦卑顺服之心,一心一意谛听那天怒之声,静待其平息下来。”
颜回此番解释应属正确无误吧。自彼时以迄今日,漫长岁月之间,鄙人亦以同等谦卑去面对狂风暴雨。每逢这种情形,总觉夫子就坐在那里,鄙人随侍在后,任由卑微渺小的自己暴露于天地嘶喊之下,静待狂暴的天怒一点一点平息下去。无论如何,这已成为无可替代的清洗自己心灵的宝贵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