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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谢谷在郭涵部队当参谋,有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他既不想在地方军任职,更不想当参谋,他本来认为他毕业之后就可以当团长的,而且是在中央军任团长,最好是炮兵团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分团到部队,一路都不如意,当参谋那段日子,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一有时间就找人下棋喝酒。

有一天,师部突然下了一道命令,要郭涵旅长派出一支特别行动分队,最好由旅部直接指挥,到葱茏山一个名叫其中坪的地方,追击红军的一支小分队。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红军的小分队是到其中坪征集军用物资的,因为那段时间经常听到消息,长洲的红军要跑,跑之前一定会大量征集军用物资。

郭涵把任务交给了谢谷,让他带领我们三营七连到其中坪执行任务。就是那次路上,谢谷跟我讲了一些“青干班”的情况。“西训团”缩编为“青干班”,主要的任务是配合葱北地区的“反共”任务,明面上为地方军培养谍报人员,其实暗中也有监视地方军的任务。一九三四年的春季攻势中,“青干班”确实出动了,蔺紫雨也确实因为潜入红军根据地窃取情报被抓获了。陈达教官组织营救,派遣易水寒化装尾随红军的一支部队,侦察到押运蔺紫雨的路线,选择在红松岗打伏击,易水寒于乱中飞马抢走蔺紫雨。

不管怎么说,易水寒确实是个人才。谢谷这么跟我说。

我也知道易水寒是个人才,但是又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在校期间,有一次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勤务兵在“三民湖”边凿冰抓鱼,抓住了一条半尺长的鲫鱼,两个年轻的士兵高兴得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把这条鱼怎么办,是红烧还是炖汤。可是转眼之间,易水寒——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易晓岚——就变脸了,突然从那个士兵手里抢过鲫鱼,又把它放回水里。当时我隔得不远,清楚地听他讲了一句,往后不许抓鱼了,我发现你再抓鱼,我就让鱼抓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阴森森的。或许,非常之人,都有非常个性吧,这就是易水寒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

在前往其中坪的路上,我问谢谷,是不是得罪了陈达教官,为什么陈教官在期中考试的时候把他分数压得那么低,是不是因为蔺紫雨。谢谷笑笑说,无稽之谈,那个蔺紫雨,她敢在红军医院里放火,我可招惹不起,如果陈达教官因此对我有成见,那是他的问题。不过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据我所知,陈达教官还是很注重为人师表的,听说有女生向他献媚,还遭到过他的痛斥。

我说,这么说,您也认为陈达教官把你分数排在第六是公正的?

谢谷木着脸说,不是,这个人疑神疑鬼,他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结果呢,他最器重的学生赵杰才是共产党。

我想问谢谷,你到底跟共产党有没有瓜葛,话到嘴边我又咽下去了,毕竟他是我的长官,说不定这次执行任务之后,他就会到部队带兵,郭涵派他带队到其中坪,明显有这个意思。

那次去其中坪,执行的任务很特别。其中坪是一个高山集镇,在三省交界的葱茏山里,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据说那里早年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至今还有很多外国人在那里经营。

路上谢谷透露说,郭涵旅长对这次任务很讨厌,因为我们那支部队的很多长官,同其中坪有来往,靠其中坪发了不少财,其中坪商会的会长安南先生是老同盟会会员,还是我们师长的座上客,安南先生在地方军上层有不少朋友。过去,大家心照不宣,一般不会找其中坪的麻烦。这次,“青干班”送来确凿情报,红军武装分队进入其中坪,距此最近的郭涵部队自然不能不管,可是怎么个管法,却是很难把握的,这也是郭涵之所以让谢谷带队前往的原因,郭涵一直把谢谷当作自己的心腹。

后来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到了云杉村之后就原地宿营待命,谢谷接受了安南先生的邀请,亲自带领一个班到其中坪,见到了安南先生和红军的参谋凌云峰。以后贺之发跟我讲,谢谷压根儿就不想跟红军打仗,他在其中坪不仅同红军干部同桌吃饭,第二天离开其中坪的时候,还和红军的凌云峰一起接受了安屏小姐的礼物,两个同样的桃木匣子,就是这两个桃木匣子,让谢谷、凌云峰和安屏小姐,一生都纠缠在一起,这里面,也包括我本人和易水寒——此为后话。

虽然我们同红军的小分队后来在云杉村的鹰嘴岩一带打了一仗,但是我能感觉出来,这一仗就像演戏,只是做做样子。如果完全按照谢谷的意思,这场戏会有个圆满结局。后来出现了意外,红军并不了解谢谷的真实想法,谢谷也不了解凌云峰的真实想法,双方都在试探,一旦开火,局面就不好控制了,假打也变成了真打,红军打得很猛,交火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七连的连长打死了,这下副营长朱智不干了,指挥全部兵力,在火力压制的同时,从一边穿插,两边伏击。红军受不了了,凌云峰组织强行突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我们压制在鹰嘴岩下,凌云峰本人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他们的接应部队赶上来,被我们全部消灭的可能都是存在的。

谢谷到其中坪谈判的时候,我们都在云杉村待命,第二天交火,也只是远距离眺望,所以说,在抗日战争的沧山战役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凌云峰。这个人的情况,也是我介绍的重点,因为以后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同他有关。

凌云峰是江淮农科专业学校毕业生,曾在红军部队里担任过连长、参谋、营长,在当年的鹰嘴岩战斗中负伤,住院期间结识一个俘虏军官,我们“西训团”二分团高级生队的学员何子非。凌云峰后来成为红军某军特务团长,何子非一直是他的副手,在葱茏山地区,这二人带领的部队跟我们打了很多硬仗,以作战勇敢、战术灵活著名,号称穿山甲部队,凌云峰和何子非一度成为“青干班”刺杀的主要对象。

从那年春天开始,蒋委员长指挥中央军和地方军对红军进行过数次围攻,红军最终被迫撤离葱茏山长洲根据地,开始战略转移,这就是他们后来说的长征。

那次在其中坪追击凌云峰的小分队,我们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好,朱智就曾经在私下里嘀咕过,在鹰嘴岩伏击,我们完全有把握将凌云峰的小分队一举歼灭,但是关键时刻,谢谷参谋却把主要兵力部署在另一条小路上,导致坐失良机。

朱智这样说,我也有同感,战斗发起之后,谢谷命令我率领全排迂回,理由是断敌后路,导致正面进攻兵力不足,其实是网开一面,让凌云峰的小分队占领了鹰嘴岩死角,后来他们的接应部队上来,我们的伏击战打成了夹生饭。

只是,仅凭这个行动,我还不能确认谢谷是共产党。他在其中坪的那一夜,同安南先生和凌云峰之间到底建立了什么关系,始终是个谜。

后来谢谷下到部队带兵,并没有提升,只是在我们营当营长。贺之发告诉我,陈达教官在背后做了手脚,他调阅了我们在其中坪行动的战例资料,并到地方军某长官那里进言,声称谢谷其中坪之行,不仅没有截获红军征集的军用物资,还让红军小分队逃脱了,不是战术失误,而是谢谷故意搞了一条“华容道”。好在其中坪给了我们旅三百匹柞绸,算是没有空着手回来,郭涵把谢谷训了一顿,下放当了营长。

前面我说过,西峰“青干班”的任务,说起来主要针对长洲的红军,其实也有监督我们地方军的成分,所以那两年,我们这三家,始终纠缠在一起。后来红军转移,我们尾随着一路打仗,地方军打仗,上面瞻前顾后,下级患得患失,特别是进入草地,红军没有粮食,我们也吃不上饭,所以很少打恶仗。

我们虽然在底层,也知道外面的形势,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又在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直到这时候,一些军人才回过神来,原来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日本人。红军这几年一直呼吁联合抗日,我们也想抗日。

两年之后,红军两大主力会师,郭涵部队接到命令停止追击。我们本来以为红军离开葱茏山区之后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们地方军从此不和红军打仗了,谁知道红军内部出了问题,一部分红军又掉头南下,发出的口号是“打到葱茏穿丝绸”,这一下地方军不干了,几路地方军前所未有地团结,联合起来拼命地围追堵截,把南下的红军打得脚不沾地,损失惨重。特别是千尺关一役,南下的红军大伤元气,不得已向荒无人烟的西北继续退却,凌云峰所在的部队于退却中占领了古莲城,此后围攻他们的任务主要交给西北的马家军。我们追到三省交界的地方,就接到命令,停止追击,乐得休整了一个多月,坐山观虎斗。

