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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孔子故世后,鄙人也曾效法众弟子,在建造于都城北方泗水河畔的夫子陵墓旁搭了一间小庵,服了三年重丧,然后移居这山窝里来,过着聊以糊口的日子以迄于今。光阴似箭,夫子仙逝以来,不觉已经过了三十三年的岁月。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尽可能与尘世无涉,这也是理所当然;鄙人虽远离夫子陵寝,却矢志终此一生在山中尊奉先师。凡事都考量夫子心意,犹如随侍在侧那样度日。除此以外,卑微如鄙人实在一无所能,更不用说益世助人。

诚如兄台所说,吾等服丧三年之后,高徒子贡再服三年,前后服完六年重丧。鄙人也曾风闻此事;即或不待听闻,也知道子贡必会如此。吾等七十几名门下服完三年重丧的早晨,个个以好歹松了一口气的心绪,打算就此告别,各奔前程。在此之前,各人于整妥行囊前后,依次去向子贡辞行。过往三年,要不是子贡为众弟子一应处置,并张罗生计,吾等根本不可能安心守丧。

步入子贡宅第,众弟子或是与子贡相拥,或是在他身旁彼此抚慰,含泪作最后的惜别,老朽也是如此。此时隔窗遥望,夫子陵墓一旁已然盖起一所新庵,为子贡所建。子贡是年四十有六,正准备继续为夫子守丧三年。

子贡对先师的这种尊奉诚如他的为人,鄙人虽深为所动,却以为不是吾辈所该效法。要说往后谁该服侍墓旁,子路、颜回故世之后该数子贡,且恐怕只有子贡一人够格。

鄙人提及子路、颜回——很高兴两位师兄的名字得以流传下来,为各位所耳熟。子路以六十三岁、颜回更是以四十一岁英年,前后先夫子一步早逝。

老朽嘛,比颜回年少五岁,不觉间较颜回和子路已分别多活了三十年与八年,如今行年即将接近享寿七十有三高龄的先师。所谓马齿徒增,实在羞愧之至。不过,天意如此,鄙人只有以自己这种路途,正正当当地度此上天赋予的残生。

诚如各位所见,老朽如今过的是退隐山林的日子,勤耕几分薄田,刻意不染尘世,自由自在地过着每一日。纵然如此,相信宽宏大量的夫子必不加以斥责。我恍若耳闻夫子在说:你这样就行了。其实,夫子本来希望过的就是目前老朽这种生活,而且极其希望!夫子的这一点心意只有老朽最能体会。

然而,夫子并未如此行,也无法这么做。为了改变混乱的人世,为了减少一个不幸的人,夫子日夜烦心,并将苦思所得弘扬出来:“耳目切勿避开滔滔乱世。任遭何事,双脚也不要偏离芸芸众生纷扰的现世。不是吗,吾等不与名之为‘人’者共存,还与其他何物共存?人毕竟不能与鸟兽同群。”——鄙人恍若能够耳闻夫子微含寂寞的声音,那也是夫子说给自己听的心声。

然而,夫子从未要求无能忝为弟子的鄙人照样挑起夫子课予自身的担子,夫子就有这么宽容的胸怀。自从隐居此山以来,不止一次耳闻夫子以宽容慈爱的声音对老朽言道:“想归隐山林,就归隐山林吧。远离尘嚣,让自己干干净净地活着。”

天命是个艰深的疑题。老实说,出乎夫子口中的诸多道理中,对吾辈而言,最艰难也最令人畏惧者,莫过于关乎天命的嘉言。天到底是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子言道。——天何曾说了什么。诚然如此,天什么都没说。四季照样运行无阻,万物照样生长无碍,天却是什么也不说。

夫子确曾说过“五十而知天命”这话。想必是周游列国返回鲁国之后,于众多弟子环侍的一场讲学上所言。无论如何,应属夫子晚年嘉言。兄台垂询,敢是指的夫子这句嘉言。无奈夫子说此话时,一如往常,从未加以解释,想必是要众弟子各自去思考领悟。

