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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烟

1

世上迷茫的人太多,他们需要指引。其中一些人当上了司机,就更需要指引。那辆雅阁车上,架着三台手机,都开着导航,司机踩一脚刹车,一个女声说,“请不要压线”;一个女声说,“请保持车距”;一个女声说,“请注意来往车辆”。车上了京顺路,三个女声此起彼伏,一个说,“前方畅通”,“前方”与“畅通”之间稍作停顿,似乎她观察了一下,才做出这个谨慎的判断。一个女声说,“前方道路限速六十”,另一个女声说,“附近有北京龙翔汽车修理站,可以为您的导航软件提供升级服务”。刘棣和唐娟坐在后排,几近崩溃,开始唐娟还抱怨几句,但司机充耳不闻,不停捏着脸颊上的一块肉,从后侧方看,那块儿肉有点儿红肿,不知是长了一个痤疮,还是反复揉搓肿起来了。唐娟一股子起床气,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停边上吧,我要下车。”司机松了一下油门,一个女声说,“此处不能停车”;一个女声说,“请注意后方车辆”;一个女声说,“请注意前方有车辆汇入”。刘棣伸手拉唐娟,从背包里掏出大耳机,递给她,唐娟推开刘棣,骂了一句,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刘棣戴上耳机,两眼望向天。雅阁车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望京开到了东三环,周末的早上,道路还算畅通。临近朝阳医院,堵上了。一个女声说,“前方拥堵两百米,预计通行时间五分钟”;一个女声说,“前方有闯红灯拍照”;一个女声说,“前方有医院,注意避让行人”。唐娟睁开眼,拉着刘棣下车。

他们在朝阳医院东门外找到一个三层小楼,外面贴着白色瓷砖,门口挂着七八块牌子,其中一块写着“北京呼吸病研究所”。上到三楼,楼道里很暗,有一位保洁阿姨,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拎着墩布,迎面走来。刘棣问:“请问您,戒烟门诊在哪儿?”妇女向身后一努嘴儿,刘棣道谢。楼道尽头有一个房间开着门,透出光亮。刘棣和唐娟走到门口,探头打量,屋子里靠门这一侧,摆着一架上下床,床上堆着装药的牛皮纸箱,靠窗那一侧,对放着两张写字台,两张木头椅子。屋里聚着四五个粗壮汉子,都在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拿着一根针管形状的探测器,让那些汉子一个个对着针管吹气:“你呼出的二氧化碳含量是十一,正常的指数是二,你看看你超了多少。”她用湿纸巾擦了擦探测器,伸到另一个汉子面前:“吹!”刘棣一下感到呼吸有点儿急促。那几个汉子,每一个都面目阴沉,嘴唇发黑,一人一口烂牙,鼻毛浓密以至于要张开嘴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喘息,屋里的空气似乎都浑浊了。“你们两个进来!”随着女医生的指令,刘棣和唐娟往前挪动了几步,女医生的针管伸到刘棣面前,刘棣顺从地呼出一口气,女医生说:“你的指数也是十一”。她用湿纸巾擦了一下,把针管伸向唐娟,唐娟伸手挡在嘴边,拒绝了针管。女医生说:“你们两口子都抽烟吧?要戒就得一起戒。一个人戒没用,一个人戒,另一个抽,最后谁也戒不成。”

一个汉子,半拉屁股坐在上下床下铺的床沿儿上,身体前倾,双手撑着膝盖,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浓痰:“医生您赶紧给我们开药吧,都说您这儿有灵丹妙药,我们哥几个都不想抽烟了。”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表示,我们为烟草所困,求医生赐药。女医生从写字台下面抽出一个纸箱,拿出一盒药:“你们听好,我告诉你们怎么吃这个药。你们要先确定一个戒烟日,开始吃药。头一周每天早晚各一片,这一周你们还可以抽烟。从第二周开始,药物在血液中达到一定的浓度了,你就不能再抽烟了,每天服药一片,早晚都可以。但是,从第二周开始,就不能再抽烟了,一根也不能抽了!”床上的汉子问:“您是说,我还能再抽一个礼拜的烟啊?”女医生回答:“你要是今天就开始吃药,那你还能抽一个礼拜,到下个礼拜六,就不能再抽了。这一个礼拜是一个缓冲期。”一个汉子倚着上下床站着,小声嘀咕:“正好我家里还有一条中华呢。”

女医生往外掏药:“每个人八盒,记住啊,头一周每天早晚各一片。第二周开始,每天一片,就不能再抽烟了。每个人八盒,拿好药。”汉子们一个个领药,七嘴八舌地问问题,这药有什么忌口,烟瘾上来该怎么办。刘棣打开背包,把十六盒药装到包里,立在一边听着,嘴巴微张,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唐娟站在两步开外,打量刘棣,他不胖不瘦,不算年轻,也不像是中年人,脸上有几块色素沉着,还有两个微微凸起的扁平疣,他和屋子里的其他男人混在一起,好像也变得呼吸粗重,面色灰暗,浑身都被衰亡的气息笼罩。

外面天空灰暗,不知是雾是霾。两人找了一间麦当劳,端着盘子,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桌上没收拾的餐盘挪开。刘棣吃了两口汉堡,掏出一盒药,绿色的盒子上写着“盐酸安非他酮缓释片”,他拿出说明书,盯着上面的化学结构式看了半分钟,头往后仰:“这上面的字太小了,我眼花了,都看不清楚了。”唐娟把说明书扯了过去,盯着上面的小字仔细看。刘棣问:“上面都说什么了?我听说这个药是治疗焦虑症的,抽烟好多时候就是因为焦虑,吃了这药就不焦虑了,是这么回事吗?”唐娟喝了一口咖啡:“上面没说。”

“那上面都说什么了?”

唐娟把说明书放到桌上:“说了一堆不良反应,有可能出现头晕、恶心、心悸,还可能出疹子,还可能出现幻觉,说有极少数的服用者吃了这个药,会产生奇思妙想。看来这个药适合我吃。我恨不得现在就吃一颗。不行,我得抽根儿烟去。抽完烟,回来就吃药。”

唐娟站起来,裹上黑色的羽绒服,座椅在地面上发出嘎吱吱的摩擦声。刘棣向窗外看,人行道上堆满了黄色和橙色的单车,有两个身穿黄色马甲的快递员,靠在电动车上,低头玩着手机。有三个房产中介,穿着廉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扎着领带,哆哆嗦嗦地抽着烟,往地上吐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有那么一瞬间,大概不到一秒钟,刘棣没意识到那个女人就是唐娟,他被这一瞬间的陌生感击中,审视窗外的爱人,她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管如一道道隐约的黑线,羽绒服的手肘处有一个破洞,露出半截白色的羽毛。

2

刘棣的生活中充满了音乐,以至于每一段时光都能有一支乐曲作为标记。起初,他在电台主持一档深夜节目,播放古典音乐,也请专家来讲讲古典音乐。后来电台规定,静默五秒就是播出事故,古典音乐有些曲子音量过低,如同静默,所以刘棣的节目就变成了轻音乐和流行歌曲。他的主持生涯也就分成了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他在浪漫主义早期认识了唐娟,那一天,他的随身听里播放的是《弗罗索岛的花》。他跟唐娟说,这是个瑞典钢琴家的专辑,这位钢琴家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挣了钱就买下北方的弗罗索岛,在岛上盖房子,深居简出。唐娟摆弄着刘棣的随身听,说,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玩意儿听音乐了。刘棣说,这是个好东西。唐娟说,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淘宝上卖好几千块钱呢。唐娟掏出烟盒,白色的中南海点五,拿出一支烟往外走,刘棣看得出来,她那几步走得有点儿急。外面是北京阴郁的深秋,唐娟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外套扔在座位上。窗外落叶纷飞,唐娟点上烟,左臂横在胸前,托起右臂,右臂贴着身体,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脖子直挺挺的,吸一口烟,右手离开嘴巴,红色的烟头骤然一亮,升高的温度能让她抵抗瑟瑟秋风。唐娟短发,左侧的头发拢在耳朵后面,眉毛细长,用眉笔画的更整齐,刘棣看过去,似乎总看不到她的正脸,越是看得仔细,越是看到一张侧脸,一张细细的嘴,一条细长的眉毛,那一瞬间,刘棣理解了毕加索和立体主义,唐娟的脸像一个跳动的光斑,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捕捉。

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刘棣和唐娟共同的朋友,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部热映的电影。唐娟回来,她身形瘦小,穿过座椅间的缝隙,那个轻盈的姿态让整个世界都显得粗大笨拙,她坐回到刘棣身边,刘棣凑到她耳边说:“我想和你睡觉。”他向来直截了当,这一次更加直截了当。唐娟一笑,像是没有听见。

过了两天,唐娟约刘棣去看戏。鼓楼西剧场上演《变形记》,剧中的格里高尔,就是那只甲虫,由一个日本产的机器人扮演。戏是下午场,演出结束,正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唐娟说,去我家坐坐吧。刘棣问,你家在哪儿?唐娟说,就在前面不远,走过去一刻钟。刘棣有点儿惊讶,你住在胡同里吗?你一个上海大小姐怎么住在胡同里呢?唐娟说,到北京不就应该住在胡同里吗?走了两步,她又说,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从鼓楼西剧场走到鼓楼东大街,转进胡同,唐娟指着一块牌子说,你看,豆腐池胡同,毛主席故居,当年毛主席到北京读书的时候,就住在豆腐池胡同。

唐娟领着刘棣走进一个大杂院,院子里加盖了不少小房,过道只容得下一人经过,到了拐角处,唐娟打开一间小屋,开灯,小屋不足二十平米,左侧是隔出来的洗手间和灶台,右侧一面墙,摆着宜家的白色比利书架,层层叠叠摞满了书,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干干净净,摆着一个大笔筒,里面插着几支毛笔,桌子上有一个砚台,有一盒一得阁墨汁。屋里横穿着一根铁丝,上面用夹子夹着两张宣纸,纸上是端正的楷书。刘棣说,哟,你还会写毛笔字呢?

