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帝国朝廷,都是以专业行政官僚为主体的管理系统。专业官僚可以实现很高的效率,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弱点。尤其是当他们单纯以效率最大化为目的,偏离了社会使命,不再能够“以人为本”,他们的整个系统也会以很高的效率犯错误,给一个组织造成很大的伤害。
管仲应该就是中国职业经理人的最早的一个例子。公元前685年,中国古代第一大经济学家管仲出任齐桓公的国相。在这之前呢,管仲一直在辅佐齐桓公的政敌公子纠。但齐桓公当权后不计前嫌,将管仲尊为“仲父”,对他委以重任,让他主持国家的振兴大业。
与此同时,管仲的前同事,一位名叫召忽的,却把为齐桓公服务看做是“一辱再辱”,受不了,自杀了。
同样是为从前的政敌服务,为什么管仲却甘心被齐桓公聘用?他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我不能死,因为齐国需要我的才能。
两人不同的命运代表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召忽不舍的,是他与君主的私人情义。而管仲想要的,是不管谁做君主,他都必须为国家献出自己的才能。
管仲的选择,反映了在大约2700年前的中国,渐渐出现了一种新的职业——他们的身份,并不依附于某一特定的贵族领主;他们只管通过专业的管理才能和业绩来实现自我。
在管仲之后,一批接一批受过教育、专门从事管理的平民子弟开始接替养尊处优的旧贵族,成为华夏各邦的专业人员。相比《春秋》里记载的官人物基本上都是贵族出身,稍后一些的《战国策》里记载的人物,已都没有什么家世背景。
这种屏蔽了私人关系的职业经理人的诞生,就是组织专业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按照大社会学家韦伯的说法,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达到预期目标,一个专业化的组织大致上有这样几个特点:
○ 组织成员职权分明;工作程序全面规范。
○ 上下层级设置有序:上级命令下级、下级服从上级。
○ 重要决策和命令都以书面文件的形式正式下达。
○ 实行非人格化管理:以正式条例规范一切组织行为;公私两分明,对事不对人。
○ 人事制度合理化,因事设职,任人惟能,专职专人,并设立专业培训机制。
上面几条是19世纪西方学者的总结。但这几条,在中国古代帝国的行政制度和官员规范里,或多或少都已有所反映。
一个典型案例,就是历史上第一次以这种模式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和他建立的“大秦帝国”(前221-207)。
人们在讨论秦始皇统一中国时,经常是对秦军的作战效率赞叹不已。殊不知秦国的军队只不过是秦国庞大的专业管理机器的一部分。正是凭借专业化行政机器的超级效率,它才得以强势崛起、压倒对手,四面出击,统一海内的。
“大秦帝国”的时代背景,是铁器、耕牛的普遍应用,以及个体农户的大批出现。但那时的土地制度并不是私有制,而是一种“授田制”。根据那个制度,政府每几年就进行一次全国土地丈量,按照土壤的肥力以及人们的战功,向农户进行重新分配。政府对个人的这种全国经济资源的重新分配,在很多现代国家里都难以想象。仅仅这一件事,就反映出当时的行政体系有多么庞大和有效。
那时留下的国家工程遗址,比如秦长城、都江堰、灵渠、咸阳兵马俑以及尚未发掘的秦陵,都反映出行政当局的管理能力。
这些规模浩大的公共工程,都需要大量人力的跨专业分工合作,也都需要成群的专业行政人员,在管仲式的人物的协调、指挥下,才有可能保证工程在规范、工期和质量上的统一。
事实上,自秦朝建立,中国就是一个中央集权的,以行政为主导,以专业官僚为主体的国家。历史学家说,在这一点上,那时的中国就已经跟现代国家很相似了。我们也不妨说那个制度与现代企业制度更加接近。
作为这样一种大有为官僚体制的最高领导者,秦始皇也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史记》上说他每天批阅成堆的卷宗直到深夜,可见他不再以贵族王侯而自居,而是主动把自己当做是行政长官。秦始皇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行政皇帝”。
历史上的其他伟大帝国,比如说罗马帝国,都没有那么发达的行政官僚体制。按人类学家的说法,他们都只能实行非直接统治,也就是说必须或多或少依靠当地社会有钱有势的人,比如较大部落及贵族贵族,作为代理人,协助帝国维持统治。
这样的统治自然也难以深入社会,持续存在。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横跨欧洲、亚洲、非洲和印度次大陆的帝国(前336-323),他是亚历山大大帝在波斯帝国基础上建立的。可是亚历山大一死,帝国就四分五裂了。
为什么亚历山大帝国一垮就再也难以恢复,而秦朝垮掉几年之后,汉朝(前202-8;25-220)很快就可以继往开来?