马家军在河西走廊同红军鏖战,已经是我们毕业的第三个年头了。当时国内联合抗战的呼声很高,我们听到风言风语,离开东北的东北军官兵十分厌恶内战,屡次向张学良谏言要打回东北去,还同杨虎城的十七路军和红军密谋建立联合政府。

就在那个时期,战术研究室的主任陈达少将带着十几个人来到我们部队,一起来的还有蔺紫雨和蓝旗、易水寒等人。他们来干什么,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感觉他们很神秘,也很忙碌,不像是研究战术的。

千尺关战役三个月后,谢谷升任代理旅长,我和贺之发分别在他手下当营长和军需官。当年的农历十月二十,谢谷在旅部设宴招待老教官和同学,让我和贺之发一起参加。

陈达教官在千尺关战役中,被红军打断了右臂,安了一只木头胳膊。别人敬礼,他基本上不还礼,只是点点头。谢谷说,教官真乃党国精英,不仅学问知识是我辈导师,身先士卒的精神,更是我等楷模。陈达教官抬起右臂,晃晃说,军人嘛,青山处处埋忠骨。别看我胳膊断了一只,跟共产党作战,我一只手都不少。我左手打枪,比右手还准,你们信不信?

两年没见,易水寒模样大变,不再是我们在分团认识的那个胆小拘谨的勤务兵了,他似乎长高了,也壮实了,佩戴着上尉军衔,鼻梁上架着墨镜,同我们握手的时候,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只是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摘下眼镜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很深沉,基本上不拿正眼看人,总是盯着某一个地方,好像那里藏着一只马蜂。倒是蔺紫雨,显得很活跃,她是上尉军衔,只不过她比蓝旗胖一点,脸色也红润一些。我记得她和谢谷敬礼握手的时候,还摸了一下谢谷的胳膊说,谢旅长,还是那么风度翩翩。

谢谷纠正说,代旅长,代旅长,欢迎蔺紫雨同学。

蔺紫雨说,代旅长也是旅长,老同学每一次升官,我们都知道,都给自己弄顿酒喝,蓝旗,你证明。

蓝旗也笑盈盈地说了一句,是的,紫雨姐姐对谢旅长尤其关注,没想到又在战场见面。

蓝旗同蔺紫雨是同一届学员,不知道为什么,才混了个中尉,我估计这两年,蔺紫雨没少立功。不过,佩戴中尉军衔的蓝旗显得更加年轻,身段匀称,面若桃花,相比之下,蔺紫雨的脸色已经有点发黄了。

我和蓝旗,过去没有正面说过话,差不多等于不认识,没想到她在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老同学,手枪。

我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在“西训团”的那件事情,当时就愣住了,再看蓝旗,她已经走到谢谷的面前,敬了一个礼,然后就闪在一边,若无其事地微笑,等待落座。

按照礼节,谢谷首先致辞,欢迎陈达教官,欢迎各位学友。本部奉命尾追红军,倥偬岁月,难免照顾不周,请各位海涵……

陈达教官致答谢辞,详细内容我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是,他说本教官和研究室同仁此次奔赴作战一线,其实还是教学,瞻仰贵部作战神勇风采,观摩实战过程,总结战术,以促进国军战术理论建设,早日安内,聚力攘外,云云。

我们当然不相信陈达教官是来研究战术的,也不相信“早日安内聚力攘外”的说法。那时候部队出现过一张传单,有人把“攘外必先安内”几个字,变成了“让外必先按内”。我们这些认识陈达的人虽然知道他和“战术研究室”的人到部队,是来搞特务活动的,但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这次来,会制造那么大的一个秘密。

这要从一场大战说起。

陈达教官到来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古莲战役,主要是马家军主攻,我们地方军配合。郭涵师长在作战会上讲得慷慨激昂,说葱茏山红军经过连续打击,已是强弩之末,此次古莲战役,事关重大,只要各位同心协力,可毕其功于一役,畏缩不前者格杀勿论。

话是这样说,但是从兵力部署上看,我们实际上还是敲边鼓,无论是郭涵师长还是谢谷旅长,都没有打算摆开阵势同红军决一死战。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谢谷旅长向郭涵师长提出的“围三阙一”的方针,把我们的部队争取到主战场三条山进攻正面的右翼,而那个“一”,就是给红军留的后路,也是给我们自己留的后路。

后来的战事表明,谢谷留的这个后路多余了,三条山战役打响之后,根本就没有“一”。马家军同红军作战,比地方军要凶狠得多,把三条山四面的路都堵死了,好像根本不要我们帮忙,所以说,凌云峰等人阵亡,同我们地方军没有关系。

这年深秋,马家军围攻古莲城,凌云峰的特务团在三条山防御,这个任务实际上就是破釜沉舟,因为他要掩护主力突围。凌云峰这个人非常大胆,采用主动防御的战术,放弃本来就没法死守的阵地,分成三股,提前穿插到进攻部队的侧翼,中心开花,来回突击,把马家军的一个师切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互相残杀,从而迟滞了马家军的进攻。

显而易见,在敌人中心突击,没有后方,没有救护,也没有接应,就像一块肉在磨盘上来回碾压,最后只能化为肉末。战斗结束后,马家军打扫战场,发现阵亡的红军每个人身上都有十几个弹孔,有人负伤达三十多处,多数人的身体已经稀烂了。

后来国军的报纸上披露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战后对敌魔鬼部队仅有的三名生还者和十余尸体进行医学解剖,专家透露分析结果,敌之魔鬼部队组成人员,多数为非精神健全者,疑为接受符咒之嗜血亡命之徒……”

补充说明一下,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专家”,就是我们的老长官刘梓铭副总团长,多年前他留学日本,学的是精神疾病专业,谢谷曾经说过,在刘梓铭长官的眼睛里,所有的人都是精神病人。

几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关于三条山战役,马家军呈报的战果报告,有很多不实之处,首先,“悉数全歼”就是误判,因为在战役发起之前,不仅凌云峰强令副团长何子非带领一部分人离开了部队,另外两个配合防御的团队,也都组织伤员转移了。其次,即便是凌云峰特务团担任穿插的一千多名官兵,也并非全部阵亡,以后的几年里,陆续发现至少六人生还。

三条山战役,使红军南下部队又一次遭受重创,这是不言而喻的。除了军事上的意义,还有一个在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秘密,就从这个战役开始了。这个秘密的主谋,当然是陈达教官。

我清楚地记得,在谢谷旅长为陈达教官等人举行的宴会上,陈达宣布说,他们将于次日深入到一线部队,跟随战斗连队一起行动,以期“战术研究”更加抵近战斗实际。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陈达教官了,他实际上是到了马家军的军部,在那里参与作战指挥。而他的手下,有一半人潜入了红军部队和驻地古莲城。这些人干什么去了呢?主要任务不是刺探红军作战计划,而是对参战的红军营以上军官进行调查。三条山战役过程中,陈达亲自率领他的“特殊人才”跟随一线作战部队,战役结束后又亲自勘察了战场,目睹了红军被歼灭的全过程,因此马家军呈报的战果,顺利地得到了陈达的认可。

攻打古莲城的战斗,郭涵部队基本上作壁上观,主要是马家军打。战斗结束后,我们奉命调防,陈达教官并没有跟随我们的部队,而是留在古莲城,继续搞他的“战术研究”。

在已经纳入名单的六个阵亡的红军团营级干部中,陈达排除了红军三团的政委和特务团副团长何子非,因为陈达对所有战斗过程了如指掌,始终没有出现这两个人在战斗现场的信息,所以他不能确认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不能不说,陈达教官确实心细如发,判断十分准确,这两个人确实于战斗发起之前离开了部队。

剩下的四个被确认阵亡的红军干部,两个营级,两个团级,一堆照片和背景资料,很快就到了陈达的手上。陈达采用“背靠背”的方法,分别让“战术研究室”的男性“特殊人才”选择其中的一个,并成为这个人。

这样讲,你大概有点明白了。是的,这不是一般的“特殊行动”,这同不久之后发生的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有关系。