唐娟问,你喝水吗?我烧点儿水?刘棣摇头,两人站在屋里,找不到落座的地方。唐娟说,我们上楼去吧。迎面的墙有一架铁制的阶梯,刘棣弯着腰走上去,看到梯子下面摆着一架雅马哈电钢琴:“哟,你还会弹钢琴呢?”唐娟冷冷地说:“你可真够讨厌的。”上面是搭建出来的一个小阁楼,放着一张床,一张低矮的沙发,铺着一张羊毛地毯,唐娟坐到床上,刘棣坐到沙发上,面对着一个简易衣柜,衣柜门是厚厚的白色塑料布。刘棣盯着白塑料布发呆,唐娟脱下外套,脱下毛衣,从下到上翻过头顶:“来吧,别慎着了。”刘棣笑,站起来脱衣服。唐娟问:“你笑什么?”刘棣说:“别慎着了,你跟哪儿学的北京话?”唐娟继续脱衣服:“我说得不对吗?”刘棣脱光了上衣,踩着鞋跟把鞋脱掉:“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别慎着了。”

第一声炮响之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抽烟,唐娟翻身摸出手机,鼓捣两下,床脚下一个蓝牙音箱,传出黛安·索尔的歌声:“甜心啊,如果你不爱我,就不要碰我。”刘棣掐灭了烟:“我的包呢?我放楼下了吧。”他翻身起床,光着屁股下楼,那时他很瘦,好像也能轻松地穿过各种缝隙,他咣咣咣地下楼,再咣咣咣地上来,手里拿着一张CD挡住私处:“我给你买了一张《弗罗索岛的花》,我看你挺喜欢的。”

唐娟靠在枕头上:“我看你那个随身听挺好的。”

刘棣愣了一下:“你喜欢吗?回头我送给你。”

他上床,被子上的烟灰缸打翻了,两个人拍打着床铺。唐娟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长长的毛衣穿上。刘棣说:“我看你那个钢琴好久没动过了吧?”

“怎么?你要让我表演一下吗?是不是到了才艺展示的环节?”唐娟笑盈盈地看着床上的刘棣,“你是不是会弹两下?”

“我弹吉他还能弹两下,但也就弹两下。”刘棣说,“我看你才艺不错,又会写大字,又会弹钢琴。琴棋书画的。你还会什么啊?”

“我还会唱京剧。”

“真的假的?”

“我会唱《沙家浜》里的《智斗》,还会唱《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爷您想听哪一段啊?”唐娟又点了一支烟,坐到沙发上。

刘棣脑子里回想着阿庆嫂和李铁梅,对他来说,这两个形象都太陈旧模糊了,跟眼前这个八十斤出头儿的瘦削姑娘对不上号,“你还学过样板戏?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八岁的时候学的,小学毕业就没再学了。不学样板戏学什么?学《打渔杀家》?”唐娟吐出一个烟圈,翻滚着向刘棣飘来。

沙发后面有一扇毛玻璃的小窗,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植物,刘棣的目光移向窗台,唐娟站起来,打开窗户,夜色中,一棵老槐树巨大的枝杈分割开一片灰色的屋顶,透过光秃秃的树枝,能看见灯光映射下肃穆的鼓楼。刘棣披着被子起身:“哟,你这里到夏天可舒服了,拿两瓶啤酒,到屋顶上喝啤酒。冬天是真冷。”

“是啊,我租这个地方的时候是五月份,当时就看上这个窗户了,天气暖和了槐树开花,可香了。”唐娟用烟头烫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这个生长在湖州的姑娘,从小就知道家乡有一个大书法家叫赵孟頫,提笔写字就开始临《胆巴碑》,她学了几年京剧,偶尔也会扮上,和两个男同学一起表演《沙家浜》里的片段,高中毕业之后去上海戏剧学院,念到硕士,在上海工作三年,然后到北京,找了胡同里的一个大杂院住下,两片电暖器根本抗拒不了寒冬,可她心心念念的是这个小窗户外夏天的槐树和肃穆的鼓楼。他见她第一面就提出上床,她也做出回应,顺滑流畅。刘棣把她裹到被子里,提枪再战,这才发现唐娟的小腹上刻着一行字母,像蓝黑墨水涂上去的,他用打火机照着——Per aspera ad astra,这是什么意思?唐娟说,这是拉丁文,循此苦旅,以达天际。这真是装。刘棣举着打火机,像苦旅中的行人举着火炬,唐娟说,快灭了吧,别烧着我的毛。

3

遇到刘棣之前,唐娟养过一条狗。她的闺密送来一条小狗,说是柴犬。唐娟上网搜索柴犬的照片,她看到的柴犬与她家里这一只面貌相去甚远,唐娟断定,她养的不是柴犬,但同时又认定,这小狗长大后会变成柴犬。这两种矛盾的判断能并存于唐娟的脑子里。养了没几天,唐娟去郊外开一个剧本策划会,深夜回家发现,那只小狗一直狂叫。邻居大爷过来敲门,训斥她,说这条狗叫了一晚上,害他大半夜睡不好觉,要犯心脏病。唐娟不住地道歉,邻居大爷不依不饶,说你养不了狗就别养,养狗就要遛狗,不能把狗关在屋子里。第二天,唐娟还要去开会,晚上回家,发现那条身份不明的小狗,夹在暖气片与墙壁的缝隙之间,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前腿儿和后腿儿都没有着力之处,生生憋死在那里,狗眼圆睁,好似对辽阔世界充满好奇,又对当下的困境迷惑不解。她还没给这条小狗起名,也没把情感过多倾注在狗身上,所以也不是特别悲伤。她和闺密一起将狗火化,闺密说:“再养一条狗吧,你越接触动物,就越不喜欢男人。”唐娟说:“那我还是喜欢男人吧。”夜里一个人辗转反侧之际,唐娟想,外面危机四伏,待在家里才有安全感,念及狗命之脆弱,娟儿不禁顾影自怜。

遇到唐娟之前,刘棣有一段时间也是与狗为伴。他养了一条苏格兰梗犬,那狗听得懂人话,会直立行走,喜欢游泳。夏天,刘棣带它去一家宠物乐园游玩,那里有一个专门供狗戏水的泳池,带喷泉,池中有彩色灯泡变幻。起初狗也尽兴,人也尽兴,可那一日水中的照明设备忽然漏电,池子里的金毛、梗犬等大大小小七八条狗一瞬间齐齐颤抖,池边的主人有反应快的,跳入泳池中救狗,刘棣愣了一下才下水,右脚刚一接触水面,就感觉半边身子酥麻,阴囊完全缩进身体,他连忙收回腿,半躺在池边。只一眨眼的工夫,水池子里的狗都歪歪扭扭地漂浮起来,似乎是累了,在水中摆出静止的姿态。唯一一位下水救狗的主人,是一个中年胖子,弓着背,腰间的赘肉像一个救生圈,头埋在水下,一动不动。刘棣以为他在寻找什么,过了一分钟才意识到,那中年胖子已经和池子里的狗一起被电死。彼时,戏水乐园四周的杨树哗哗作响,大喇叭里放着一首《怒放的生命》,刘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苏格兰梗死了,他曾经视这条狗为亲人,但他不会为这条狗搭上自己的性命。随后他发誓要为他的苏格兰梗讨回公道。纠缠了大半年,获得两千块钱的赔偿,其间感到自己受到羞辱,是个卑鄙又胆怯的小人,他似乎被人说服,那条狗命分文不值。那个死去的胖子的家属展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战斗姿态,胖子不放弃他的狗,家属也不放弃胖子,相比之下,刘棣对他的苏格兰梗犬、对自己的命都太过草率。

刘棣和唐娟相识,很快就上床,频繁约会,聊天,一支接一支抽烟,看刘别谦的老电影,看夜色中的钟鼓楼。这两个人照料不好自己的一条狗,但在爱情的盲目与冲动下,他们暗暗发誓要彼此照料。唐娟买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每天晚上11点到12点,收听刘棣主持的音乐节目,听他在音乐的间隙说上几句话。他在节目中说,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不是零分贝,而是负九分贝,那是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间地下实验室,主人是音响行业的一位老板,吉尼斯纪录认定那里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如果有人能在负九分贝的实验室中待上四十分钟,就能获得一箱健力士黑啤酒。刘棣说,很多人都渴望安静,但未必能忍受寂静中流动的血液如潮汐澎湃,他想去印第安纳波利斯试一试,看自己能否赢得一箱黑啤酒。

刘棣每天戴着一个巨大的耳机出门,有时会戴着一个巨大的耳机入睡,那是他的工具,用于对付各式各样的噪音,早上的车流、喇叭,晨练者身上的巴哈便携式扩音器,城市建设发出的巨大噪音,商场里滥用的音乐,电梯里说话的男人,装修的噪音,看电视的邻居,吵闹的孩子。那也是一个道具,借以表明,他要和喧闹的人群隔离开。城里的噪音是金钱在嗡嗡作响,人们投入生活时热气腾腾的兴奋和心底冷冰冰的欲望相互激荡,刘棣被那些声音惊扰,他在夜幕降临时出门,在午夜来临时一首接一首地放音乐。与那些聒噪的主持人相比,刘棣很安静,他会讲一下负九分贝这样的趣闻,也会讲最近有什么演出。认识唐娟之后,他会没头没脑地发两句感慨,比如,极恶者热情高涨,善良者也就信心尽失。唐娟听了就笑,这是头天晚上,唐娟给他讲的叶芝的诗。唐娟兴之所至,能出口成章,像说出一大段台词,可刘棣只能记住其中关键的两句,回头在电台里说,“每个流行的词汇,每种流行的理想,都是一个托词,都是要回避何者为善这个问题。”他在两首歌之间发表这些高妙的言论,没有上下文,没有解释,也不给出处,好像只是说给唐娟听的。刘棣说,其实他很想办一档听众点歌的节目,守着一部电话,坐在直播间,电话打进来,他就放一首歌,如果没有人打电话来,他就默不作声,不说一句话,让听众跟他一起在沉默中等待。

那年春节临近之时,刘棣问唐娟假期做何安排。唐娟说,什么安排也没有。刘棣问,你不回父母家吗?唐娟说,年幼时,她父母离婚,母亲再嫁,去了上海,过了几年,父亲再婚,父母都有了各自的新家,这两个家,她都不愿意去。刘棣一直自称喜欢孤独,这一回算是见到了孤独本尊。两人买机票去了马尔代夫,在印度洋上萌发了天长地久之念。回来的飞机上,刘棣看着蜷缩在座位上的唐娟,她那么瘦小,把这张经济舱座位坐得像头等舱一样宽敞,头脑一热,说,要不我们结婚吧。唐娟说,好啊。

刘棣带唐娟去见父母。三环路边上的一栋老楼,两部电梯坏了一部,慢吞吞地上到十七层,楼道里黑乎乎的,堆满了杂物。刘家的电视锁定在凤凰卫视,音量巨大,刘棣的爸爸靠在沙发上,问唐娟,小唐在哪儿工作啊?唐娟说,我在一个青年艺术剧团。爸爸说,那是在“青艺”工作啊。唐娟看了一眼刘棣,点头说是。爸爸说,那也是国家事业单位吧?唐娟点头说是。爸爸说,你是研究生学历,比我家儿子学历高,要帮助他进步。唐娟笑,说我一定帮助他进步。老人家一边看着军情观察室的战略分析,一边讲,你们要相亲相爱,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要照顾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革命的本钱。讲了十分钟,问唐娟,你说这叙利亚内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棣的妈妈把唐娟叫到厨房,塞给她一个红包。两人在家里坐了二十分钟,又坐电梯下楼。