夫子故世以后,到了守丧的晚期,众弟子曾以子贡为中心,列举夫子生前嘉言,就其蕴含的内涵一一加以探讨,而后赋予真相,实际上也就是出自夫子口中的那种真相。当时鄙人也承蒙不弃,一旁恭听。

记得此类聚会之初,有几个夜晚,鄙人坐在席上,听着众弟子交相谈吐知天命、畏天命,乃至天乎、命乎种种话头。当时,鄙人仍未脱夫子仙逝带来的悲伤,与列举夫子生前嘉言高谈阔论的座上气氛相差甚远,遂记不清“天命”二字最终落实何处。

“天命”固然没错,可是所谓“天”又是什么?夫子心目中的“天”又是怎样的?鄙人隐居这山窝里已然三十余载,年年都要就“天”这个疑问一再思考。每回深入夫子关乎天命的嘉言探究再三,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对,总是屡屡兜圈子后又返归原处。对于这位兄台的垂询,鄙人除了循着自己的思辨所及相告之外,别无他途。

不过,关乎此一疑题的答复,容鄙人暂且保留,如此似乎较为妥当。尚望这位兄台再忍耐一两个月,俟鄙人将自身思辨所得厘清,再就夫子所论说“天”及“天命”一陈管见,细细请教。

这且不说,夫子仙逝后三十三载,据称,诸位优秀的年轻兄台,经常于鲁都夫子生前讲学的庠馆,自多方面阐扬夫子学说。此事闻之实令人欣慰,亦觉备受鼓舞。

虽然夫子仙逝一事宛若昨日,唯三十三载岁月似已改变一切。夫子晚年的众门生,于先师谢世之后,有应邀出仕诸侯者,亦有退隐不见者,可说人各有志。子贡守完六年重丧之后,若能继续留在鲁都,孔门诸事或可多少有所不同,无奈子贡本为卫国人氏,且该已接近五旬之年,返回故土卫国亦是万不得已。

又夫子晚年众弟子中,子夏、子张、子游等,服完三载丧期之后,曾于夫子讲学的庠馆持守过一段时日。鄙人亦曾耳闻彼等分成若干派别,关乎“礼”,各有各的阐释与主张,流于对峙种种。然而,也不知从何时起,此类传言也不复可闻。

原来如此。这位兄台是说子夏、子张、子游,分别返回故土卫、陈、吴诸国了?虽说这几个邦国俱已覆亡,但彼等依然落叶归根,返回各自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虽说年轻,亦不过较鄙人年少十岁上下,彼等趁机返回各自故土,应是极其自然。而无论如何,经由这些卓越的弟子,夫子的学说势将在黄河、淮水流经的中原各地阐扬,进而强有力地广传下去。

至于孔学根源所在地鲁都,关乎先师种种,已从夫子晚年的众弟子手中移至背负如今这个世代的诸位肩头。想到夫子辞世后,其学说得以为夫子所不识的下一代所恪守,且弘扬开来,实实值得欣慰。

如斯乎?为了不使夫子嘉言的任何一句失传,这位兄台一直忙于搜集、整理之事,并进而探究这些嘉言的正观和正解。一听即知是桩极其艰巨的事功。反观老朽,夫子生前只知随侍在侧,漫不经心地枉然度日,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悔不当初。

且不谈这个,诸位既然枉驾光临,老朽还是谈论一些对诸位有所助益的话题。那么,今日就从手头接获的若干疑题中,选择“孔门与先生的渊源”来奉陈一番。老朽虽然一无准备,不过,此类垂询尚可作答。至于其余几个较艰深的疑难,容老朽准备一番,留待下一回甚或下下一回再敬复。