陈达之所以带领他的“战术研究室”亲临马家军作战一线,最初的目的,是近距离地观察红军的战术和红军军官的战斗作风,熟悉他们的习性,准备派遣特务装扮成失散的红军西路军干部,潜入陕北,刺探红军同东北军和十七路军联络的情报。在此之前,陈达并没有想到要冒充死人。古莲战役之后,西路军几个团成建制被歼,让陈达灵光一现,搞了一个“借尸还魂”计划,改冒充虚拟的红军干部为冒充真姓实名的红军干部,以提高冒充者的身份。

易水寒是这个行动的成员之一,不过,借凌云峰的尸体“还魂”,不是易水寒的本意。他认真研究过凌云峰同谢谷等人在其中坪合影的照片,他和凌云峰长得不是太像。另外,凌云峰有农业专科学校的学历,而他只读过私塾,跟蔺紫雨在城里中学借光,零打碎敲读了一点格致、地理之类的书,学问跟凌云峰南辕北辙。再有,资料显示,凌云峰比他年长三岁,这些条件都表明,由他冒充死去的凌云峰并不合适。

但是陈达不这样认为,根据计划,“借尸还魂”启动后。在陕北活动是一个月的时间,而这一个月,西路军残部被马家军困在河西走廊,就算还有几个认识他们的人活着,也不可能到陕北指认他们。一个月后,他们就会完成任务返回了。

陈达教官指定易水寒冒充凌云峰,还有两个理由,一个因为他和凌云峰都是云华山人,口音比较接近。第二个理由是,易水寒在古莲战役中,跟随马家军第一进攻梯队行动,在混战中三处负伤,其中一处重伤,在腹部,至今没有痊愈。另有一颗子弹从易水寒左下颚射入,左脸颊穿出,造成半边脸下方变形,上半部分也受到影响,说话瓮声瓮气——恰好这个残疾,被陈达看成是绝好的掩护。

知道这个行动的,除了参与行动的人,别说活人,就连耗子也不清楚。计划定下来后,陈达教官给了十天时间,让大家“学讲话”。

陈达找了几个红军的叛徒当教官,跟大家一起吃住,除了正课时间做报告,讲一些红军指挥员都熟悉的马列主义常识,还在课余跟大家交谈,用红军的口气和习惯用语,比如蔺紫雨见到教官,举手敬礼说,报告长官,感谢长官栽培,叛徒教官就纠正说,红军不这么说话,红军说的是,报告首长,感谢组织培养。易水寒说,我们要爱兵如子,教官说,最好说官兵一致。蓝旗问,红军有没有薪水?叛徒教官说,红军是津贴制,有了战利品,会发伙食尾子……如此点点滴滴,不厌其烦,大家渐渐地找到了感觉。

叛徒教官说,总而言之,红军说话比较亲切,比较实在,尽量不要舞文弄墨,不要之乎者也,尽量讲大白话。

“学讲话”的同时,还要研究具体冒充对象的情况,各个小组分头做功课,研究被冒充者的经历、特长、习性等等。

最初两天,易水寒就像一个困兽,面对一堆有关凌云峰的资料,两只手十个手指头不停地在肚子上比画。这个人有个习惯,一遇到压力就织毛衣,三根竹针拿到手上,屁股后面一边放一个线团,不到一个小时,线团就没了,手里的毛衣就会多出一大截。这个动作后来就固定了,再遇到压力,没有竹针和毛线,手也放在肚子上比画,不知道内情的人,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还以为他在搞什么符咒。

易水寒不喜欢那个凌云峰,他觉得那个人好像就是他的天敌。那个人生在小富人家,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君子之风,这些都让他极不舒服。那个凌云峰,和他不是一路人。当然,最让他不舒服的,还不是凌云峰本人,而是这个任务,这个任务就像两年前横在他面前的木马,让他畏缩不前。

连续两天,易水寒愁眉不展,茶饭不香,蔺紫雨暗暗着急,找他谈话,问他是不是病了,易水寒说,没有病,我不想冒充这个人。蔺紫雨问他为什么,易水寒指了指桌上的一堆资料说,这个人酒量大,读书多,打仗猛,我冒充不了他。

蔺紫雨说,你只是冒充一到两个月,又不是一辈子,完成任务之后,你还是易水寒。

易水寒又说,这个人爱吃鸡爪子,太吓人了。

易水寒小时候一直跟着蔺紫雨,他的毛病,有些蔺紫雨知道,有些不知道。不吃鸡爪子,蔺紫雨就不知道,因为她的家里,鸡爪子都是下人吃,她连见都没有见过,至于易水寒对鸡爪子什么态度,她更是不知道。

问题是,易水寒是怎么知道“那个人”爱吃鸡爪子的?她问了易水寒,易水寒说,我昨天夜里见到他了,他跟我讲,我要冒充他,首先得过几关,要像他那样有学问,像他那样有酒量,像他那样会打仗,还要像他那样,喜欢吃鸡爪子。

易水寒讲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庄重的,一点也不像讲鬼话的样子。

蔺紫雨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他,你是做梦还是见到鬼了?他已经死了。

易水寒说,我确实见到他了,他还给我拿了一个鸡爪子,他跟我讲,鸡爪子是好东西,吃了鸡爪子,要是你害怕什么,它就能在你肚子里画符,魔鬼见到就跑。

易水寒讲话,并不抬头,只是看着脚面,两只手在胸前搓来搓去。

蔺紫雨沉不住气了,这两年她发现易晓岚变化很大,特别是变成易水寒之后,虽然还给她擦过一次皮鞋,但是再也没有跪下,单腿也没有,而是蹲在地上擦。更严重的是,这个人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莫非,就像刘梓铭副总团长说的,这个人得了羊角风?

蔺紫雨说,你说他给你拿了鸡爪子,在哪里?

易水寒伸手一指,那里。

蔺紫雨转眼看去,吃了一惊,不禁毛骨悚然。

顺着易水寒手指的方向,在墙角的旮旯里,当真有个青黑色的鸡爪子,就在蔺紫雨目光触及的刹那,那个鸡爪子似乎还动了一下。蔺紫雨的脸都变了,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这,真的是那个人给你的?

易水寒说,是的,他亲手交给我的。

蔺紫雨不说话了,就像看见蛇一样,屁股慢慢地挪开板凳,悄悄地站了起来,贴着墙溜了出去。

出了门,蔺紫雨想去向陈达教官报告,不能让易水寒执行这个任务,回到宿舍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转了一圈她就搞清楚了,易水寒墙角里的鸡爪子,不是什么凌云峰送给他的,而是头天晚上伙房给易水寒送的病号饭里,有个鸡腿,那个爪子显然是从鸡腿上扯下来的。

中午饭后,蔺紫雨到伙房后厨,交代师傅晚上加几个菜,每道菜的做法都提了要求。

晚上,蔺紫雨把易水寒和蓝旗叫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瓶酒,说大家这几天做功课辛苦了,她这个组长犒劳大家。

蓝旗一听有好吃的,马上就来劲了,抽动鼻子说,好香啊,今晚大打牙祭。说着,搬过凳子就坐下了,伸手拿起筷子,看蔺紫雨还没有动,又把筷子放下了。

易水寒有些心神不定,向蔺紫雨鞠了一躬,蔺紫雨说,坐下,易水寒这才搬过一张小凳,半个屁股坐在上面。

蔺紫雨把酒倒上,第一杯递给易水寒,易水寒慌忙站了起来,却不接杯子,惶恐地说,我不喝酒。

蔺紫雨说,你说不喝就不喝了吗,这是命令。

易水寒不说话了,想了想,接过酒杯,端到自己的面前,耸耸鼻子闻了闻,眼睛一闭,把酒倒进嘴里,咕咚一声喝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半天才睁开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

蔺紫雨问,怎么样,不舒服吗?

易水寒说,还好。

蔺紫雨说,那就再来一杯。

说着,又倒了一杯,直接放到易水寒的面前。见蓝旗的眼睛放出绿光,微微一笑,伸手把一只鸡腿扯下来,扔到蓝旗的碗里说,你先吃着,别卡着嗓子。

蓝旗搓搓手,抓起鸡腿就啃了一口,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嘴巴动着,向易水寒挤眉弄眼。

易水寒不动,看着酒杯,目光呆滞。

蔺紫雨一声断喝,喝了它,哪怕它是毒药。

易水寒一个激灵,端起酒杯,手一抖,洒了两滴,但还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睁开眼睛看着酒杯。

蔺紫雨问,怎么样?