电梯从顶层下来,到十九层停住,接上一位老大妈,老大妈拎着一个带轱辘的菜兜子要去买菜,到了十七层,见刘棣和唐娟上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电梯停在十六层,接上一对母女,母女两个长得很像,女儿还算周正,可看见妈妈的脸,就好像看到了女儿二十多年后的样子,母亲一张嘴巴紧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但刘棣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严肃的妈妈,是一个不断唠叨的妈妈,女儿在苛刻的管教下,身体都有些僵硬。刘棣想,以后这个女儿的男朋友上门拜见岳母,肯定会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婚姻虽然有很多麻烦,但好在我不用去见丈母娘。电梯下到十三层,上来一个男生,穿着校服,推着一辆自行车,戴着耳机,脸上冷冰冰的。电梯下到十层,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大爷,那个来自十九层的买菜大妈热情地打招呼:“出门转转去啊?”推轮椅的男人说:“出门转转去!”轮椅上的老头儿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买菜大妈说:“是,就要出门转转。”电梯下到七层,电梯门吱呀呀地打开,一家人正送几位客人,站在电梯门口寒暄,见电梯里有轮椅,有自行车,并无太多的空间,客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说,你们先下,你们先下,转过身继续和主人说客套话。电梯到六层,上来一位中年男子,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到了四层,电梯又停了,中年男子骂,操,四层还不走下去得了。电梯门打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对着电梯里的人做了个鬼脸,大笑着跑开。终于下楼,刘棣和唐娟点上烟,走了几百米,进了地铁站。春节后还没正式开工,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刘棣问,真要结婚了,你不怕吗?唐娟说,还行吧。刘棣再问,真的不用去见女方家长吗?唐娟说,不用见家长,但要见一下女方的亲友团。

唐娟订了一家日本餐厅,每位客人定食五百,再加上一瓶清酒,正好把婆婆给的两千块红包花完。她的亲友团只有一人,名叫倪乐乐,正是送给她柴犬的闺密,大学同学与灵魂伴侣。这位倪乐乐倒真像是丈母娘,坐下来没多久,就问:“你们结婚后住哪儿呢?”刘棣回答:“我在望京租的房子,正好房东想把房子卖了,我们打算买下来。”

倪乐乐问:“多大?多少钱?”

刘棣回答:“九十多平米,不到一百。三百多万。”

倪乐乐撇撇嘴:“我前几天跟一个邻居吵架,她天天遛狗,天天在我家窗户底下拉一泡狗屎,我跟她说,您得清理狗屎啊。那个北京大妈说,我怎么不清理了我怎么不清理了!跟他妈的复读机似的。后来说不过我,指着我说,你的房子是租的你的房子是租的!给我气的啊。”

刘棣赔笑:“你住在一楼啊?”

倪乐乐说:“你快四十了吧?你说你一个北京人怎么到这岁数还没混到一套房子呢?也没个车。我听说你连首付的钱都凑不出来?”

刘棣看了一眼唐娟,唐娟似笑非笑:“我卖出去了一个剧本,正好要结账了。”

倪乐乐盯着唐娟:“一个年轻姑娘,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要控制自己的情感,否则会犯错。”

刘棣笑:“这是一句台词吗?听着好耳熟。”

倪乐乐说:“这是一句特别糟糕的台词。”

刘棣不喜欢倪乐乐,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她两眼间的距离略长,颧骨略高,眼睛与嘴角之间的距离显得更长一些,这让她的脸非常生动,说起话来五官都在飘移。她的谈话过于跳跃,前一分钟还在说北京的房价,下一分钟就说起一家新开张的餐厅,没聊两句餐厅,又要说去欧洲旅行。刘棣的脑子刚跟到欧洲,倪乐乐又说起五道营胡同的一家商店,这些话题看似没有逻辑,却在倪乐乐丰富的表情和手势的映照下,气势磅礴浑然一体。刘棣看着倪乐乐把一块金枪鱼中腹吞下,鱼肉沿食道下咽,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波浪起伏。他诧异,为什么鱼肉下咽的时候,倪乐乐还能说出话呢?刘棣在餐桌上盯着倪乐乐的脖子想入非非,唐娟站起身来说,出去抽支烟吧。两人在餐厅外面抽烟,唐娟问,你觉得倪乐乐好玩吗?刘棣皱眉,她太能说了,说得我都头疼。唐娟哈哈大笑,说:“你打过电话吗?就是那种电话,对面不停地说啊说,然后你把听筒放在一边,根本不听,过几分钟再拿起来,你根本不用管他在说什么,还能聊下去。跟倪乐乐聊天,你得学会这一点,你得在脑子里把那个听筒放下。”

那年春天,唐娟和倪乐乐心血来潮去学插花,一个日本老太太在三元桥一栋公寓里开班授课,一室一厅的房间,客厅被辟为教室,老太太用几个大水桶装着花材,用很简单的中文讲授几分钟要领,剩下的时间就由学员们将花插在花盛之中,看起来极为简单的事情,却又有玄妙,学员们花一两个小时精心插好的花,经老太太的手再摆弄一下,姿态就更好看。唐娟认真听讲,细细观察,拿着花枝一点点比较,不肯轻易下剪刀。倪乐乐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然后开始在唐娟耳边聒噪:“我跟你说啊,地板就铺白色的,实木复合地板最好了,白色的其实最耐脏了。家具你不用操心了,我有一朋友,卖北欧中古家具,整天在欧洲那边转,买旧家具回来,丹麦的瑞典的,特别漂亮,你去他那里买,保证给你最低的折扣。你可千万别再买宜家的东西了,那种板材,用两年就变形了。沙发,沙发看中了吗?我那天在居然之家看见一款橘色沙发,意大利人设计的,在中国生产的,意大利原版估计要十万,国产的才三万多,我觉得特别划算。”

周围的学员都在精心体会插花艺术,对倪乐乐的聒噪颇为不满,日本老太太过来,将倪乐乐的作品重新归置了一番,轻声叮嘱她不要说话,倪乐乐低头看手机,看了有五分钟,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唐娟已经把脑子里的电话听筒放在一边,倪乐乐把手机递过来:“你看这条新闻,太逗了。”唐娟的眼睛还盯着花,倪乐乐在一旁压低声音:“这是个西班牙女人,她装瞎装了二十多年。二十八年前,她跟亲戚朋友说,自己的眼睛手术失败了,要失明了。其实她就是不喜欢在街上碰见熟人要跟他们打招呼,她装瞎子装了二十八年,还领政府的残疾人补助。太了不起了。”唐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看那西班牙女子的面容,然后对倪乐乐说:“你就不能装聋作哑一会儿?装十分钟。”

刘棣和唐娟在鼓楼的小屋子里住了半年的时间,他们去看话剧看展览听音乐会,逛菜市场逛家居市场,自己做饭,填饱肚子,使劲做爱,内心充满幸福。这个幸福非常具体,就来自望京那个正在装修的九十平米的房子,来自对那个空间的想象。该怎么填满那个空间?白色地板,客厅改造成工作间,倪乐乐推荐了一款写字台,出自50年代一位设计大师的手笔,她还推荐了一个蜂蜜色的餐边柜,背板上有一个黑色的印记,写着斯德哥尔摩生产。倪乐乐推销的第三款产品是一个英国桃花芯木古董柜子,据说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兼具哥特风格、洛可可风格和东方风格,号称奇彭代尔式,品相极佳,打完折两万多,刘棣和唐娟对着手机里倪乐乐发来的照片,实在想不出这个漂亮的柜子该摆在哪里,唐娟回复说,这个柜子算了吧,我们不知道怎么用。倪乐乐发来一段语音,说这柜子可以做酒柜,或者做陈列柜。唐娟回复,我们也没什么可陈列的啊。倪乐乐再发来一段语音,这件柜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摆着就好看。她像一个不折不挠的销售,约着见面,要给他们普及一下奇彭代尔何许人也,他的家具设计如何具有贵族气息。唐娟拉着刘棣一起赴会,“你跟我一起去,我怕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她,万一被她说晕了买回来就麻烦了。”三个人见面,倪乐乐谈笑风生,随口说那个英国柜子已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唐娟松了一口气,刘棣语带讥讽,说倪乐乐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销售,帮人卖家具有什么意思,你不如去卖房子,卖房子可以拿佣金。

半个月后,倪乐乐入职一家地产中介公司。三个月后,她卖出了第一套房子,拿到了七万块佣金。而后又接连卖出两套房子,又过了半年,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一层,带个小院子,随即从地产中介行业离职,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她说,要了解房产买卖是怎么回事,就要去当个中介,要明白哪一种保险最值得买,就要去卖一段时间的保险。她在保险公司干了几个月后辞职。唐娟问,哪一种保险最好呢?我这样没工作没固定收入的人,该买一个什么样的保险。倪乐乐给她推荐了一款保险,郑重地说,其实,还是攒钱最靠谱。刘棣惊叹倪乐乐这两次工作履历,和唐娟闲聊,你说,倪乐乐算是干什么工作的?唐娟严肃回答,她是个演员,生活是舞台,她是个真正的演员,要不是快递公司太辛苦了,她肯定会去送几个月的快递。刘棣附和,是啊,她真是个演技派。他能想象出倪乐乐挂着工作名牌笑容可掬地接待客户,三言两语间探出对方的底细,对他人的小心思洞若观火,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刘棣和唐娟完婚,搬进新家,收藏多年的黑胶唱片摆进一个定制的唱片柜里,客厅的长条桌下铺着倪乐乐推荐的一款旧地毯,窗明几净,唐娟足不出户地看剧看书写剧本,与倪乐乐相比,简直像个单纯的孩子。外面是火热的生活,是越来越拥挤的人流车流,刘棣看似应付不了那火热的生活,他不会卖房子,也不会去卖保险,不会开出租车,也不可能去送外卖。他睡到中午才起床,白天待在家里,晚上才出门。他觉得,结婚也挺好,点灯说话,吹灯就伴儿,和唐娟在一起,轻松愉快。

倪乐乐向唐娟推销完家具之后,又推销过面膜和日本茶具,而后她的生活忽然发生了一次跳跃,她开始推销玉器。交往的人非富即贵,总天方夜谭一般讲一些富贵人家的生活,谁谁家住着故宫附近的四合院,门口有武警站岗,谁谁家的地下室里摆着一摞任伯年齐白石,她给唐娟讲古玉沁色,讲辨别古玉的门道。起初,刘棣不担心唐娟会买一块昂贵的石头,她根本就不戴首饰,结婚的时候他问过唐娟要不要去挑一个钻戒,被一口回绝。唐娟只有一个小首饰盒,里面是一条金项链,附带着购物发票,是唐娟的妈妈十来年前在上海老凤祥金店买的。所以,当唐娟从倪乐乐那里买回来一块玉牌时,刘棣有些诧异。他不愿问这块玉牌的价钱,唐娟也不愿告诉他。他非常孩子气地给自己买了两张签名版唱片,心想你乱花钱,我也乱花钱。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唐娟正在床边抽烟,他气鼓鼓地踢被子,唐娟问他:“你去过苏州吗?去过苏州的西园寺吗?”