诸位或已知晓,老朽有别于孔门其他众弟子,可说是半途混入夫子周游各国之行,就此留下侍奉夫子。夫子晚年居留鲁国的若干年间,没有任何人指派或相劝,鄙人自愿为一干游学者料理杂务,得空就尽鄙人所能置身可闻夫子声音之处用心听讲,如是而已。要说鄙人是孔门弟子,只怕夫子会慈祥地笑笑,其他众门生也必会或多或少摆出“那怎么行”的为难神情。

鄙人的处境正是如此。现为便于叙述,还是从置身此种处境的鄙人自身谈起。所幸日头尚高,当能在天黑之前结束谈话,以免诸位兄台赶夜路。

鄙人出生蔡国,已有多年不曾谈及故国。提起蔡国,浮现眼前的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土屋聚落和围绕四周稀稀落落的桐树林,还有桐树林那一头的汪洋汝水,内心不禁肃然。

相传蔡国乃周武王之弟蔡叔度为了统治殷商遗民,受封到颍水、汝水的河间地域而立的国。当时的都城所在地并非鄙人生长的新蔡,而是上蔡,两者同属汝水沿岸聚落,上蔡却位于远远的上游。

也不知何故,于上蔡立国的蔡叔度,在武王故世后居然反叛周室,失败后,蔡国一度惨遭亡国厄运。幸赖其子胡中兴,蔡国好歹总算保住命脉。由此可见,蔡国似乎从建国之初便已注定将会有一段艰苦而又变幻流离的历史。

无论如何,以上蔡为都城的蔡国,起初拥戴周室,也算是中原诸侯之一。不过,这也只是周朝太平盛世之时的光景,等到围绕中原的吴、楚等外方大国将势力伸向中原,蔡国悲惨苦难的历史于焉开始。

说到苦难的历史,只怕中原各诸侯国均不例外。于蔡国,其苦难史的大部分要数与南邻蛮夷——楚国之间的纠葛。

蔡国以上蔡为都城长达十八代,为时五百年,其间受南方霸强楚国的压迫难以尽言。其中最显著者,该是十三代哀侯之世,在无任何缘由之下,遭受楚文王的大肆征伐。各种各样的传说道出了当时蔡国百姓生灵涂炭的惨状。到十八代灵侯之时,楚国再度无故谋害灵侯,蔡国终于覆亡。直至两年之后经由平侯迁都新蔡才又中兴复国,只是此事背后也有楚国势力在暗中操纵。

如此一来,蔡国虽说已经重建,却不得不处于楚国从属的地位,鄙人经常从各方面听说故国这一类悲惨的历史。

不管怎么说,蔡国结束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世代之后,乃进入新蔡世代,迁都新蔡那年为平侯二年(公元前五二九年),也就是鄙人出生前十三年。

鄙人儿时,不知听过长辈们多少次夸赞故都上蔡是何其美好的地方。纵然历史多难乖舛,既为五百年宫城所在,上蔡必也有后来急就之都新蔡缺少的优良之处吧。无奈生于新蔡,长于新蔡的吾辈后生,对长辈们类此絮叨,只觉难以言喻的可悯可哀。

记得是十二三岁那年,只有那么一回,几名孩童在若干长辈带领之下溯汝水北上,于第四天踏上上蔡故土。此地毕竟是个大聚落,到处是错综复杂的弄巷,巷子里店铺林立,满街都是附近村落前来赶集的人群,异常热闹。听说这是迁都新蔡之后,老都城迁居而来的百姓新建的市街。

距离此聚落不远处,就躺卧着昔日的上蔡城邑,那是孤零零坐落在大平原中央的一片废墟,城壕全然埋没,城墙处处脱落如缺齿,整片废墟就由这垛残缺的城墙围绕。

吾等爬上城墙一个缺口,脚下是无人居住的土屋,一直绵延到远远的天边。其间杂草丛生,星星点点散落着丛丛柏树、银杏、槐树、柳树种种参天古木。此地居住过的长辈们所念念不忘的都城大道,已然淹没于草丛,片瓦不存。只是放眼一望,这片废墟恐怕近乎新蔡城邑双倍之大。