易水寒说,还好。

蔺紫雨问,什么味道?

易水寒说,没有味道……啊不,有烂泥巴味道。

蔺紫雨怔了一下,端起酒杯,对蓝旗说,来,干杯,再不喝,就让这小子喝完了。

蓝旗正在啃一只鸡腿,抿嘴一笑,端起杯子,向蔺紫雨的杯子上一碰说,感谢组座破费。说完,翘起一个兰花指,优雅地把酒喝了。

蔺紫雨问蓝旗,怎么样,是他讲的那个味道吗?

蓝旗说,我不懂酒,就是那个味道吧,确实有点泥巴味。

蔺紫雨把酒杯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舔,然后一口喝下去,咂咂嘴说,还真是,酒是在泥窖里发酵的,自然有泥巴味道。不过以前没有在意,这小子,狗舌头。

易水寒笑笑,笑得很难看。

蔺紫雨这才开训,把酒杯往前方一推说,易水寒你给我听着,你现在是国军军官,而且是特殊人才,党国需要你,你要尽快适应新的任务,效忠党国。

易水寒说,可是,我不想冒充凌云峰,这个人太有本事了,我怕露馅。

蔺紫雨说,你怕死吗?

易水寒说,怕。

蔺紫雨说,你怕死就不死了吗,你早晚得死,你怕他干什么?

易水寒说,我知道我早晚得死,可我还是怕。

蔺紫雨说,“三民湖”你怕吧,可是有人一脚把你踢下去,你不照样把陈达教官救上来了吗?木马你怕吧,可你不照样跳下去了吗?酒你怕吧,你喝了两杯不照样活着吗?怕,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本事有多大,任何事情,只要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蓝旗也在一边说,易水寒,你太厉害了,你什么都会,你什么都不用怕。

易水寒傻眼了,东张西望,不知所措。蔺紫雨给他倒了第三杯酒,他又喝光了。

后厨把热菜送来了,蔺紫雨夹了一筷子,扔到易水寒的碗里,易水寒一看,脸色就变了,半个屁股眼看就要离开凳子,蔺紫雨又喝了一声,坐下,把它吃了。

易水寒可怜巴巴地看看蔺紫雨,又看看蓝旗,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伸向鸡爪子,半途又缩回手,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蔺紫雨说,吃了这个鸡爪子,你再也不要怕凌云峰了,你比他本事大,就差胆量了。蓝旗你说是不是?

蓝旗向易水寒妩媚一笑,鹦鹉学舌一般说,就是,吃了这个鸡爪子,你就是凌云峰了,不,你比凌云峰还凌云峰。

易水寒的额头冒出汗珠,眼神飘忽不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体摇摇晃晃,醉汉一般。

蔺紫雨说,要是连这个鸡爪子都不敢吃,你就脱下这身军装,给我滚蛋。

易水寒恍惚了半天,突然站了起来,解下军装的扣子。第一个扣子解了好几秒钟才解开,索性不解了,“哧拉”一声,上面的扣子全飞了,落在酒桌上,还砸翻了一个酒杯。

蓝旗紧张地看着蔺紫雨,蔺紫雨瞪着易水寒说,你要干什么,真想滚蛋啊?

易水寒不回答,把一排扣子扯飞之后,三把两把脱下军装,扔到墙角,然后弯腰抓起碗里的鸡爪子,只听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从他嘴里喷出,那个鸡爪子连皮带骨被他吞了下去,一口渣子也没有剩下。吃完了一只,又抓起一只,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了起来,看得蓝旗花容失色,连蔺紫雨都有些紧张。

吃完了鸡爪子,易水寒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送到蔺紫雨的面前,再倒一杯送到蓝旗的面前,直起腰说,谢谢党国栽培,国军上尉易水寒奉命冒充凌云峰,完成任务,在所不辞!

蔺紫雨惊喜地站了起来,好,有种。可是,你也用不着这样啊,凌云峰是个读书人,吃肉是要吐骨头的。

易水寒说,报告组座,我不是凌云峰,我比凌云峰还凌云峰。干杯!

蔺紫雨把易水寒的情况向陈达做了汇报,陈达很高兴,对蔺紫雨说,我没看错,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其实内里有一股气,特殊人才都是这样,大智若愚。

这以后,行动小组的“功课”就更加具体了。按照“借尸还魂”计划,为了掩护和保障易水寒的安全,届时蔺紫雨和蓝旗将尾随易水寒潜入陕北,近距离策应。蔺紫雨的身份是蓝旗的嫂子,姑嫂二人都是红军家属,职业是巫婆,到陕北是为了寻找当红军的丈夫。

为了逼真,陈达特意给她们找了一本《周易速成》,让二人至少学会十二卦象,阴阳乾坤,凶吉善恶。蔺紫雨对此十分不感兴趣,把书拿回来就扔给蓝旗,不容置疑地交代,你学,我是你嫂子,一家只要一个懂行就行了。

蓝旗对算卦也没有兴趣,翻开书就发毛,念了几句就唉声叹气,对蔺紫雨说,算卦不如看相,我看过《麻衣神相》,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蔺紫雨大喜说,那就看相,反正也不是正经的行当。

这以后,蓝旗就三心二意地学起了《麻衣神相》,给蔺紫雨看了,也给易水寒看了,说易水寒是奇人相,外冷内热,刚柔无常,要么成大事,要么坏大事。

国民革命军提倡新生活,反对迷信,蓝旗信口雌黄,蔺紫雨也不当回事,只是备着潜入陕北之后做护身混饭之用。

易水寒所做的“功课”,主要是熟悉关于凌云峰的资料,他只用了两天,就把凌云峰指挥过的几场战斗,譬如山涧峰战斗、幻龙崖战斗,特别是最近的古莲城外三条山战斗,研究得滚瓜烂熟。

陈达搞了一个预演,让他给假想的红军长官汇报三条山战斗,他讲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讲到动情处,甚至泪花闪烁。

陈达说,好了,进入角色了。

有一次蓝旗向蔺紫雨报告,她听见易水寒屋里动静很大,好像在吵架。

蔺紫雨吃了一惊,跟蓝旗一起到易水寒的宿舍,贴在墙根下,果然听到里面声音很大——打仗靠什么,靠精神,靠压倒一切敌人的大无畏气概。我们红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首先靠的就是理想信念,靠的就是救国救民的远大目标,我们不是为个人作战,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为了信仰才有牺牲精神,有了牺牲精神就敢打必胜……

蓝旗说,这些话,怎么听着这么过瘾啊。

蔺紫雨示意蓝旗不要声张,从门缝往里看去,更是吃惊不小,不知道易水寒从哪里弄了一套红军军装穿在身上,腿上打着绑腿,脚下穿着草鞋。他一只手卡在腰际,另一只胳膊大臂平行前伸,小臂做扇面挥动——我这个穿山甲钻山打洞,就是为了找到穿山乙,谁是我的穿山乙?就是那个以最小的代价消灭敌人的战略战术,就是那个穿插作战的最佳路线……

蓝旗看得入迷,禁不住感叹一声,讲得真好。

蔺紫雨瞪了蓝旗一眼,他讲的是什么,你听懂了吗?

蓝旗怔了怔说,我也不是太懂,可是,我觉得他讲得太好了,还有他的样子,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蔺紫雨皱着眉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向蓝旗挥挥手,突然把门推开了。

正在慷慨激昂的易水寒的手势停止在空中,他转过身来,铁青着脸,怒视蔺紫雨和蓝旗,嘴巴动了动,大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什么不报告?

蔺紫雨一愣,想了想说,你继续,继续当你的凌云峰。

易水寒伸手从腰际掏出手枪,“咔嚓”一声上了膛,你们这两个狗特务,竟敢潜入我军阵地进行反革命勾当,来人啦,给我绑了!