刘棣翻身:“去过吧,不太记得了。”

唐娟在烟雾升腾中慢慢说:“西园寺门口有一个大照壁,写着‘自觉觉他’,庙里面有一个放生池。听说放生池里有一个王八,已经活了四百多年,一直沉在池底。每年就上来换一口气,有的游客能侥幸看见这只王八。你说,这只王八要是会说话,他会说什么呢?他会不会是一个人呢?被上天的神灵变成了一个王八?他会不会是一个书生?喜欢上苏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他是不是还记得四百多年来苏州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神灵还能把它变成人吗?”

刘棣知道,唐娟又在编故事了,他坐起来,也点了一支烟。

唐娟摊开左手,手心中是那块两厘米见方的玉牌,黄不黄绿不绿的:“你说这个牌子被谁戴过?是不是曾经被埋在土里?跟主人一起下葬了?是不是有盗墓贼把它挖出来了,又拿到市场上去卖?是不是浸染过血?它打造成器有四百年吗?有七百年吗?有一千年吗?会不会有一个狐狸精喜欢这块玉牌的主人?”

刘棣说:“我看这就是个塑料牌子,刚被人做出来,被倪乐乐买了,倪乐乐又卖给你了。”

唐娟弹弹烟灰,用红色的烟头烫了一下那块玉牌,然后又把玉牌握在手中,完全地包裹着:“你知道,长久地爱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是非常罕见的。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一百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再说什么是长久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永久地爱,是不可能的,但是呢,人们喜欢不可能的事情。”她张开手,又看了一眼玉牌,再紧紧握住。这块玉牌成了唐娟的灵感来源,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写了一部四十集的戏,名叫《离恨天》,讲了一个绵延千年穿越时空的恋爱故事,用刘棣的话说,就是《天仙配》加上《西游记》。剧本被高价买走了,又被导演对水扩充到六十集。一年后投资开拍。

唐娟写作的时候,总会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或是放在手边。她的烟瘾越来越大,倪乐乐推荐了一本书,题目叫《这本书能帮助你戒烟》,唐娟一边抽烟一边看,看完书,放下,对刘棣说,我随时能戒烟,可我现在还想接着抽烟。《离恨天》之后她又写了一部戏叫《念去去》,倪乐乐向她推荐了一款Nicorette尼古丁口香糖还有IQOS电子烟,唐娟用口香糖和电子烟度过了一周,然后又抽上了纸烟,她说,抽烟的一半乐趣就在点燃它的那个环节,看着它燃烧,烟灰散开,像生命一样,这种乐趣是电子烟替代不了的。

而后,倪乐乐又向她推荐戒烟门诊,朝阳医院东门外的呼吸病研究所,有专门的戒烟门诊,主治医生姓肖,免费门诊免费发药,已经有若干朋友在那里成功戒烟。倪乐乐每见一次唐娟,就推销一次戒烟门诊,隔三岔五就发送一条语音,督促刘棣带唐娟去戒烟。她说,你不能让她再抽烟了,你也不能让她再写那些破戏了,你要关心你的老婆,你要爱她,不能让她总是写啊写的给你挣钱。你应该带她出去玩,去日本去欧洲,去空气新鲜的地方。在刘棣看来,这是倪乐乐最友善的一次推销,她不关心唐娟是不是有灵感,能不能写作,剧本会卖多少钱,她只认定一件事,不能让唐娟再抽烟了。《离恨天》播出之后,唐娟终于决定去看戒烟门诊了。她肤色发暗,黑眼圈加重,嘴唇没有血色,头发枯黄,掉发严重,食欲不佳,痔疮时而发作。当年他们相识,唐娟的脸上带着光,七年的光景,她的脸上不再有神采,好像真的有一种叫神魄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

4

刘棣和唐娟在服用戒烟药的第一周,抽光了家里剩下的两条烟。四百支烟很快变成两百支,又很快从两百支变成一百支。家里所有的烟灰缸都插满了烟头,像一片片黄色的珊瑚。那几天,唐娟写的《离恨天》正在播出,每天的播放量都几千万地增长,她预感这部戏要火,总是心跳过快,要抽一支烟平缓一下,半夜醒来,也会抽上一支。剩下的烟越少,两个人就越慎重,拿起一支烟总要掂量一下,像是要烧毁世间的一个创造物。唐娟打开最后一包烟的时候,悠然说道:“抽烟是跟神灵交往,要是不抽烟了,我就没法跟神灵对话了。”屋里的音响正放着Patti Smith的一首歌,唐娟吐出一口烟:“要是不抽烟,Patti Smith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刘棣茫然地看着娟儿,忽然想,要不就让她抽下去,如果她已经60岁或70岁了,她就没理由中止吸烟,烟卷是她风烛残年的细小安慰,她满脸皱纹,抽着烟,烟灰扑簌簌地落在身上,也不用掸干净。他可以和她一起抽烟,烟燃到尽头,灼伤手指,一直到死。问题是他们还有许多艰难时光才能熬到那不知所终的未来。

唐娟又点上一支烟:“我有一个新想法,你要不要听听?”每当她有一个戏剧性的想法,总会说给刘棣听听。唐娟很认可刘棣的意见,她给刘棣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两个算命先生,一个对未来的预测会有50%的准确性,一个对未来的预测会有30%的准确性,如果找其中一个算命,你找哪一个?刘棣料定是一个坑,还在疑惑,唐娟就给出了答案,找30%的那一个,然后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就有70%的可能会走在正确道路上,她说:“对我来说,您就是那个总能算对30%的算命先生。”

刘棣坐到唐娟的面前,听她下一个剧本构思,唐娟在烟雾缭绕中讲故事:“话说有一家饭馆,昼夜二十四小时营业,饭馆里供着一个关公,点着香,每天都有水果,有一个凉菜师傅,天天在操作间里拌凉菜,白菜丝萝卜丝豆腐丝土豆丝肘子肉酱牛肉,正对着关公。每天夜里三点,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凉菜就少一盘两盘的,也不知道被谁偷吃了,那是个监控镜头的死角。凉菜师傅留了个心眼,然后他发现,每到后半夜,这关公就眨眼睛。凉菜师傅偷偷加了一个摄影头,结果他看到什么了?每到后半夜,关公就活动活动胳膊腿,到操作间偷吃两盘酱牛肉酱肘花啥的,然后再回去,站成一座雕像。我想写一个戏,写关公现在遇到的问题,他活过来了,还能使刀,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饭馆里做一个凉菜师傅,他天天站在那儿看着怎么拌白菜丝萝卜丝,学会做凉菜了,所以饭馆里就有了两个做凉菜的师傅。其中一个是关公。”

刘棣瞪大了眼睛:“你这想法是吃药之后想出来的吗?”

唐娟望着自己喷出来的烟:“吃药之前就有这想法,不知道怎么发展下去呢。我想啊,关公复活了,济公也复活了,还有好多土地爷也复活了,然后到处都在盖房子,土地爷都没地方待了。还有狐狸精,千年狐狸精也在世间乱窜,结果发现,到处都是小狐狸精。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

刘棣摇头:“我觉得太像《美国众神》了。”

唐娟掐灭了烟:“滚!”

唐娟一生气,就会骂两句,“去你妈的”或者是“滚”,刘棣就安静地走开。他预计,家里的烟抽没了,唐娟的脾气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可能会骂更多的脏话。

不过,刘棣立志要过一种健康的生活。服药七天,神造完了天地并且歇了一个周末,第八日一早,刘棣醒来就穿上运动衣到街上跑步。清晨的凉风刺激着他的感官,他鼻腔内有太多污垢,肺活量不够,喉咙中像是有一个活塞上下运动。没跑几分钟,他就感到双腿变沉,背部隐隐作痛,太阳穴如针扎一般。刘棣放慢步伐,呼吸杂乱。他改跑为走,再次发誓一定要把烟戒掉。走了十分钟,他再加快步伐,忽然有了一种轻快之感,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一块灰色的松软的地毯,他双目平视,望向天际,其间有一个巨大的平面,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头部冒出来看到的水面,波动,恍惚。他飘摇着走回家,上台阶,坐电梯,悬浮感时隐时现。回到家,他看到床上的唐娟如婴儿一般蜷缩着,半仰着头,呼吸似乎停止。

刘棣的饭量变大,他要吃下去更多的东西,以克服悬浮感,否则他就会轻飘飘地离开地面。他叫了更多的外卖,然后闻出来那股油腻的味道,他删除了所有的外卖软件,去菜市场买菜,在家做饭。他给唐娟做面条汤,做沙拉,做鸡蛋羹,端到床边,放到床头柜上。唐娟一直在沉睡,她偶尔醒来,胡乱吃一口,对着窗外的雾霾发发呆,伸手到嘴边,捂住嘴,打两个哈欠,再蒙着被子睡觉。几天后,床边多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和几个装咖啡的纸杯,纸杯边沿和瓶子口都有细碎的齿痕,娟儿像一个啮齿类小动物,活动着口腔的肌肉,又像是一条冬眠的蛇。悬浮的刘棣飘荡到床前,看着娟儿沉睡,伸手探一探她的鼻息。两人戒烟后出现了不同的生理反应,但他们一直按时服药,分别享受悬浮和沉睡的状态。

戒烟七天后的清晨,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刘棣看到脸上原本的一层黑色退去,面部有光泽,嘴唇也泛起了红色,他惊叫一声,走到床前,端详唐娟的脸,唐娟眼睛紧闭,睫毛弯曲,脸色苍白,刘棣推了推唐娟:“嘿,看看我的脸,好像亮了一点儿!”娟儿翻了个身,抱住一个枕头:“滚!”

唐娟昏睡十天后醒过来,那是晚上十一点,屋外明亮,过分明亮如同白昼,附近一座写字楼竣工,楼上每一盏灯都点亮,整栋楼成为一个巨大的灯塔,白色光芒穿透一切屏障,普照世间。唐娟坐起来,好像听到刘棣的声音,夹杂着轻柔的钢琴,她起床,外面那座写字楼发出的光照得屋里一片白茫茫,她打开灯,推开刘棣那间窗户朝北的屋子的门,一张单人床,两年前他们分开睡的时候从宜家买来的;一张沙发,一排柜子,柜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唱片;一个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台熊猫收音机,里面传来刘棣的声音:“安静下来,不怀希望地等待,因为希望可能是对错误事情的希望;不怀爱情地等待,因为爱情可能是对错误事情的爱情。”他还是喜欢在节目中装神弄鬼地念两句诗,唐娟脸上露出一丝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前奏响起,主持人刘棣说,下面是电台司令的Creep,唐娟把音量开到最大,一曲终了,她听到刘棣说,下个月,Radiohead将在北京五棵松体育馆演出。有一股力量忽然注入她的身体,她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外面那栋五十多层高的写字楼像一根燃烧的蜡烛,似乎有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成千上万人尖叫着,唐娟把床单扯下来,把被罩拆下来,把枕套扯下来,她开动吸尘器,清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刘棣回到家的时候,唐娟洗漱完毕,穿着浴袍,一根皮筋将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戴着橡胶手套清理厨房墙壁上的油垢,锅里炖着汤,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形成一层雾,房间里满是消毒水的洁净味道,音响轰鸣,正放着Radiohead的一张专辑,唐娟问:“电台司令真的要来北京演出吗?我以为他们早死了呢。”刘棣愣了一下:“他们活得好好的呀。”

窗外那栋高楼的灯光未熄,刘棣和唐娟躺在一起,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触碰,所以刘棣有点儿缩手缩脚,他抱住娟儿:“你怎么胖了似的?”这具七十公斤的肉体和这具四十公斤的肉体曾经镶嵌得严丝合缝,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被觉察,唐娟说:“我估计这两天胖了三四斤吧。”她的手伸进刘棣的内裤,刘棣说:“这几天没抽烟,又大又硬,觉出来了吗?”他摸着唐娟的胸,那一对胸的大小和触感,恰如他喝过的三元袋装鲜牛奶,200毫升,一只对一袋,他刚想嘬两口,就闻到了一股马应龙痔疮膏的味道,细微,清澈,他总是搞不明白,唐娟那么轻那么小,为什么还会犯痔疮呢?她坐的时间太长了吗?她前些天一直在躺着啊。

唐娟忽地坐起来:“我有一个想法。”她推了推刘棣:“如果死去的歌星,也开演唱会,你想去看谁的演出?你听明白了吗?”