城墙上的走廊宽广足可练兵,吾等伫立走廊一角,眺望区划成方块铺展脚下的故都惨不忍睹的残迹。此时,生平从未见过的大群候鸟,碰巧分成若干组群,各以整齐的队形接二连三斜掠过广大的废墟上方。这种可以说唯我独存的候鸟整齐壮观的行列,至今依旧鲜烈地深印眼底。

只因目睹上蔡城邑今日的荒凉景象,吾等出生新蔡的少年儿郎,遂觉新都新蔡城邑十足美好,十足气派,并且对能够生存于此,感到无比喜悦和充满希望。

言归正传,且说蔡国也不知因何缘故,多年来备受楚国欺凌,但迁都新蔡以后只有那么一回,不知是出乎与吴国缔盟或是应吴国强求,敢是迫于当时无可如何的情势,竟然与吴国联手出兵伐楚,将楚国主军击溃于柏举,渡汉水,以胜利之师直驱楚都郢城。时为昭侯十三年(公元前五〇六年),迁都新蔡之后约莫二十三年,也就是鄙人十一岁那年。

由于击破不共戴天的夙敌楚国,举国上下被一股异样的昂奋笼罩,当时鄙人尚幼小,如今对此情景却记忆犹新。这也可以说是周室宗族、姬姓之邦蔡国与夷狄楚国长达数百年的交恶中,多多少少一泄多年积愤的仅有一役。

怎料,这番梦样的喜庆,不久即因楚国大肆报复而烟消云散。此一厄运于十二年后,亦即昭侯二十五年(公元前四九四年),以不容抗拒的泰山压顶之势突而临头。原来楚国大军陡然包围都城新蔡城邑,要求蔡国将都城迁往楚国腹地。蔡国自然唯有承诺,且举国为此正值混乱至极的当口,吴国又半途杀入。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之下,吴国抢先楚国,一夜之间大军开入新蔡城邑,吾国不得不应其要求,千里迢迢将都城迁往吴国统辖下的州来之地。那真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此一不可思议的迁都发生于鄙人二十四岁那年。

所谓迁都,不用说亦即领地更移之意,只不过并非全国百姓都要随着迁移,其中半数生计所系,只得继续留在新蔡城邑,沦为遗民。

那么,鄙人现在就从楚军来袭,蔡国不得不仓促迁往州来的前后情形,作一番较为详细的说明。

前面也曾说过,楚国大军排列起车阵包围新蔡城邑,乃是昭侯二十五年之事,正是漫长的寒冬乍过,汝水渐暖的季节。

楚军兼工,以短短九日的时间,于距离正门里余远处筑起一道堡垒。堡垒厚一丈,高数倍,城内外往来为之阻断。虽然尚有东西南北各门,无奈早已为楚军军阵所扼守。

蔡国由于大半兵力配戍边疆,都城防卫最是薄弱之时,面对进攻无计可施,只能任由楚军为所欲为。

堡垒既成,楚军驻屯该地,向蔡国百姓招降。此后数日之间,每天早晨都有害怕城邑即将沦为战场的蔡国百姓,分成男女两群,走向楚军驻扎堡垒的方向。不过,像这样在楚军威吓之下出城的百姓毕竟不多,大多数依旧留在城内。

不久,市井之间开始传言,本国那帮掌政者势将屈服于楚军要挟,迁都楚国腹地。在楚军所筑堡垒阻隔之下,不再有人自近郊进入城里,整座城邑一片静寂,普照街头的春光令人备感空虚。

入秋之后,此项传言终成事实,官家发出告示,蔡国近日即将迁都大江之北,汝水之南,通令所有百姓着手准备。

全城一时哗然,随即却又恢复平静。人人都有许多需要平静下来好生思考的物事。

从此,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大伙儿不得不迁往的新邑,论到应该作何准备,却又只能茫然瞠目相对。