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中国人往往强调文化、社会层面上的融合。其实国家治理体制上的独特之处才是一个更直接的原因。
大秦帝国实行“郡县制”。什么是“郡县制”?就是中央集权的行政,以及中央委派的专业官僚,“一竿子捅到底”的制度。省长是代表中央的,由中央任命和派遣的;县长也是。这样一来,地方就很难形成强大势力。
这套行政体系,包括专业官僚队伍,就像一部具有统一标准的机器,谁当统治者都得利用这部机器。
秦朝的体制被汉朝继承了下来,此后几经调整,延续千年。因此中国人又有“百代都行秦法政”的说法。
不过历史充满了辩证法。新生产力造就新官僚,但官僚也是人。一旦掌握了比以往更集中的权力,实现了比以往更高的效率,他们也很容易得意忘形。
当行政人员单纯以效率最大化为目的,偏离了社会使命,不再能够“以人为本”的时候,他们的整个系统也会以很高的效率犯错误,给一个组织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正是“大秦帝国”后来发生的情况。
本来,经过了春秋战国550年的混乱,尤其是战国时代长达250年的列强战争,天下渴望重建秩序、恢复和平。《史记》上就有记载说,秦朝刚建立时,民众对它寄予热望。把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这些变革上升为国家制度,也确实能够起到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作用。
但帝国的行政官僚,首先是秦始皇,却并不满足于仅仅这些。他们以为凭借手中空前集中的权力,以及空前有效的行政工具,就可以无所不能。
从《史记》上反映的秦始皇工作日程来看,他勤奋工作不假。但他工作的主要目的,却是满足个人的统治欲望,最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让自己长生不老。于是,与那些用于农业、用于军事的国家工程一起上马的,还有为他个人所建造的宫殿、寝陵。而这些大规模的工程项目,动辄就要耗费几十万人的劳动力,导致全国范围内能够继续从事生产、发展经济的精壮劳力,所剩无几。
当一个本来与新生产力伴随而生,可以在社会管理、社会服务上实现超级效率的组织,却被一个人或少数人把持,去服务于他们的一己私利,去追求盘剥民众、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它就必然要遭到严惩。
事实上,很快“大秦帝国”就把自己创造的“统一红利”挥霍殆尽。为什么秦末大起义领袖陈胜、吴广以“天下苦秦久矣”一句话,就能够集结大批民众?还不是因为“大秦帝国”并没有为人们带来他们所期盼的生活吗?
西汉政治学家贾谊说秦始皇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不懂“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现代人的解读,应该是统一本来是一件好事;但统一之后,秦始皇却并未让统一惠及社会。治理逻辑的混乱,导致了英雄帝国的倾覆。
基于同样的意识,在以张良为首的顾问团督促下,汉军从一开始就决定以有别于秦朝的政策来应对百姓、治理国家。
刚推翻秦朝后,汉军果断制定“约法三章”,以简单易行的法令换取秦地百姓的拥护,并制止官兵到咸阳城里寻欢作乐。
汉朝建立后,它及时推出“与民休息”的路线,维持社会稳定和恢复经济。而且很快开始实行土地私有和地权买卖的制度。
这些措施,表面上看,似乎比秦朝那种法令无数、驭民无度的风格,效率要低不少。但事实上,以超级行政效率运转,秦朝只维持了区区15年。而政策上刻意收敛的汉朝(包括西汉、东汉)却存续了将近400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朝代。400年与15年的差别,总不能说仅仅是因为偶然。
最后让我们总结一下,在组织管理上“大秦帝国”带给我们几条什么样的教训:
○ 专业化是一种必要的管理机制。一个组织要想稳步运行,有效工作,就必须建立一套专业化的行政管理。中国人至少从秦朝开始,就是搞中央集权的专业化行政体制的高手。
○ 专业化的实施,必然也需要一支以组织效率为第一,并在极大限度上屏蔽了私人关系的职业管理人队伍。
○ 但专业化行政仅仅是手段;手段不能偏离目的。一个组织却不能单纯以追求效率为终极价值。它必须兼顾短期利益和长期目标,兼顾自身利益和社会关系。如果失去了正确的领导力,专业化的效率越高,造成的过失就越严重。
○ 专业化行政也不能用来替代全部的管理。它最可靠的地方是维系一个组织的常规运行。但正如秦末大起义所反映出来的情况,在安抚社会、激励群众等方面,它远远不是最有效的手段。
这也就是说,从组织管理上看,专业化是必须的,却不是万能的。它也有它的短板——对此,管理者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
但最危险的,是专业化一时一事上的效率,往往会使一些行政官僚产生错觉,误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下。就像做人一样,有时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自己哪些方面有所不能,而在于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很可惜,秦朝建造了一部举世无双、效率空前的行政机器,却没有让它为社会提供它本来可提供的服务。这就像花很多钱买了台电脑,有最强大的内存和硬盘,却没有安装任何应用软件。这台电脑,从技术上说先进无比;但从用处上看,却与报废电脑没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