蓝旗吓了一跳,大声嚷嚷,易水寒,易水寒,我们是你的……我们是蔺紫雨,蓝旗,是你的战友……

易水寒盯着蓝旗,一步一步逼过来,直到看清蓝旗身边的蔺紫雨,迷离的眼神骤然放光,又迅速黯淡下来,把手枪一扔,颓然坐在椅子上,含混不清地嘟囔,啊,是组座,是你们,卑职失礼了……

蔺紫雨走上前去,摸摸易水寒的脑门说,啊,真的病了,发烧了。

易水寒喘着粗气说,没有,好像做了个梦。

蔺紫雨说,是美梦吗?

易水寒说,是的,梦里鲜花盛开,还有人唱歌跳舞,我的部队,像一片树林,头上顶着一片云彩。

蔺紫雨侧过身子,看着易水寒的眼睛,你的部队?他们……跟你穿一样的衣服?

易水寒说,是的,就是这样的。

蔺紫雨问,在哪里?

易水寒闭上眼睛说,在三条山,二道梁子,纵坐标七五六,横坐标三八一,距离马家军师部二点四公里,距离通信枢纽一点六二公里,距离后方指挥所七点八三公里……

蔺紫雨抬起头来,看看蓝旗,蓝旗也是一脸茫然。

蔺紫雨说,很好,你真的进入角色了,你比凌云峰还凌云峰。你继续做梦吧。

说完,向蓝旗一挥手,撇下大汗淋漓的易水寒,出门走了。

蓝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组座,你怎么啦?

蔺紫雨说,我没有怎么啦,我要向陈达教官报告,请他亲自过来考查易水寒。

蓝旗不解地问,为什么?

蔺紫雨说,你没有发现,易水寒状况不正常吗?

蓝旗说,这个状况,不正是教官希望看见的吗?

蔺紫雨说,是的,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担心他真的是阴魂附体,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蓝旗说,阴魂附体?要真的是那样,那就太好了,那借尸还魂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蔺紫雨停住步子说,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二天早操,蔺紫雨在操场边上跟陈达教官嘀咕了很久,蔺紫雨越说越忧虑,陈达却越听越有兴趣。

早饭后几个人往易水寒窗下一站,果然看见他又穿上了红军的服装,在屋里来回踱步,倏然停下,面对墙壁,挥动拳头,口中念念有词。

这一次不是做战斗动员,而是在训人——红军为什么能打胜仗,就因为我们是穷人的军队,我们受到穷人的拥护,红军是鱼,穷人是水,哪里有鱼,哪里就有水,有水鱼就能活。可是借了人家的东西不还,人家就有意见,有意见就不拥护,我们就成了无水之鱼,就只能干死渴死……

陈达神情专注,喜形于色,向蔺紫雨眨着眼睛,低声说,这小子,弄得很明白啊,还很有表演天才。他当过戏子吗?

蔺紫雨说,没有,我也奇怪,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陈达说,变了个人?我跟你讲,你不知道这个人的潜力有多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有我,慧眼识珠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有的胜利,都来自会用人,用其所长他就是金子,用得不是地方,他就是狗屎。

蔺紫雨却忧心忡忡,可是,他是从哪里学到这些话的呢,那些资料有这么细吗?

陈达说,有啊,共党不是有个纪律歌吗,里面就有一句,“借东西要还”。你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发生过借东西不还的事情,以后借东西就还了……这个易水寒,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聪明绝顶啊。

陈达这么一说,蔺紫雨就没有话说了。

几个人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陈达向蔺紫雨递了一个眼色,蔺紫雨走上前去,突然把门推开,喊了一声,易水寒!

易水寒唰的一下站起来,掏出手枪,警惕地看着来人,谁,易水寒在哪里?

蔺紫雨看看陈达,陈达说,凌云峰同志,请详细汇报你的经历和在古莲战役死里逃生的经过。

易水寒这才从幻觉中走出来,收起手枪,向陈达教官敬了一个礼,朗声回答,报告首长,本人凌云峰,安徽省霍山县人,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在云华山革命根据地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连长、参谋、营长、团长;民国二十五年农历十一月,在古莲城外三条山战斗中,为掩护军部和主力部队突围,率部穿插敌进攻部队七十六师,以三路突击战术对敌进行分割;战斗第二阶段再以集束兵力沿进攻之路返回穿插,出敌不意,造成敌内部混乱。本部抱必死之决心,盘旋于敌之重围,反复绞杀,本人身负重伤,于弹尽粮绝之际被战友推下山坡,为当地牧民所救,牧民姓穆名庄,居住古莲城外扎拉村,可以为证。报告完毕!

蔺紫雨暗暗吃惊,易水寒在报告的时候,虽然嘴巴扭曲,有点费劲,但是表达流利,神情自然,滴水不漏,一点不像她昨天看见的模样。

陈达教官挥挥手,笑容可掬地说,很好,很好,易水寒同志,你清楚你将要遂行的任务吗?

易水寒立正回答,报告陈达教官,卑职牢记使命,以凌云峰的身份潜入陕北共军高层,侦察共军同西北军十七路军的联系方式和联系人,向蔺紫雨组座报告,并配合武装分队采取擒拿行动。

陈达追问,你有信心完成这个任务吗?

易水寒仍然立正,铿锵作答,易水寒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为党国效忠,在所不辞。

陈达教官又挥挥手,看看蔺紫雨说,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这小子是个绝好的演员。

蔺紫雨张张嘴,半天才说,没有问题了。

陈达看看易水寒,拍拍肩膀,想了想又说,还有一点要记住,你是个歪嘴,说话不用那么清楚,也不用那么快,可以结巴一点。

易水寒眨着眼睛,结巴了一下,是,是,长官,可以,结巴,结巴一点。

陈达说,好,好好练结巴吧。

一九三六年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陈达精心策划的“借尸还魂”计划启动了,陈达分别为各个小组组织了宣誓仪式,第一,我信仰三民主义;第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第三,攘外必先安内;第四,不成功,便成仁。

在第三行动小组的宣誓仪式上,陈达站在巨幅青天白日旗帜下面,脸上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坚硬,他的目光从三个人的头顶掠过,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好像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同他对话。

陈达说,每次吃饭前熄灯后,都要在心里把这四句誓词默念三遍,它就是我们的信仰,也是我们的盾牌,让它在你的心里生根,长出一道屏障,它能帮你抵御一切困难,给你完成任务的决心和力量。

站在下面,易水寒突然感觉到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好像真的有一个东西进入了他的血管,附在他的灵魂上,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那个胆怯腼腆的易晓岚了,他的名字叫易水寒,风萧萧兮易水寒……他在心里又一次默念,我宣誓,我信仰三民主义……不成功,便成仁……

翌日清晨,蔺紫雨率领的第三行动小组乘坐马车从苑安城出发,顺利地通过了东北军和西北军的盘查,半个月后到达保安城附近的灵峰镇,蔺紫雨和蓝旗在一个客栈里租了一间房子,蔺紫雨化名蔺湘语,蓝旗使用原名蓝静兰,做起看相算命的生意,易水寒则只身前往红军设在灵峰的援西军联络站“寻找组织”,陈达给他明确代号为“蜻蜓”。

易水寒跟接待他的红军干部讲了西路军某部特务团在古莲战役中如何如何,他是如何负伤,又是如何死里逃生,讲得活灵活现,获取了援西军干部的信任。一方面,联络站的干部是一方面军的,并不认识真正的凌云峰;另一方面,援西军的主要任务就是营救和寻找、收留西路军归队人员,像“凌云峰”这样的情况,属于普遍现象,所以基本上没有产生太多的怀疑,简单地进行登记甄别之后,就把易水寒分配到“西路军归队人员学习班”,当了一名学员。

他的运气很好,居然在一周的时间内没有遇到对凌云峰知根知底的人,这大约是因为凌云峰所在部队的干部多数阵亡的缘故,也因为一部分人未能回到陕北的缘故。

就像蓝旗说的,易水寒是一个奇人,他把凌云峰扮演得惟妙惟肖。

“西路军归队人员学习班”其实还有一个不公开的任务,就是对归队的学员进行进一步考查甄别,防止敌特渗透。考查的方法之一,就是让这些学员轮流汇报自己的经历,特别是最近半年、失散之前的经历,谁归队了,第一件事就是讲这个。新归队人员在台上讲,先期归队的人员在台下听,讲完了,学习班的主任肖南组织大家讨论,明面上看是讨论战术,实际上是集思广益,发动大家一起找破绽,倘若发现破绽,新归队的人员就要重新受到审查。