人心惶惶中一年结束,迎来了昭侯二十六年。以城外民房农家为营舍的楚军,依然包围着新蔡城邑,倒也没有任何新动静。开年之后,官家重新通告迁都一事,市井之间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没什么显著的动荡迹象。不仅如此,自春至夏,一时甚至盛传迁都一事即将取消,乃至新都地点有所改变云云。

夏季即将结束之际,官家再度发出告示,迁都时期为十一月,新都位于大江、汝水的河间地带,为一土地肥沃的平原,要求所有百姓即时准备迁移事宜。此时新蔡城邑始才捣翻蜂巢般骚动起来。同时,包围城邑长达年余的楚军,也开始撤兵。

楚军一开始撤兵,人人这才领悟迁都之事已无可改变,且迫在眉睫,只是事到临头,众人都只是张皇失措,市井之间仍然不见任何与迁都有关的动静。原来,不同于昔日自上蔡迁往新蔡那种领地更移,这次是要迁往异国,且是深入楚地,没有任何人知道该作何准备。

怎料,就在预定迁都之期之前的一个月,突然发生了足以令此即将成旧都的城邑完全变貌的意外事故。某夜,新蔡城邑突然被陆续入侵的大批吴兵与车阵淹没。众士卒个个披坚执锐,城邑所有区域立时屯满吴兵。每一处空场无不为兵车所占领,吴兵于街头巷尾燃起熊熊营火,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新蔡城邑全然异于寻常。

并非奉何人命令,吾等百姓不及携带家财衣物,两手空空地仓皇逃出城邑,避难到汝水河畔。河畔一带挤满了逃难出城的百姓。众民之间真假不明的谣言不停传出,漫天翻飞。虽不知谣言如何而来,只要一有新消息,即刻有人捎来。

吴军入侵,无非因蔡楚通好且意图迁都楚国腹地。为此,蔡国势必中止迁都楚地一事——事则似已如此决定。回念一思,这对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可以松一口气的事,只是接踵而来的若干传言却非佳音,比如:中止迁都楚地之议固属定案,但并非就此取消迁都一事,反而极有可能应吴国要求移往吴地。先且不问将迁往何处,问题在于吴国指定新都所在,似为可怖的瘴疠之地。

正值此类耳语四处流传之时,恰似有意印证此事那般,传来了平日即风传亲楚的公子驷之噩耗。虽不清楚公子驷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故世,但眼前由整整齐齐的四方形壕沟围绕的蔡国宫城里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重大变故,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一个无月的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照亮汝水时分,传来了吴军撤出城去的消息。百姓于是分为数十群,陆续回至空了一整夜的自己那座城邑。

就在这时,有种流言在移动的百姓群中传扬开来。那就是:在吴军诱导之下,蔡国的一伙掌政者已于昨夜移往吴国属地州来。州来正是取楚地而代之由吴国指定的新都所在。没有人知道昭侯究竟在不在移往州来的一伙当中,抑或依然留在宫城。

返回城里,昨夜的一切恍若梦境,吴兵与兵车俱已不见,只剩下街头巷尾吴兵燃烧营火留下的痕迹。要不了多久,城邑便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午后,市井之间传来了一则沉痛的噩耗:为了向吴军交代,昭侯下令斩杀了亲楚的亲子公子驷。到了黄昏时分,昨夜以来的种种传言皆成真,官家重新发布告示,蔡国即将迁都州来,时期为十一月初旬,要求百姓各自向州来迁移。此时距离十一月初时日无多,百姓却没有任何怨言:如今,即便再度发生天大的变故,人人也都不复为之震惊了。