刘棣靠在枕头上:“我听明白了。”

唐娟问:“你想去看谁的演出?大门?列侬?”

刘棣说:“估计还是去看MJ吧。”

唐娟双手抱膝:“假如有一天,到处都传说,可以去看幽冥演唱会了,大卫鲍伊、MJ、皇后的弗雷迪,都要在某个地方演出,但具体在哪里还不知道。你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酒吧里买了一张票,卖票的人告诉你,去公主坟坐车。夜里你就去公主坟坐大巴,上高速路,穿过一个隧道,大雾弥漫。雾中有很多大巴,一辆接一辆,车上的人都不苟言笑,有的是去看弗雷迪的,有的是去看涅槃的,谁也不知道演唱会究竟在哪儿举行。到一个岔路口停下,你看着有几辆大巴左拐,车上都是老年人,老太太扎着蝴蝶结,她们是去听邓丽君的。你忽然发现,这一车一车的坐的都是幽魂。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就叫《幽冥演唱会》。”

刘棣坐直了身子,看见唐娟脸上映着白色的光。

5

从健身房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见望京SOHO那三栋大楼的楼顶,如三个坟头。刘棣在跑步机上慢走,并列的另一台跑步机上,是一个体重两百多斤的姑娘。那姑娘叫罗斯,锻炼时总穿着一件公牛队1号罗斯的红色队服。每天早上九点半,罗斯准时出现在健身房,先慢走二十分钟热身,接着上一小时私教课,在跑步机上走四十分钟,然后是十五分钟的拉伸,拉伸结束,罗斯会在健身房吃午饭。她带着一个精致的日本饭盒,里面是西兰花、鸡胸肉、紫甘蓝、玉米粒、小西红柿等,姹紫嫣红,每次打开饭盒,总有教练夸她,哟,罗斯,吃的真健康。哟,罗斯,手艺真不错。刘棣第一次和罗斯说话,也是夸奖她厨艺好,居然把没滋没味的健康餐搭配得色泽诱人。罗斯笑吟吟地说,我最拿手的是酱肉,酱牛肉、酱肘子、酱猪蹄,改天我露一手,给刘哥尝尝。她问,刘哥是搞音乐的吧?刘棣摇头,我在电台工作。罗斯笑,刘哥弄的歌单真好,我把那个Movement全拷下来了。刘棣初到这个健身房,觉得背景音乐太无趣,就把自己的歌单推荐给教练,叮嘱教练,他来锻炼的时候,就放他的歌单。作为一个电台DJ,刘棣的节目没什么影响力,但在这个小小的健身工作室,教练和胖姑娘罗斯都爱听刘棣推荐的歌,信奉刘棣的品位。这让他有一点儿心酸的满足。

罗斯姑娘在这家健身房里已坚持锻炼大半年,每天早上吃五个鸡蛋清一杯牛奶,踏上一辆平衡车出门,一大坨肉飘忽忽在街上移动,到健身房上课。每天中午健康餐,一周来六天,胸肩胳膊腿核心各部位循环往复地练,大半年过去,体重没什么变化。刘棣看着罗斯,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半年,也不知道半年后能有什么效果,教练看出刘棣的疑虑,安慰他说:“你看罗斯,动作非常灵活,你看她很匀称,不是那种梨形的胖,她是上下都差不多的胖,她的体重虽然没下来,但体脂率肯定是降下来了。”刘棣听了,再打量罗斯,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脸,总是笑吟吟的,像是从杨柳青年画里走出来的,也觉得她蛮可爱。

这一天训练完毕,刘棣在跑步机上以五点五的速度慢走,罗斯在边上也以五点五的速度慢走,像两条钟摆,找到了一样的节奏。猛然间电话铃声响起,刘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安徽芜湖的一个电话号码,随手挂断了继续走。没过几分钟,芜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刘棣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拿电话,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机掉在了跑步机上,然后又掉到地上。两人慢走的节奏被打乱了,刘棣捡起手机,坐到了休息区的沙发上。

刘棣几乎认定,打来电话的是Echo,但又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一年多前的夏天,朗恩·卡特到北京BLUENOTE演出,芜湖音乐台的主持人Echo来采访,演出那天晚上,刘棣和Echo坐在BLUENOTE的餐桌边,同桌的还有两人,一个叫黑麦,做播客的,一个叫赵大宝,在虾米音乐工作。身高两米的卡特抱着低音提琴坐到台上,Echo侧身去看时,裸露的后背展现在刘棣眼前,美妙的音乐中,她摇曳生姿。席间,Echo说她当年在英国留学,喜欢上了英伦摇滚,曾在曼彻斯特看过绿洲乐队的演出,那次演出她挤在前排,被一位摄影师摄入镜头,后来有一本写绿洲乐队的书,刊登了这张照片,仔细看,前排疯狂的歌迷中,有一位东方女子的身影。那个叫赵大宝的,嘿嘿地笑着说,你肯定你看的是绿洲吗?Echo说,是啊。赵大宝说,太荣幸了,你也是写进摇滚历史中的人物啊。Echo听出其中的讥讽,刘棣看见她的脸上露出的一丝不快,连忙说道,嘿,今天晚上在School酒吧正好有一个叫阿司匹林的乐队演出,听说他们是英伦范儿的,要不要去看看?Echo说,好啊好啊,我跟着你走。“我跟着你走”,这句话有强烈的暗示,然而那一晚他们没能享受鱼水之欢,接近了,但没有最终完成。

罗斯从跑步机上下来,开始拉伸,两腿分开,伸直,上身向前,教练跪在她身后,上身贴住罗斯的后背,两只手托着罗斯的胳膊,用自身的重量向前压,罗斯呻吟着,两只胖胖的手努力去碰脚。刘棣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拉伸的姿态有点儿淫荡。他把电话打回去,几声铃响之后,他听到了Echo的声音,“喂。”

刘棣像是在电台里向听众问候:“嗨,你好。”

Echo在电话那边说:“想起我是谁了吗?”

“当然,一直惦记着你呢。”刘棣说。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都挺好。你怎么样?要来北京吗?”

“Radiohead真的要来北京演出吗?”

“是啊,五棵松体育馆。你要来吗?”

“我肯定要去啊。”

“那我给你找票。”

两人闲扯了几句,挂断电话,刘棣心跳加快。感谢伟大的音乐,感谢伟大的音乐家,朗恩·卡特让他们相识,Radiohead让他们再次相遇,他们五百多天之前似乎有一个约定,那是一个应许之炮,在经过了五百多次日出日落,数以千计的空虚无聊的时刻之后,音乐将令他们丰实充盈。在Creep的歌声中,刘棣将把Echo揽入怀中,然后进入她的身体,与五百多天以前的场景顺畅地对接起来。那天从BLUENOTE出来,刘棣带着Echo去了School。夏日的北京夜晚,胡同里弥漫着一股啤酒和烂西瓜的味道,酒吧里人挤着人,每一张汗津津的脸上都有一双过于活泼的眼睛。阿司匹林乐队唱的是英文歌,刘棣也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Echo身上。他被撞了一下,手中的啤酒撒在Echo胸前,不知道是不是该伸手去擦,Echo笑着说,太热了,正好凉快凉快,她把手里的半杯啤酒倒在自己身上,身上冒出的热气蒸腾,散发出一股肉香。刘棣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右手伸进她的裙底。

健身房的沙发正对着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台电视,循环播放着维密大秀的录像,借此刺激会员们更刻苦地训练。刘棣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回味那个夏天夜晚手指冰凉的触感,忽然沙发另一侧沉了下去,罗斯坐了过来。质量使空间扭曲并产生引力,刘棣想起他看过的一个视频,有一位教师在一张大床单上解释空间与物体的关系,床单上有几个铁球来比拟星球,质量使空间塌陷。他晃晃脑袋,努力回味手指上的冰凉触感。那天夜里,大概两点多了,他们从School出来,嬉笑着走在胡同里,然后叫了一辆车,到Echo住的桔子酒店,酒店是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Echo的房间在二楼,他们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迟迟没有动静,而后轰地颤动了一下,又迟迟没有动静,正疑心电梯是不是坏了,门颤巍巍地打开。两人进了208房间,屋里除一张大床之外没多少的空间,Echo先去洗澡,她把卫生间的门锁上,卫生间与房间的隔断是一面玻璃墙,里面有百叶窗,Echo把百叶窗放了下来。刘棣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一条红色金鱼游在其中,这家酒店为什么会在床头摆上一条金鱼呢?他们能照顾好房间的每一条鱼,所以就会照顾好房间里的每一位住客?也许他们只是从花鸟市场上买来一大桶金鱼,每条金鱼大概也就一两毛钱,放到鱼缸里,给房间增加一个景观,一条鱼死了,他们就再换上一条新的来,根本不用喂,只等着一条鱼静静地死去。刘棣盯着那条金鱼看了好久,Echo好像从卫生间里的一条秘密通道里消失了。淋浴喷头的水声,抽水马桶的声音,吹风机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Echo裹着浴巾出来,手里拿着衣架,衣架上是刚刚撒上了啤酒的礼服裙,她不仅洗了澡,也把这件裙子的前襟精心地清洗了。刘棣去卫生间洗澡,调整呼吸,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Echo穿着一件T恤闭目躺在床上,似乎已沉沉入睡。他上床,抱住Echo,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别闹了。他不甘心,继续揉搓,Echo还是不配合,说,别闹了,头疼。刘棣感到无趣,他停手,躺在边上,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个多小时。天光已泛白,Echo起身,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瓶。刘棣坐起来,怎么不睡了?Echo说,我饿了,我想去吃炒肝儿,我还从来没吃过炒肝儿呢。

清晨的北京,有厚重的乌云,刘棣和Echo到了鼓楼脚下的炒肝店,第一锅炒肝儿正要出锅,大师傅拿着一盘子蒜末儿淋到锅里,刘棣吃了一碗炒肝儿一屉包子,不过瘾,又要一碗炒肝儿,Echo拿着勺子搅和着那碗浓厚的酱油和淀粉熬成的汤:“这炒肝儿不好吃啊。”

刘棣说:“北京就没什么好吃的。”

“我觉得涮羊肉挺好吃,烤鸭也好吃。”

“嗯,这两样还凑合。可豆汁儿、炒疙瘩、炒肝儿什么的,都不怎么好吃,都是穷苦人吃的,早上吃包子吃炒肝儿,这么厚重的油水,吃完了就能干力气活儿了。芜湖有什么好吃的?”