这个难不住易水寒,汇报的时候,他把凌云峰指挥过的山涧峰战斗、松林高地战斗以及古莲城外三条山战斗的战例,讲得头头是道。那些激烈的搏杀场面、出奇制胜的战术、凌云峰和副团长何子非配合默契的穿山甲行动,从他嘴里出来,就像一幅幅画面从台下红军的眼前飘过。而往往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易水寒在“西路军归队人员学习班”过汇报关的时候,蔺紫雨和蓝旗却在牛二客栈里如坐针毡。“西路军归队人员学习班”在哪里,她们不知道,“蜻蜓”现在在哪里,她们同样不知道。

陈达教官把第三行动小组定位在灵峰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灵峰镇地处两省接壤处,人口不到两千。情报显示,红军在陕北落脚之后,出于两个目的,一是接应西路军散兵游勇;二是为了生存,开展贸易,把这里辟为粮食和布匹集散地。一时间,周边的布商、粮贩和其他手工艺人纷纷前来,鱼龙混杂。在这里建立行动据点,同红军总部不远不近,既有接近的可能,又比较容易掩人耳目。

当然,红军站稳脚跟之后,并没有忽视反特肃奸,而是采取外松内紧的方针。随着失散红军陆续到达陕北,灵峰联络站不断出现新面孔。为了防止国民党特务鱼目混珠,灵峰成立了特别公安局,对外地流散人员进行严格登记审查。

蔺紫雨二人住进牛二客栈的当天夜里,就从被窝里被叫起来,从哪里来,干什么事,认识什么人,一一做了记录。

幸亏二人准备充分,一套谎言编得滴水不漏。蔺紫雨说她的丈夫是云华山时期的红军,离开葱茏山之前,还接到过他的口信,说他和妹夫都在红军的部队当营长,此后就没有消息了,听说红军在葱茏山区连续打了恶仗,不知道是死是活,老人瘫在床上,弥留之际,想得到儿子的音讯,姑嫂二人一商量,瞒着老人,靠看相算命做盘缠,到陕北寻夫来了。

这个年月,千里寻夫的事情不多,但还是有几起。特别公安局的科长名字叫权苏正,在部队也是个营长,对姑嫂二人很是同情,盘查的时候,口气很温和。

权苏正离开之后,蓝旗神秘地对蔺紫雨说,这个人,跟咱们没啥两样啊。

蔺紫雨吃了一惊,问蓝旗,什么没啥两样?

蓝旗说,在“青干班”,不是说共军共产共妻,像土匪一样,还拦路抢劫,杀人越货。可是这个人,一看就面善,像个读书人。

蔺紫雨说,你怎么知道读书人就不杀人越货了。我跟你讲,我见过红军,把我家的粮食分给种田人,那就是杀人越货。

蓝旗说,你家有那么多粮食,分给穷人一点有什么不好,你一家山珍海味,穷人饿着肚子,你吃得也不安心啊。吃独食,屙驴屎。

蔺紫雨怔了怔说,蓝旗,你这个思想要不得,好像杀富济贫,你脑子里有共产党的味道哦。你要注意,你是国军的特殊人才,要是沾上赤化的边,那是要杀头的。

蓝旗说,我只说了一句有饭大家吃,怎么就赤化了?

蔺紫雨说,别忘了你到灵峰镇是来干什么的,你是有任务的。

蓝旗说,我当然知道,端谁的碗归谁管,国军待我天高地厚,给我饭吃,给我钱花,我当然得效忠党国。

蔺紫雨说,他妈的,就知道吃,你这思想太危险了,有奶便是娘啊,要是共军给你好吃好喝,你还不得卖身投靠啊。

蓝旗说,我说过要卖身投靠了吗?可是,我总不能饿着肚子效忠党国吧。共军没有怀疑咱们,咱们跟他套套近乎,没准能给点粮食,咱们不是红军家属吗?

蔺紫雨说,你别打歪主意,我们是冒充的,跟他们接触越多,暴露的危险越大,我们只能靠自己,解决肚皮的问题。

蓝旗一声长叹,那还是算命吧。

第二天,姑嫂二人就在住处的窗子下挂上一块“相面知富贵,卜卦测生死”的牌子。

一个上午过去,无人问津,直到下午,才有几个卖羊肉的外地汉子过来搭讪,还不是正经的算命看相,话里话外流里流气,原来他们把姑嫂二人当作暗娼了,要跟她们“合伙做生意”。

忙了一天,分文不见,姑嫂二人就有些犯难了,因为活动经费、手枪、电台都不在身边,按照计划,将在易水寒发出“就寝”的信号之后,才会有人同她们联系,提供经费。

连续几天,算命看相所得寥寥无几,中间权苏正又来过一次,告诉她们,她们丈夫所在的部队很有可能是西路军某军的,而红某军在过黄河之后,就在祁连山被打散了,仅有几百人转移到新疆了。

权苏正劝她们回乡,还善意地告诫她们,现在灵峰镇上什么人都有,不是久留之地。再说,红军反对封建迷信,她们在这里靠算命看相,很难吃饱饭。

权苏正说对了,二人吃饭的确成了问题,因为牛二客栈每天只给房客提供两顿稀饭杂粮饼,其余的要靠自己拿钱订饭,蔺紫雨二人已经囊中羞涩了,订不起像样的饭,更不敢下馆子。

这天夜晚,二人猫在牛二客栈气味复杂的房间里,饥肠辘辘,蔺紫雨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蜻蜓”怎么样了,我总担心他会露馅,那小子现在神一出鬼一出的。

蓝旗盘腿而坐,眯缝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说,我掐指一算,“蜻蜓”已经打入红军内部,并且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很快就要弄到情报了。

蔺紫雨说,你掐指一算?要是你掐指一算就能把事情搞清楚,我们还用冒险到这里当耗子吗?妈的,挨饿受冻不说,还被人当成妓女了。你掐指算算,从哪里能弄到一顿饱饭吃,一天只吃了两顿稀饭,连个咸菜都没有。

蓝旗说,我已经侦察了,牛二伙房里有一块干腊肉,一会儿趁他们不注意,我去把它偷来,煮了吃。

蔺紫雨说,怎么煮啊,没锅没火的,生吃啊?

蓝旗说,你要是同意,我来想办法。

蔺紫雨说,别做那事,万一被逮住了,惹出大麻烦。

蓝旗说,那就只能饿肚子了,可是,饿着肚子,怎么能睡着呢,越饿越冷,越冷越饿。

蔺紫雨说,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讲吃,你越是讲吃,我越是饿。

蓝旗说,那讲什么呢,讲男人,有人传说你跟谢谷有一腿,真的吗?

蔺紫雨呼啦一下坐了起来,嚷道,什么叫有一腿啊,那是老娘们才说的话。我跟谢谷,是同学关系,是志同道合的关系,是互相爱慕的关系,不是有一腿的关系。

蓝旗也坐了起来说,可是,有一腿是什么意思呢?

蔺紫雨愣住了,嘀咕道,有一腿?有一腿就应该是一起……一起睡觉的意思……

蓝旗突然叫了一声,啊,那我跟“蜻蜓”有一腿了。

蔺紫雨吓了一跳,从床上一骨碌翻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蓝旗半明半暗的脸,吸了一口气说,你说什么,你跟“蜻蜓”有一腿,真的假的?

蓝旗说,真的啊,你忘记了,在来灵峰的路上,路过马甲寨,没有找到客栈,咱们三个住在庙里,一起睡觉啊。

蔺紫雨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他妈的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我说的睡觉,不是你讲的睡觉,那个睡觉,就是男女之间做那件事情。明白了吧?

蓝旗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不明白,不过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蔺紫雨说,你给我老实说,你有没有跟哪一个男人有过一腿?