两三天后,市井之间传言,因为欲将蔡国历代先君陵寝移往州来,宫城正在举行哭陵仪式,百姓却无一人再为此类事情动心。

不久,迁都日子来临。那真可说是不平静的迁都之举。由蔡吴两军前后挟围的文武百官,接下去为若干役隶,彼等离开宫城,横越城邑,于汝水河畔分乘为数众多的兵船离去。吾等从河畔高岗上眺望这幅情景。

从次日起数日之间,但见每日都有迁往州来的人群,同样离开住惯了的城邑,走向汝水渡口。也不知第几日,鄙人于汝水堤上,将准备迁往州来的自家族人送上舟船。送者及被送者都没有多大的感怀,因为事出突然,这也是心慌意乱非比寻常之时的处身方法。

方才提及鄙人的族人,大多从事与制陶制骨有关的行业。鄙人与双亲缘薄,幼时即相继失去父母。鄙人家族代代于宫城拥有铸币工房,先祖父、先严和家叔都终身投注于此种行业。以此推测,鄙人家族不定属乎承传有殷人——虽已亡国,却铸造出无数鼎鼐铜器——血脉的族系。先严、先祖父似都有此想法。

鄙人或因早年失怙,不曾进入这种所谓祖传家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缘由从事水道筑造的杂务,原打算将来以此行业安身立命,而就在此时遭遇了迁都变故。总而言之,果真承传有殷人血脉,则该算是已有亡国经历的一族。

厌倦于为迁往州来的人送行之后,留下来的一伙,无分男女,遂在已然变成半废墟的城里四处走动。从空下来的屋舍看来,迁往州来及留在蔡邑的百姓约莫各占半数。大体说来,迁走的一伙乃是到州来新地以后比较容易生活者,留下的则为一经离开住惯了的土地,就会对生计缺乏自信的人。

方才所谓迁走与留下的百姓各占半数,乃是指城墙内的新蔡城邑而言,实则城外的广大地域里,居住着以农户为首的各行各业百姓,全属离开自己的家乡就无法生存的人。因此,以整个蔡国而言,留下的远比他迁的多。

且说吾等走遍了半废墟的街头巷尾之后,个个都认为此地已非蔡国。确实如此,此地不过是昔日有过新蔡这个邦国的一个地方而已。

也没有任何人倡议,留下来的百姓集中于被弃城邑的东南地带。所有的空屋立时占据一空。由于楚军或吴军随时有入侵的可能,蔡国遗民鉴于自卫,务必聚集一隅。

然而,被弃的新蔡城邑倒是安然无事。或许吴、楚两国私下结盟,以此地为缓冲地带,相互约定暂时不予染指。确实,吴国一旦出兵,楚国必也出兵对抗;反之,楚军一旦入侵,吴国也不能不进兵。如此一来,这新蔡故土显然势将沦为惨绝人寰的屠场。

所幸这类惨况并没有发生,半死的城邑度过了平静的几天。不过,死寂的城邑恢复生气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原本无人的宫城转眼之间化为市廛,开起了众多店铺。也不知何时混杂进来,有来自吴国的商贾,也有楚地的生意人。此外还可看到来自近邻陈、郑、宋等国的百姓,遇见吾等蔡国男女,立即举手致意,聊表闯入者礼数。

吾等留下来的一伙也开始忙碌。为了糊口,人人务必干活,所幸营生门路随时可以觅得。只要前往宫城市廛,可见处处都需要人手,劳力随时可以换来柴米油盐。

吾等蔡国遗民每日忙于自城外村地运来果菜,以之交换他国物产。表面看来,由于亡国,城邑毋宁更加繁荣。

吾等固属蔡国遗民、弃民,但如以遗民、弃民称谓,则此地除了吾等之外尚有众多遗民、弃民。因最近几年乃至几十年间先后覆亡的徐、州、肥、莱、萧、舒、庸、梁、邢、江、温、黄等列国百姓,在新蔡这个奇特的众国市廛里,数目日渐增加。