“有包子,小笼包,还有藕稀饭,用桂花藕熬粥。你什么时候到芜湖来,我带你去吃。”

“好啊。”刘棣随口应道。

Echo终于把一碗炒肝儿吃完,推开碗筷说:“能一起吃早饭很不容易,有时候喝多了,搂搂抱抱的,酒一醒,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我们两个折腾了一晚上,还能坐在这儿说说话,真是不容易。”

“我们没折腾吧?”

“下次再折腾,下次。我常来北京。”

刘棣把这句话当成了约定,Echo要回酒店收拾行李,赶早上八点一刻的火车回芜湖。两人在鼓楼下告别,炒肝儿的蒜味儿还在口腔中,两个人没亲嘴,草草搂抱了一下,期待下次相会。后来某一个寂寞的晚上,刘棣给Echo发了一条微信,“我们还是应该打一炮。”他非要确认一下Echo的约定,结果第二天早上收到回复,Echo说:“我男朋友看见了。”刘棣不知该如何回复,过了几个小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这本是一次不太成功的艳遇,却深深刻在刘棣脑子里,因为那是他最近一次几乎成功的艳遇,此后五百天的时间,刘棣没有再和哪个女子有肌肤之亲,和唐娟例行公事的几次,每一次都草草了事,让他觉得做了还不如不做。唐娟和刘棣婚前,有一次聊到炮友这事儿,唐娟说,搞艺术的,就应该多睡几个人。刘棣听了,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对他的纵容,不过,一个电台DJ实在算不上是搞艺术的,那唐娟这话什么意思呢?为她自己开脱?一个写剧本的也算不上是搞艺术吧?但不管怎样,刘棣把唐娟这句话当成了一种豁免权,他不必忠贞,他可以多睡几个。

刘棣坐在健身房的劣质沙发上,想念五百天前摸过的肉体,Echo带着层层叠叠的回响。眼前的电视上,正是霉霉在唱歌,刘棣还从没见过穿着黑丝内衣的霉霉,瞪着眼睛看。胖姑娘罗斯似乎认识每一个模特,每有一个戴着翅膀、身着镶钻内衣模特儿的特写,罗斯就喊出模特儿的名字,哇,贝拉,哇,小泰山,哇,芭芭拉,哇,大表姐。

刘棣喝了一口水:“你都认识啊?”

罗斯笑:“差不多。刘哥想上哪一个?”

刘棣差点儿呛到,咳嗽了一声:“你说什么?”

罗斯说:“这么多漂亮模特儿,刘哥喜欢哪一个?这么好看的身体,我看着都来劲,刘哥不想弄一个吗?大名模,想过吗?”

刘棣摇头:“没想过。”

罗斯笑:“刘哥谦虚了。”

刘棣说:“这我谦虚什么呢?我真没想过,她们一个个那么漂亮,高高在上的,真没想过。”

罗斯笑:“我怎么整天就想着基努里维斯啊。刘哥在电台工作,应该认识几个演员模特儿吧。”

刘棣说:“我真没想过这些,模特儿演员什么的,离我太远了。”

罗斯笑:“刘哥还是接地气,那你想过什么近的吗?”

刘棣说:“有一个哲学家说,瘸子特别来劲,因为瘸子身上的肌肉用力方式跟正常人不一样,所以应该找个女瘸子。”

罗斯笑:“这想法真好啊,真是哲学家啊!那刘哥找过女瘸子吗?试过吗?”

刘棣摇头:“没有。不好找。”

罗斯还是笑吟吟的:“那刘哥试过女胖子吗?”

刘棣感到屁股下的沙发又沉了一下,从罗斯那里传递过来万有引力。他心中想念着Echo,身上散发出寻求交配的气息,这气息被身边的罗斯姑娘准确地捕捉到了。

6

如果说这些年刘棣学到了什么生活经验,那“不抱希望”应该算一条。一笔看似能挣到的钱,在汇入你的账户之前,还有很多变数。一场激动人心的演出可能会取消,一个春心荡漾的约会可能是空欢喜。但总得有一个事儿,能让人兴奋起来,能有点儿盼头,虽然失望经常随之而来。刘棣知道这个道理,他满心欢喜地期待Radiohead驾临,期待与Echo践行他们 的应许之炮,但也隐隐感觉这事儿未必能成。很快就有风声说,Radiohead的演出八成要黄。筹办演出的是一位大姐,早年间是民歌演员,喜欢皇后乐队,后来办起个演出经纪公司。刘棣给这位大姐打电话询问演出的消息,电话总是忙音。他看见朋友圈里有人发出哀叹,说大家不要再等“电台司令”了。很快,Echo打来电话问:“听说电台司令的演出取消了,你那儿有确切消息吗?”刘棣说:“凶多吉少,看样子是不成了。”Echo“呃”了一声说:“真可惜。”听得出来,她的语气中真是满满的惋惜。放下电话,刘棣收到演出经纪大姐的微信——非常抱歉也非常难过地通知大家,这次Radiohead的演出,因为一些技术原因,不能如期进行。感谢你们的帮助。短短一句话后面跟着一串双手合十的表情符号。刘棣想回信问问,这事儿是否还有缓儿,会不会延期,敲了两个字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可笑。刘棣收拾心情去上班,戴上大耳机,坐在地铁里,用手机查看几个月后东京一个音乐节的演出阵容及购票方式,也许在温暖的夏天,刘棣可以和Echo一起去东京,在音乐节上能看到三十多支乐队的演出,缠绵三五日。

刘棣坐在办公室准备节目的播放列表,周五的晚上,窗外的车水马龙,他忽然倍感孤单,这未能进行的演出,唤起他对Echo的渴望,或者说,唤起他对一个女人的渴望,演出取消了,强烈的渴望却没有消退,相反,它丧失了一个具体的目标,变成了一个不知对什么人产生的渴望,刘棣不知道该怎样满足这个空洞洞的渴望。他在办公室里翻腾,想找出一支烟,戒烟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没有复吸,可现在他就想抽上一支烟,他烦躁,焦灼,就想抽上一支烟平静下来。电台大楼里禁烟,办公室的抽屉里没有烟,倒是有一个打火机,刘棣试了一下,火焰蹿出来很高,把打火机装在兜里,下楼,到电台大楼的门口,有一位同事正在外面吸烟,那位同事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经过四年专业训练之后变成了一个结巴,他平常负责技术工作,没事儿就在门口抽烟。刘棣过去,要了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臭令人作呕,他又吸了一口,感到脑子一阵眩晕,身后站岗的武警好像扑了过来,要把他扑倒在地,同时大喊着:你怎么又抽烟了!你怎么又抽烟了!刘棣不自觉地打了个趔趄,站稳,看看手里的那支黄鹤楼,再小心地吸一口,好了,这一下舒服多了。他脑子里晕乎乎的,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狠狠吸了两口,把烟蒂扔到垃圾桶里,偷眼看了一下站岗的哨兵,哨兵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同事说,再,再来一根儿?刘棣摇摇头,上楼,进直播间。

刘棣推上音轨,播放了一首歌,然后对着话筒说起来:“我还记得电影《大门》的开头,这个电影是奥利弗·斯通导演的,讲大门乐队的故事。开头第一个镜头,是一根火柴划着了,火焰开始跳动。有时候,一首歌就像是一根火柴,唰的一下,就把我们心里什么东西给点燃了。可惜莫里森早死了,他死了好几年之后,我才出生,根本不可能去看他的现场演出。”刘棣握紧手中的打火机,停顿了几秒钟,有背景音乐响起,他接着说:“最近你们可能去电影院里看了《波希米亚狂想曲》,看这个电影,好像能回到1985年的那个演出现场,可我们知道弗雷迪早死了。皇后乐队前几年还去上海演出过一场,可我们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皇后乐队了。大卫·鲍依也死了,你看他最后留下的那支拉撒路,他肯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拉撒路是《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死而复生。这是神话故事,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复生。但那些歌手,那些音乐家,他们留下的歌曲,还是像火柴一样,能点燃我们。电影啊MV啊,这些影像似乎可以让一个人永生。从艺术史角度来说,人们给逝去的先人画一张像,就是想让他永生,图像就是用来对抗死亡的。那些死去的歌唱家,也许会在某一天复活,重新开一场演唱会。也许是全息影像的技术,也许是虚拟现实的技术,我们可以回到1966年去看一场大门演唱会,回到1985年去看皇后乐队的演出,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像是我们穿越了回去,像是他们复活了,像是他们从来没有死去,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会想去看谁的演唱会呢?你可以留言给我。”

刘棣播放下一首歌,手岛葵演唱的《玫瑰》,他觉得今天准备的歌单和他谈论的话题没什么关系,如果多给他半个小时,他能整理出一个情绪上更贴切的歌单,不过,刘棣是在抽完烟上楼那一刻,才决定聊聊这些死去的歌手,不可能有更多准备的时间。他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后台有两条留言跳出来,歌声渐弱,刘棣说:“这位来自北京的朋友,网名叫哒哒鸭,她说她要去看MJ的演唱会,是啊,谁不想去看MJ的演唱会呢?假设有一天,你接到手机短信,说要去看MJ的人都去六里桥坐车,然后你就到了六里桥,坐上大巴,汽车开啊开,到了良乡,过了琉璃河,高速公路上你看见另一辆大巴,上面坐了好几百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有的大妈,穿着公主裙,头发上扎着蝴蝶结,还拿着荧光棒。你不知道那一辆车是往哪里开,也许他们是去看邓丽君的。其实,你也不知道自己坐的这辆车开向哪里,在一个乌有之乡,有一场招魂式的演唱会,也许有很多场招魂式的演唱会,我们看不到的,我们错过的演唱会,都在那里举行,有缥缈的不可捕捉的旋律在飘荡,引导着我们前去。你看到的可能是幻象,你知道那只是幻象,可什么东西不是幻象呢。它倏忽出现在你面前,又倏忽消失,你想要伸手去捕捉,却什么也捉不到,什么也触碰不到。”刘棣有些激动,他调整一下呼吸,接着说,“这位朋友的留言有意思,这位朋友的名字叫轱辘轱辘转,他说他要去看一场拜罗伊特的瓦格纳,去看《尼伯龙根指环》。我来念一下他的留言——我要去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去看瓦格纳,与其说是去朝拜瓦格纳,不如说是去朝拜他设计的这座剧院。这座剧院是为《尼伯龙根指环》而建造,《帕西法尔》是为这座剧院而写。为了成为完美的音乐家,必须成为建筑师。为了成就完美的建筑,需要伟大的音乐降临。这是轱辘轱辘转的留言,他要去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估计他开始预订夏天的门票了,每年全球有几十万人会抢购节日剧院的门票,希望轱辘轱辘转能幸运地抢到一两张门票。你如果有幸抢到了,赶紧去看。但你肯定不会穿越到一百多年前,和瓦格纳、威廉皇帝、李斯特一起看演出了。”