蓝旗想了想说,我当然跟男人有过一腿,还不是一个男人。

蔺紫雨又是一惊,啊,你小小年纪,还跟几个男人有一腿,你简直就是一个烂货。

蓝旗说,我就是烂货,那时候,好几个男人都想跟我有一腿,他们经常给我弄吃的,有烧鸡,有炸豆腐,还有葱油饼……别说了,我又饿了……

蔺紫雨的情绪刚刚上来,还想问问蓝旗,跟几个男人有一腿是怎么回事,可是转眼之间,蓝旗就打起了呼噜。

这一夜,蔺紫雨睡得很不踏实。西北黄土高原的夜晚,凉飕飕的,一轮圆月从窗前路过,让她想起了那首童年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过,蔺紫雨眼下想的不是故乡,而是“蜻蜓”,还有陈达教官和谢谷。在此之前,对于这个“借尸还魂”行动,她并没有想得太多,自从考入“西训团”,成了一名国军军官,后来又成了陈达教官麾下的特殊人才,她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分团和陈达教官灌输的一切,要实现三民主义,要打倒军阀,要剿灭红军。对于陈达教官的话,她坚信不疑,因为她就是共产主义的受害者,共产党害得她家破人亡,父亲逃亡到咸宁乡下,兄长被红军击毙,她和共党有不共戴天之仇。同红军作战,既是党国赋予她的使命,也是她自己的情感需求。

只是,有一个问题使她越来越感到迷茫。还是在古莲城“研究战术”期间,她看见一份内部情报,要对共军速战速决,腾出手来抗日。同时她从缴获的红军资料里看到过一份《大同报》,里面有一篇几个国民党元老联合署名的文章,呼吁当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同共军和一切地方军队联合起来抗日。

这篇文章的意思她懂,兄弟阋于墙,煮豆燃豆萁,内耗的结果就是渔人得利,让日本鬼子长驱直入,中华民族将再次陷入水深火热。这篇文章看得蔺紫雨热血沸腾,尽管她并不打算当一个英雄,也不知道联合抗日意味着什么,但是,当前中国人的主要敌人是外敌,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道理她是清楚的。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着急,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国家又要发生变化,战争的形势可能逆转,她的使命就是配合“蜻蜓”,抢在变化前面完成“借尸还魂”计划。

七天过去了,“蜻蜓”杳无音信。陈达教官安排的内线“黄雀”,也没有露面,蔺紫雨感到非常不安。

第二天早晨,蔺紫雨刚刚进入梦乡,迷迷糊糊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把手伸向枕头下面摸手枪,摸了两下才明白过来,手枪不在枕头下面,早在离开苑安之前,武器就上交了。睁开眼睛,看见蓝旗已经坐了起来,两眼望着窗户发呆。

蔺紫雨顿时明白,那声巨响不是别的,而是蓝旗的呼噜声,蓝旗自己也被这声呼噜吵醒了。

蔺紫雨问,怎么,做噩梦啦?

蓝旗揉揉眼睛说,做什么噩梦啊,我从来不做噩梦,我做的是美梦,梦见我们在西峰城外给人家唱戏祝寿,白花花的洋钱往台上扔,我背了一麻袋洋钱到城里买吃的,什么好吃我买什么。

蔺紫雨说,嘿,又是吃!

蓝旗说,缺什么我梦见什么。

蔺紫雨说,那你接着梦吧,愿你梦想成真。我刚睡着,还想迷糊一会。

蓝旗说,别睡了,我跟你说,我下决心了,你同意我要做,你不同意我也要做,我们总不能饿死吧。

蔺紫雨说,你还惦着那块腊肉?

蓝旗说,唉,那一块腊肉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得有长久之计,我打算到柏庄集市走一趟。

蔺紫雨半天才说,你想干什么?

蓝旗说,干我的老本行,我掐指一算,今天是黄道吉日,诸事可做。

蔺紫雨想了想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只能当小偷,不能当强盗,胃口不要太大。

蓝旗说,那是自然,小偷小摸,不会把事情弄大的。

这就说定了,二人收拾停当,农妇装扮,肚子里装上一碗稀饭,迎着朝阳出发了。因为看见了希望,腿上就平添几分力气,很快就到了柏庄集市。

柏庄集市是红军在灵峰镇设置的农贸市场,来自周边的粮、油、布、牲口和日用杂品,还有红军的合作社,都在这里汇集,十分热闹,当然也非常有可偷性。

偷东西不是蔺紫雨的强项,蓝旗跟她讲,她什么也不做,只要遇到想要的东西,她只要在店铺门前问问价格就行了,剩下的蓝旗自己就能搞定。

二人从柏庄集市走了一趟,蓝旗身上的羊皮口袋就装了一半,里面有一只羊腿,两块烤馕,一块腊牛肉,一斤多大枣,还有一坛米酒。

差不多了,蓝旗向蔺紫雨递了一个眼色,二人迈着窃喜的步伐,急急地往回走,直到离开集市半里多路,走到灵峰镇边上,这才放慢脚步。蓝旗从袋子里摸出几枚红彤彤的大枣,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个,然后往蔺紫雨的手上塞了几个,一边咀嚼一边快乐地大笑。

蔺紫雨说,别在这里张狂,赶快走,回去慢慢吃。

蓝旗说,先吃几个垫垫,回去找牛二借火,把羊腿煮了,喝一杯。要是能找到“蜻蜓”就好了,让他见识见识本司令的手段。

蔺紫雨说,本司令?你什么时候当司令了?

蓝旗吐出枣核,又往嘴里塞了一枚大枣,眨着眼睛说,嘿,我早就是司令了,十三岁那年,在玉州蜀侯街,那群浑小子,都喊我蓝司令……

蓝旗正说着,突然住嘴,正在蠕动的腮帮子也不动了,一枚大枣被她咽下一半,还有一半连同枣核,把她的腮帮子撑出鼓鼓囊囊的一块。

蔺紫雨也看见了,前面就进入灵峰镇东街了,街头的一间破房子后面,有一堵半截土墙,土墙一侧,伸出一根东西,蔺紫雨揉揉眼睛细看,棍棒似的,一上一下地动着。

蔺紫雨拉起蓝旗,快走。

蓝旗说,什么东西,看看。

蔺紫雨低声说,没准是强盗。

蓝旗来了兴致,强盗,老子还怕强盗?

说着,把蔺紫雨的手一甩,猫起腰,拉开架势,向半截土墙低姿运动,走近了,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胳膊,脏兮兮的。蓝旗对准那只胳膊,踢了一脚,同时后退一步,闪在一侧,前腿弓后腿绷,做好了格斗准备。

那只胳膊倏然一颤,耷拉下去,慢慢地收回去了,不一会儿,从土墙边上拱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颗脑袋,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突然一股恶臭随风飘来。

蓝旗捂住鼻子喊,什么人?

黑乎乎的脑袋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活人……快死了……帮帮我。

蓝旗向蔺紫雨招招手说,遇到鬼了,过来看看。

蔺紫雨在一边喊,当心中计。

蓝旗不理蔺紫雨,往前走了两步,再转过来走了两步,这回她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破衣烂衫,已经看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

蓝旗问,你是干什么的?

躺在地上的男人说,救我,去找队伍……

蔺紫雨也走到近处,冷冷地看着男人,突然从一边捡起一根树枝,挑起男人破烂的裤腿,往男人的腿上捣了捣,男人低沉地哼了一声,哎哟……

蔺紫雨看着蓝旗,赶快走,不要多事。

蓝旗说,怎么啦,他一个快死的人,你怕什么?

蔺紫雨向蓝旗递了一个眼神,这个人身上有枪伤,伤口已经生蛆了。

蓝旗傻乎乎地等着蔺紫雨,枪伤?你怀疑他是归队的红军?

蔺紫雨说,十有八九,他让我们帮他找队伍,什么队伍?他一定知道灵峰镇有红军,所以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爬了过来……

蓝旗眨着眼睛,啊,要是这样,那这个人很厉害啊,咋办?

蔺紫雨说,什么咋办,赶快离开这里。

蓝旗说,那不行,见死不救,缺德。

蔺紫雨说,我跟你说过了,这个人可能是来找队伍的红军,你也救?

蓝旗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快死了。

蔺紫雨说,你怎么救?

蓝旗想了想说,先给他一点吃的。然后去找两个人,把他抬到街上去,找个郎中铺子。

蔺紫雨说,你想找死啊,这么招摇!