其中有灭人国者及被灭国者的百姓,然而来至此地却看似一律平等。灭人国者有朝一日亦有被灭的厄运。吴、楚、晋等强国大国的商贾,虽也多少显出近乎自傲的姿态,不过所谓大国强国,也只是一干掌政者之间的事,与百姓无关。吾等升斗小民唯有力求自保——似都各将自己安置到这么一个位置上。

确实,吾等只有力求自保。本国战胜他国并不足以担保生计有所改善,反之战败也不见得会带来更大的不幸,人世原就充满各种各样的不幸。在某种意义上,宫城市廛未尝不能说是列国不幸的庶民汇集之地。断肢男女何其之多!彼等并非参战而伤残,乃因在其本国迟缴钱粮而惨遭剕刑。然而,无人同情彼等:谁也没有余裕去关怀他人。市廛上出售大量的草履(麻草鞋)和踊(义肢),草履价低廉,踊就昂贵多了。

吾等以蔡国遗民,倒也过起悠然自得的日子。约莫月余之后,鄙人耳闻关乎迁往州来的昭侯新消息。虽不知传言从何而来,蔡国遗民住地却是街头巷尾都在热烈地谈论此事。传言说,那一夜吴兵进城却成了蔡国迁都州来的契机,其实这一切完全出诸昭侯阴谋,且自始至终按其策划顺利得逞。

如此说来,鄙人倒是觉得果真确有其事也不足为奇。蔡国原本处身吴、楚两大强国夹缝,加入楚国阵营,抑或转而与吴国结盟,孰去孰从必是长久以来蔡国各个世代的主政者最感棘手的难题。

如若采信此项传言,则可以说亲吴的昭侯与亲楚的公子驷多年的对峙,经由吴军闯入,于宛若噩梦的一夜间总算获得了解决。总而言之,一切悉由昭侯策划,以充分的准备引吴军入城,并立即乘乱命大夫斩杀公子驷。

在关乎昭侯的这类耳语的四处流传中,多事多难的昭侯二十六年终告结束,迎来了二十七年的春天。漫长的冬日甫过,往来汝水的船只使渡口呈现一片热闹景象的时节,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对吾等蔡国遗民而言不容忽视的一则重大传言。那就是为了收容不曾迁往州来的吾等蔡国遗民,楚国正在兴建新城。一俟落成,吾等蔡国遗民将无一例外被迫迁移斯地。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退一步想,这传言并非全属子虚乌有。楚国原已逼迫蔡国应允迁都楚地在先,到得即将付诸实现的最后时日,始在瞬息之间被吴国抢先掳去了一切,把蔡国新都所在强行由楚地换成吴地。由此看来,楚国集合蔡国遗民,将之移往楚地,在楚国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措施。

这种严峻的传言,不用说使吾等蔡国遗民为之震慑,犹似前程陡然之间乌云密布。眼前如以遗民继续生息于蔡国故土,固然缺乏任何保障,相对地,却也自有其自由自在之处。

然而,一旦被收容到楚地,必将失去人世自在无疑。百姓势必沦为奴隶,所有年轻后生势将被征去充当役卒,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诸如此类谣言四处流传的当口,虽然心情同样黯淡,却仍有半信半疑的余裕,但是过不多久谣言便成为千真万确的事实。

烦人的谣言流传月余之后,某夜,睡梦里为附近街坊唤醒,奔出户外,只见不远的广场上燃起了火堆,聚集着据说来自汝水中游地带的十几名蔡国男女,还有围绕着他们的大批街坊邻居。

据这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称,楚兵目前正在劝导上蔡边界的汉人和农户移居指定的楚地。虽然言明迁移期限为一年上下,一伙人却唯恐楚兵随时改变主意,立即将彼等掳走,只得两手空空地逃离家乡。