刘棣播放下一首歌,看电脑屏幕,后台迟迟没有新的留言,哒哒鸭和轱辘轱辘转的那两条留言,在时间线上显示已经是八分钟以前了,八分钟过去了,没有新的留言进来。他的节目好久以来都是如此,没有太多人收听,更没有什么人留言。刘棣愣愣地看着窗外,深夜的街道依旧繁忙,来向的车辆是一片黄灯,去向的车辆是一片红灯,如果有一个夜归人,在车上听到他的节目,可能听不懂主持人在发什么神经,这主题不像是“今天晚上吃什么”或者“你买过最后悔的东西是什么”,你可以随时参与讨论,刘棣知道,轱辘轱辘转的留言,其实是“最想去看的音乐会”,他没听明白“幽冥演唱会”的设定,实际上,这个设定很难说得特别清楚,让听众一下子就明白。刘棣感觉自己有些可笑,他的节目应该是轻松的,帮助人们入眠的,他不应该谈论死亡,更不应该谈论幽冥。他决定按部就班播放自己准备的歌单,再不多说什么了。到节目结尾时,也没有新的留言。

这个夜晚,唐娟在收听刘棣的节目。自从知道Radiohead要来演出的消息之后,唐娟总会准时收听刘棣的节目。她听出来,刘棣的声音中有一丝欢愉,她不知道那一丝欢愉来自对另一个姑娘的渴望,但她能听出来,相比于朝夕相处的那个人,电台里的刘棣好像更轻松一些。自打戒烟之后,唐娟爱上了一种零食,天力士药厂生产的大山楂丸。小时候她肠胃不好的时候,吃过这种药,蜡丸包装,用力掰开,露出浑圆饱满的一粒药丸,很小心地咬下一小块,慢慢地嚼,喝一口温水,甜丝丝的滋味在口腔充盈,那是一块巨大的糖果,能吃半个小时。香烟带给口腔的快感被禁止后,唐娟开始买大山楂丸,她找到蜡丸包装的那种,却觉得里面的药丸变小了,也许是药厂偷工减料,药丸做得越来越小,也许是她长大了,物体大小随观察者的变化而变,最终她选择了大塑料袋装的天力士山楂丸,像一袋花花绿绿的糖果,每一粒药丸都用锡纸包装,撕开,里面是一粒饱满的山楂丸。她一粒接一粒地吃,酸酸甜甜,从口腔到肠胃都感到舒适。倪乐乐告诉她,天冷的时候吃山楂,会引起胃部不适,山楂是碱性的,胃酸过多会包裹住未消化的食物,形成“胃石”,苏打水是酸性的,碳酸饮料是酸性的,所以吃山楂应该搭配苏打水或者可口可乐,两种东西会在肚子里达成酸碱平衡。唐娟不知道倪乐乐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但她尝试了一下,苏打水和山楂丸的确很搭,烟草在她大脑中引起的化学反应被强行中断了,那么她想让苏打水和山楂丸在她的肠胃里开始一种新的反应,必须有什么反应在她的身体中进行,她才会感到舒适。唐娟在这个夜晚等刘棣回家,吃下一粒又一粒山楂丸,喝下两大杯苏打水。刘棣进门时,看见餐桌上散落着几十个大山楂丸的包装锡纸,一时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老婆打招呼,你还没睡啊。可唐娟一直都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这本就不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

唐娟说:“你坐下。”

刘棣坐下,半拉屁股在椅子上,半拉屁股在外面。

唐娟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觉得我写的都是狗屎。”

刘棣有点儿慌:“你怎么啦?”

唐娟接着说:“我不在乎你怎么看,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不能偷了我的东西,在自己的节目中胡说。那是我的想法,是一个核儿,所有的戏都要从这个核儿里生长出来。你以为那是什么?是一个段子?你听来一个段子,就在节目中对几百万人说?”

刘棣摇头:“根本就没什么人听我的节目。你是说幽冥演唱会吧?我觉得你的想法特别好,所以我才会说呢。”

唐娟也摇头:“我不用你觉得好,也不用你觉得不好。你做了什么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不对的,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

“根本就没几个人听我的节目,听了也不往心里去,也不会记得,你的想法还是你的。”

唐娟语气平静了一些,态度更为郑重,像是在法庭上陈词:“这是我的想法,是我讲给你听的。但它的著作权在我。”

刘棣有些生硬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说,不该偷你的东西。”

唐娟摆摆手:“一个想法,没人知道,那就是我的,我自己的。被你说出去了,有别人知道了,不管是一万个人知道了,还是一百个人,不管他们记住没记住,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这个核儿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你就把它毁掉了。”

刘棣生气:“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跟我说。”

唐娟愣了一下:“是,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你说什么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她站起身,回屋。

刘棣坐在餐桌旁,觉得唐娟有些不可理喻,他从满桌的包装纸中找出两个未拆开的大山楂丸,囫囵吞下去,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五点才迷迷瞪瞪入睡。八点又醒了,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去健身房,接到电台节目组主任的电话,要他赶紧到电台去一趟。刘棣坐地铁赶到电台,和主任谈话。主任的谈话要点:昨晚的节目内容失当,属于播出事故,要刘棣写一份情况说明,此其一;刘棣的直播节目暂停,夜晚11点的那档节目改为录播,此其二。谈话只进行了二十分钟,谈话结束,刘棣离开办公室,走出电台大楼,不知道该去健身房,还是该回家,他想对唐娟说,我的节目停播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好在他还有理智,知道这个结果跟唐娟一点儿关系没有,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不该在节目中说什么幽冥演唱会,他不该说任何有意思的话,也不该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该在这个节目中说什么,但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站在街上,听着车流人流发出的噪音。

7

“好事,我觉得是好事。你早该离开电台,去干点儿别的。”托尼坐在对面,双手交叉,十指相扣,手腕上的切利尼手表闪亮:“节目不做了,正好是个机会。要不然你不会做出改变的。话说你这个节目做了多少年了?”

“差不多十年了,中间略有一点儿变化,但都是夜间节目。”刘棣把一袋糖倒入咖啡。

托尼面前是一杯气泡水,一片柠檬无精打采地悬浮在水中。咖啡馆里有一个真人大小的塑像,年轻女士,坐姿,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托腮,半仰着头往上看,塑像就在刘棣和托尼的中间,看上去像是三人围坐,那个无生命的塑像在听这两个男人对话,她似乎能听见刘棣说不出来的一些话——他的节目停了,绩效工资没有了,收入会减少一大半,他每月要还贷款,他的存款虽然可以应付一阵儿,但他还是有点儿慌。这些话刘棣没有讲给托尼听。

托尼看着眼前的这杯水:“你浪费了十年的时间。你知道吗?你这个工作是寄生虫性质的,你要是寄生在一个蓬勃向上的行业,就会挣点儿钱,比如汽车、房产或者体育,如果你在一个没落的行业里当寄生虫,那就没什么钱,音乐都变成免费产品了,音乐产业都不行了,你从哪儿挣钱呢?”他手一摊,没有再说下去。

“说不了两句你就要扯到产业上,好像就没你不懂的产业。”

刘棣和托尼是大学同学,大二的时候一起参加了一支乐队,刘棣是键盘手,托尼是弹贝司的,乐队的灵魂人物叫四毛,鼓手是一个美国留学生,他们翻唱科恩、地下丝绒乐队的一些歌,也排练一下四毛写的歌,每次排练,托尼对四毛的作品都有些苛刻的意见,“这首歌太简单了吧”或者“这个歌词太肤浅了吧”,四毛耐心地听取意见,想知道该怎么改进,托尼就说,你看看《圣经》,用的词多简单,但意味深长,你看看海明威的小说,句子很简单,却是有韵脚的。四毛想不明白自己的歌跟《圣经》或海明威的小说有什么关系,乐队维系了两年的时间,终于不欢而散,刘棣事后回想,都不明白当初这个乐队怎么能组织起来。

托尼盯着他,不说话。

“我还能干啥呢?我都四十多了。”刘棣瘫坐在椅子上,挠了挠头。他不太敢和托尼目光直视,眼神飘忽。自打托尼有钱之后,刘棣越来越少直视他的眼睛。

托尼硕士毕业后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干到三十岁,行使期权,然后将全部的钱投入到一位离职创业的同事那里,没过几年,那家创业公司上市,托尼身价倍增,其发家致富的速度让刘棣惊叹。两人酒酣耳热之际,刘棣赞叹,你丫变成一个有钱人了。托尼不以为然,“有钱人?我这样就算是有钱人了?看样子你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有钱人。”这句话深深伤害了刘棣,似乎他的眼界和见识离托尼太远了,对“有钱”和“有钱人”的判断标准都不在一条线上。不过,托尼不止一次说过,钱只是一堆数字,如果刘棣遇到什么麻烦,需要钱的话,“Let me know。”所以,刘棣在节目停播之后,还没有将自己的窘境告诉唐娟,就先约见托尼,他想让托尼介绍个工作吗?好像还不用。要向托尼借钱吗?好像还不用。他只是想让托尼知道,他遇到麻烦了。他内心有点儿慌,但还是能用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话。

托尼喝了口水:“你感兴趣的是什么?最有热情的事是什么?”

刘棣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荒谬,像是在大学宿舍里讨论过好多次,他说:“音乐啊。”见托尼没什么反应,他又说:“我感兴趣的事就是音乐。”

托尼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根,又戴上眼镜:“精神分析中有这么一种说法,每一个成年人的兴趣都隐藏着很多东西。他真的对音乐或者足球感兴趣吗?他这个兴趣从何而来?怎么坚持下来的?从来没有消减过吗?他是不是在逃避更真实的东西?他不断强调自己的兴趣是为什么?”托尼盯着刘棣,刘棣低头喝咖啡,托尼继续说:“你喜欢音乐,买唱片,买随身听买各种小音响,买耳机,你标榜自己的音乐品位,在电台里跟别人聊你喜欢什么音乐,他喜欢什么音乐。这个事情有什么意思呢?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创作者,你在电台里掌控一点儿话语权,别人生产出来什么东西,好像你有资格来判定这是好音乐那是坏音乐,这有什么意思呢?谁在乎你说的这些呢?现在的孩子想听什么音乐听不到?他干吗要听你说三道四?好,你说,我根本就不要当这个权威,我就是服务,弄点儿好听的小曲儿哄大家睡觉。可没人想睡觉怎么办?大家都想在夜里嗨。白天忙着工作十二小时,晚上再睡八小时,那就没时间玩了,就在夜里玩。你给他们听什么?谁需要你?谁需要电台?有好多工作都是假装自己被需要,谁需要一个夜间的音乐节目?你就把它当成个工作就行了,但你千万不要说,我的兴趣是音乐,我的热情是音乐,每个人都有一个iPod,都有一个手机,想听什么随时听就是了,干吗需要你给他们播音乐?你的兴趣就是给人播音乐?录音机里有一个播放键,你的兴趣就是帮人按一下那个播放键?诚实一点儿,对自己诚实一点儿,那点儿假装权威的话语权没什么意思。别老骂这个时代没文化,大家都听音乐,都听你的,才叫有文化吗?”