蓝旗对男人说,你坐起来,喝点水。

那个男人在地上蠕动一会,贴着墙根坐了起来。

蓝旗从包袱里找出一颗大枣,扔到那个人的手上,那个人把大枣塞到嘴里,艰难地咽不下去。蓝旗想了想,掏出一个罐子,对准那人的嘴,让他喝羊奶。

喝了几口,那人喘着粗气,多谢妹子,遇到菩萨了……遇到菩萨了……

蔺紫雨向蓝旗看了一眼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红军伤员,到陕北找队伍的?

男人说,啥,听不懂你说的是啥,遇到菩萨了……说着,不吭气了,好像昏迷的样子。

蔺紫雨说,看看你多的事,咋办?

蓝旗说,看,那边来了几个人,我去跟他们讲,给他们两块洋钱,把他送到牛二客栈,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个人又神奇地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蓝旗,嘟嘟囔囔,蔺紫雨问,他说的啥?

蓝旗得意地说,他说,遇到菩萨了,嘿嘿,老子当了一回菩萨。

从东边过来几个牧民装扮的人,蓝旗迎上去说,嘿,乡党,那个人快死了,我出两块大洋,你们把他抬到镇上,随便扔到哪个郎中铺子门前,干不干?

那几个人奇怪地看见蓝旗,其中一个人问,两块大洋,好大方的女人,你为啥要救他?

蓝旗说,我是菩萨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这个都不懂?

那个人看看同伙,想想说,别是给咱下套子讹咱们吧?

蓝旗说,我们两个女人,给你下什么套子啊,积德行善,你们干不干,不干我再找别人。

那几个人贼眉鼠眼,嘀嘀咕咕一阵,然后由那个最先搭腔的人出面说,干,做善事还有钱挣,为啥不干,不干咱是傻子。

这样就说定了,蓝旗从包袱里摸出两块洋钱,想了想,又摸出一块,交代说,你们可得说话算话啊,好歹是一条命,你们前面抬,我跟在后面看。

为首的那个人接过洋钱,对大伙说,这个钱,咱们平分,人家当菩萨,咱们也不能当魔鬼是不是?走,抬起走。

几个人捂着鼻子,抬起那个半死的人,走过东头,进了灵峰镇。为首的那个人对蓝旗说,咱这地界,没啥正经郎中,人跟牲口差不多,前面有个王皮匠,能给牲口看病,还能治跌打损伤,干脆送那里行不行?

蓝旗想说不行,蔺紫雨拉了她一把说,把那块银圆给他们,随便他送哪里。

蓝旗说,那怎么行呢,好事要做到底……

蓝旗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骨裂肉撕一般,蓝旗一声惨叫,蹲了下来,那几个人停住步子,看着蓝旗,为首的那个人问,怎么啦菩萨?

蓝旗吸着冷气说,他妈的,他妈的,肚子疼。

蔺紫雨表面若无其事,对那几个人说,没事,女人的毛病,你们先走。

蔺紫雨说着,从蓝旗的手里掰出那枚银圆,抛到为首的那个男人手上。那几个人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女人,为首的男人一挥手,几个人嘴里嘀咕着走了,直到走出很远,还隐约传来猥亵的笑声。

回到牛二客栈,蔺紫雨一个劲地数落蓝旗,说她不该得意忘形,抛头露面,要是烧香引出鬼来,那就自作自受了。蔺紫雨说,什么菩萨,你救的那个人,如果是归队的红军,就等于背叛了党国。

蓝旗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归队的红军,我看他就是一个叫花子,那可是一条命啊。

蔺紫雨说,你有这个心肠,干吗要当国军啊,还是特殊人才。

蓝旗说,我从来不杀要死的人……别说那个半死的人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点酒吧。

蔺紫雨往铺上一躺,闭上眼睛说,不行,我要沐浴,洗了再吃。

蓝旗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沐浴?就在牛二客栈,这么个牲口待的地方,你还要沐浴?

蔺紫雨说,可我们不是牲口,那个人浑身恶臭,我都快吐了……你去看看,给牛二几个钱,能不能在伙房烧一锅热水,我们冲一下再弄饭吃,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

蓝旗说,你可真是大小姐啊……好吧,我去张罗,反正我也不饿。

蓝旗动作很快,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嚷嚷说,我侦察了,牛二客栈的伙房有一口大锅,把水烧热了直接就可以泡进去。我答应给他一块洋钱,他正在抱柴火呢。

蔺紫雨说,啊,杀猪啊,门窗有没有问题?

蓝旗说,门可以闩上,灶台后面有一扇破窗子,隔着烟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我跟他们讲,老子要洗澡,两个时辰之内,你们这些男人不得靠近伙房。

蔺紫雨说,沐浴,不是洗澡。

又说,沐浴就沐浴,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嚷嚷什么,想把男人都招来啊?

蓝旗说,嘿嘿,我跟他们讲,要是想偷看也可以,我嫂子她是金枝玉叶,看一眼一块洋钱。

蔺紫雨横了蓝旗一眼,妈的,看我一眼才一块洋钱,那看你呢?

蓝旗说,我,我光着身子也不值钱,也就两块洋钱吧。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准备衣服,卷好武装甲和内衣,到了伙房一看,果然烧了一锅热水。

这是后晌,牛二客栈一天只管两顿饭,现在伙房里外都没有人。蔺紫雨打量了一下,总体还算封闭,只是灶台后面有一个窗洞,是用来排烟的。蔺紫雨下手搬来一捆柴,又搬过一张凳子横在窗洞下面,将柴捆堆在上面,伙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门缝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线。

准备停当,二人就开始脱衣服,脱了外衣,蔺紫雨停住手说,就在这里沐浴?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蓝旗早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弓着腰,拿起一把葫芦做成的水瓢,试试水温合适,舀了一瓢,出其不意地泼在蔺紫雨的身上。

蔺紫雨躲闪不及,被浇了个透湿,手上的武装甲顺流而下,若隐若现的白雾里,从蔺紫雨的胸前跳出两团更白的云朵。蔺紫雨也抄起一只大盆,双手舀水,没头没脑地泼向蓝旗。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你来我往,银光闪闪,好比浪里白条,快活的叫声冲出破旧的灶房,冲向牛二客栈臭气冲天的土院……

好久没有这么放肆了,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半明半暗的灶房里升腾起云雾。两个人在云雾里打量对方,好像不认识似的,好像眼睛里看见的不是女人的身体,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蓝旗咯咯地笑着,组座,好身段啊,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美人儿是党国的特殊人才呢,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蔺紫雨说,又有谁知道,这么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原来是个女贼……蔺紫雨说着说着不说了,突然抓过大盆,扣在胸前,想想不对,又把大盆扣在小肚子上,想想还是不对,干脆蹲了下去,看着蓝旗说,有情况。

蓝旗透过水雾,看见蔺紫雨像一只狗一样蹲着,明白了,倒是不慌不忙,猫腰走到灶台前面,舀了一瓢热水,再蹑手蹑脚地从一旁靠近灶台后面的柴捆前面,发现柴捆已经动了位置,闪出一个缝隙。蓝旗屏住呼吸,突然一瓢热水泼过去,两个人都听见了,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惊呼,接着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

蓝旗索性搬掉柴捆,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下午的阳光里,她挥舞着水瓢,就像古代战争里正在鏖战的将军。蔺紫雨吓得不知所措,拎起湿透的上衣挡在胸前,冲上去扯了蓝旗一把,你干什么,你这个小戏子,真想把人招来啊?

蓝旗哈哈大笑说,哈哈,我太高兴了,光着身子没有白光,总算有人偷看了。

再往后,两个人的动作就加快了,三把两把擦干了,穿好衣服,回到客房,蓝旗还意犹未尽,嬉皮笑脸地说,猜猜,偷看的是谁?

蔺紫雨说,不知道,是客栈里那帮臭男人?

蓝旗说,不是,那帮男人没有这个胆量。

蔺紫雨说,莫非是院子里的驴?听说有几只配种的公驴。

蓝旗说,哈哈,组座胃口好重啊,驴都不放过。

蔺紫雨说,是不是东家牛二啊?要是他,抓住把柄,就可以少交房租了。

蓝旗说,都不是,我跟你讲,是那个红军干部,权苏正。

蔺紫雨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是他,不可能吧? uR6DYnKgKhGbBl7ZcpvlwJZVRCQk+olq7BjIWy8R+IY/lqFZMbdQsyrSeGK0uB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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