出自这伙深夜流民口中即将被迫迁往楚地的传言,不单是谣诼,应可视作边境地带已然付诸实行的事实。就以眼前这伙流民来说,并非逃至此地即有安全保障,只因深感若能寄身众多蔡国遗民聚集之地,心境总更为踏实,单凭这点缘由便投奔而来。

“意思是吴国既然拿走了都城,楚国也来分一杯羹,带走留下的百姓。”也不知道何人这么说。确实如此。

“这么一来,事情可真麻烦啦。”也有如此喟叹的。

事情诚属麻烦,却是无计可施。或许这正是亡国遗民之所以为遗民之苦。

次日,鄙人照常前往市廛做活计,从来自郑国的一名行商口里听说楚兵屯驻附近村落,近期内或将开进城来。听闻此消息,鄙人当下就决意即刻离开新蔡城邑。果真被楚兵掳往楚地,则鄙人此生务将休矣。

鄙人前往近期每日必于市集碰面的一名宋国商贾店里,经由店主关照,加入打算开赴宋都的运夫一伙。当时各地年轻后生都被征去充当役卒,正值人手不足之时,鄙人于是单凭年轻力壮,便大受欢迎。

如此这般,鄙人加入十余名宋人当中,离开新蔡城邑,由陈都而宋都,展开说悠哉也悠哉,说辛劳也辛劳的行旅。吾等从新蔡搬运石材到陈都,再从陈都将一口口大瓮缸扛往宋都。沿途无论置身何地,一听有兵旅出现,时而避之村落,时而躲入山林,甚或浮于河川,颠沛流离中继续生平第一遭的异国飘零。所经之地无不遭战乱洗纫,山野田地荒芜殆尽,有饥荒聚落,也有满是残障、孤儿的村庄,而人心自然也很暴戾。

自新蔡至宋都商丘,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日。说是抵达宋都,其实并没有进城,吾等于睢水支流临河的村落,洗去长途跋涉的仆仆风尘,消除疲劳之后,即开始从事各种各样的粗活。只要不挑三拣四,随时可以觅得赖以糊口的营生。

奇怪的是逗留宋国并没有置身异域之感。一般认为宋人的生活与想法颇具殷商遗风,细加考量,那也理所当然。大体说来,宋国盘踞的这一带,往昔曾是殷都所在之地,虽为时并不长久。因有此一地缘,殷亡周替之际,殷商一名王族遂受封此地继承宗室,宋国即由此而生。

在此意义上,今之宋国或许可说是往昔殷商这个邦国留存于中原的唯一遗物。因此,虽然同属中原诸侯之邦,立足却是多少有所不同,唯其如此,跻身乱世,经国治邦必然备尝艰辛。

说起宋人,一般常以戒心相待。殷人既曾创造高度发达之文化,必也敏于利害得失,在这一点上宋人亦复如此。在新蔡的宫城市廛里,他国百姓就惯常对宋人敬而远之。

然而,也不知为何,鄙人倒与这个宋国商贾非常投缘,因而加入宋国运夫一伙来到了宋都。想到此类往事,不免自认如刚才所言,鄙人或许承传有殷人血脉之族,所作所为一概由此血脉使然。

现且容鄙人打住话头休息片刻,以便整备下一个话题。好歹已是距今四十余年的前尘往事,诸多地方已然记忆模糊。虽然前言似嫌有些冗长,不过,在谈及鄙人如何与孔门攀上关系之前,先就鄙人微不足道的身世及家乡蔡国作一番介绍,似能让各位更易于了然以下要说的话。那么,请给鄙人片刻时光,便于整理思维。

自方才起突然风息,变得异常闷热。如能枉驾小逛一番寒舍四周,或可变换一下心绪。此地虽属穷乡僻壤一无可取,唯有吹过林梢的初夏微风,想必分外凉爽怡人。 nhzStqy+wPjitegmKfvE5nUQ0kXT1G49WoyEXjwllYbBchlKsO0TZaYohKgjm+4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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