刘棣发愣:“我本来想让你宽慰我几句,你他妈的倒净说大实话。”

托尼摇摇头:“我安慰你干吗?你没事儿就老安慰自己,没事儿就听一首歌安慰自己,工作的时候也是,放一首歌安慰自己。过于频繁地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意思。我觉得你应该更诚实一点儿,不要怨天尤人。你想要什么?一个音乐节目?那是自欺欺人。如果你真有那么多想说的,好,做一个播客,不管有没有收入,不做这个事你就觉得活着没劲,拼死也要做这个事,那才是热情所在,那才值得去做。”托尼停顿了一下,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总免不了要拿自己做榜样激励别人,他接着说:“你记得当年咱们在新街口那个琴行看见的那台斯坦威吗?六十多万?我当时看着那个琴,就想,什么音乐?我才不喜欢音乐呢。凭你我那两下子根本就不配碰那样的琴。那个琴的声音真好听,那是钱的声音。我对自己老实一点儿吧,我喜欢的是钱。”托尼摊摊手,两手之间好似有堆积如山的现钞,“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姑娘。”刘棣说。

“这倒是句实话。”

刘棣打量托尼,想起当年他们乐队在宿舍里打麻将,托尼总是憋着做大牌,不管起手的牌有多烂,他都想做大牌,七对或者清一色,这种坚持简直到了非理性的地步。后来托尼向他解释过这样做的理由,假设你有机会获得十万块的现金,或者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去获得二十万现金,你会怎么选?如果是十万现金和十分之一的机会去获得一百万,你又会怎么选?穷人永远会选现金,落袋为安,富人更看重机会。当年他们在琴行里看到那台斯坦威钢琴,刘棣随口感叹太贵了,托尼摇头,用英语向他解释,在这里不能说太贵了,那台琴六十万,如果你有五十万,你可以说它太贵了,如果你有十万,你可以说你买不起,但如果你只有几百块钱或者几千块钱,那架钢琴对你来说不是太贵了也不是买不起,而是它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明白了吗?在你的负担能力范围之外!这世上好多东西不是太贵了,而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外!那一刻,托尼就在给刘棣上课,要对自己诚实一点儿,语言中有很多小花活,是骗别人的,也是骗自己的。刘棣想着二十年前的托尼,也打量着眼前的托尼,他寸头,脸上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出头的人,他早年以马友友为偶像,说他学大提琴就是受马友友的影响,他一直圆脸,微胖,三年前滑雪摔伤了腿,养病期间整个人浮肿了,腿伤痊愈之后,他开始跑步,坚持一年,然后开始到全国各地跑马拉松,瘦了两圈,脸形也变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这种外形的变化彰显着两人身份地位的不同。约见托尼也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完全是自取其辱。

邻桌坐着几个韩国主妇,他们点的饭菜上桌了。这家咖啡馆的招牌菜是韩国泡菜炒五花肉配意面,传统的肉酱意面再加上色泽红艳的泡菜炒五花肉,引来几位主妇的赞叹。

托尼问:“你老婆怎么样?挺好吗?”

“还行吧。”刘棣说了一句谎话。

“我看你老婆非常聪明,唐娟,唐娟非常聪明。你别看她整天写那些妖魔鬼怪的东西,但她非常聪明。你知道这世上少数人是负责设定程序的,大多数人都活在别人设定的程序中,你老婆就是设定程序的人。你那工作没意思,因为电台DJ不再是设定程序的人。”

刘棣决定还是诚实一点儿:“我跟她也有麻烦,不知道会怎么样。”

托尼倾身向前,好像第一次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怎么个状况?”

刘棣说:“也说不上是什么状况,就像是袜子,你穿过一阵儿,经常洗,袜子看着还挺干净,就是变硬了,水质的问题,水太硬了,袜子也变硬了,穿着不舒服。每一次都是穿上新袜子的时候最舒服,穿几个月就不行了。”

托尼沉吟片刻:“我听人说过,婚姻像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你说婚姻像袜子,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刘棣两只脚叠在一起,两只帆布球鞋是脏脏的。

托尼问:“你们多久不上床了?”

刘棣一下有些害羞:“还真有这么问的?我以为这都是电影里的问题呢。那些好莱坞的电影,好多丈夫啊老婆啊会说,我们好久没做爱了。我看到这场面的时候就奇怪,老夫老妻的不上床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托尼盯着刘棣:“我要结婚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经验。”

刘棣吃惊:“你要结婚了?”

托尼回答:“我要结婚了,可能还会生一个孩子。不是可能,是肯定会生一个孩子。”

刘棣问:“是奉子成婚?”

托尼摊手:“早晚的事。”

刘棣说:“恭喜啊!新娘是谁啊?”

托尼说:“你来参加婚礼吧。五月份,回头我把请柬寄给你。”

刘棣笑:“好啊好,恭喜。你应该结婚,你丫挣了那么多钱,得让老婆孩子帮你花。

托尼笑:“她有钱。”

刘棣骂了一句:“操。”

托尼收起笑容:“前些日子,我在边上那个金辉大厦开会,顶层,玻璃幕墙,我就隔着窗户往外看,外面有好多楼,有一大片建筑工地,有几个办公楼都用上了,中午的时候,一大帮送外卖的队伍围上来,一大帮白领从楼里出来,就在楼下交接,塑料袋里装的全是特别难吃的油乎乎的东西。这一天得消耗多少塑料袋啊,听说现在海里面都是塑料垃圾,鲸鱼会把塑料袋吞到肚子里,我们吃的海鲜,里面都检测出塑料成分。我觉得这世界都快不行了,人太多了,我那天往楼下看,一群蚂蚁似的人,骑着电动车骑着那些破自行车,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在干啥,整天制造那么多的垃圾。我当时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想法,要是我死了,我跟这世界就没任何关系了,这世界很糟糕,可它热气腾腾的,谁也不管会不会有末日来临,我就想,凭什么让他们丫瞎糟蹋啊?我还是应该有个孩子,让我的孩子来享受吧。”

刘棣皱眉:“我听不懂你这个逻辑关系。”

托尼把杯子里的水喝光:“我最近又去看心理医生了,还是那个吴医生。我劝你也去找个医生聊聊,那个吴医生真的不错。你别看你以说话为职业,可你还是需要找一个人聊聊,他能帮你解决问题,你和你老婆的问题,你自己的问题。有一个说法,一个人不可能长久地爱一个人,只能在长时间内,不断地爱上同一个人,这才是婚姻。还有个说法,说人的一生主要就是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和死人一起生活,这说的是学习阶段,总要学先人的经验。第二个阶段是跟活人一起生活,工作啊挣钱,跟活人打交道。第三个阶段是和自己相处,这是中年以后的事,所谓中年危机啥的,就是要学会和自己相处。你的事,先别着急做决定,你先把自己搞清楚。记住,别对自己说谎,诚实点儿。你得问自己,如果你此时不在此地生活,你会去哪儿,你想干什么?然后你就去那儿,去干你想干的事。”

刘棣笑:“你真是去看心理医生了,这小金句不断啊,我得拿一个本记下来啊。”

“医生才不会说小金句呢,他主要是听你说。”托尼看了看手表,“我有朋友从深圳过来,我得请他们吃饭去了,先撤了。”

“我再坐会儿。”刘棣站起身,目送托尼离开咖啡馆。

8

托尼走后,刘棣坐在咖啡馆里摆弄手机,给托尼发一条微信,两个字“谢谢”。他不好意思当面说这两个字,但他看得出来,托尼真心实意地想帮助他,想让他明白,他面对的问题比他意识到的还要多一些,还要复杂一些。片刻过后,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以为是托尼回复了什么,打开看,却是胖姑娘罗斯发来的——刘哥,好几天没来锻炼了,怪想的。刘棣回复——我也想你。罗斯回——一起吃个饭呗!刘棣回——去哪儿?罗斯发来一家饭馆的位置图,十三姨潮汕砂锅粥,距刘棣身处的这间咖啡馆只有一公里远。刘棣回,好。又枯坐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溜达过去。他和托尼约见,提前十分钟就到咖啡馆恭候,见胖姑娘罗斯,却有意迟到。

正是下班的时候,望京的街道上变得嘈杂,不少车辆都向河边的那条美食街开去,那里汇聚着几十家餐厅,打头的那家麻辣香锅,味道已经弥漫开来。刘棣在健身房里每次和罗斯攀谈,都轻声细语耐心和善,这是他多年泡妞的涵养,要和丑姑娘、胖姑娘交谈,对她们要更为和气,这会让你显得更nice一些,或者说,这是一种绅士风度,有丑姑娘、胖姑娘在的场合,要让她们感到被尊重。刘棣将自己的许多精力和心思都花在姑娘身上,自然知道该怎样哄罗斯开心,但见面聊两句是一回事,花一两个小时吃一顿饭是另一回事,难道我想和罗斯上床吗?刘棣说不准,他对自己这个念头都感到有点儿好奇。

饭馆门口就停着罗斯那辆豪华的平衡车,一进门,刘棣就看见罗斯,她热切地望着门口,向刘棣挥手,刘棣走过去坐下,罗斯把菜单递过来:“我点了一锅干贝蟹虾粥,点了一个盐焗鸡,你看看,再点点儿什么。”刘棣接过菜单:“不减肥了?”

罗斯答:“减啊,我早上中午都吃健康餐,晚上就喝点儿粥。”

等饭菜上桌,刘棣明白了为什么罗斯坚持锻炼大半年效果不佳,一大锅粥足够三个人喝的,盐焗鸡色泽金黄,亮晶晶油汪汪,还有一份烧腊拼盘,一份红米肠。

“吃吧,刘哥,别想着减肥了。”罗斯给刘棣盛上一碗粥,递过来。

“吃!”刘棣夹起一块肉,“这块儿应该是鸡屁股,最肥。”

眼前的胖姑娘散发着一种堕落的快乐气息,她白天节食运动,做举重动作时啊啊啊地叫喊,她夜晚喝下一大锅粥,吃油脂丰厚的食物,发出幸福的哼哼,也许夜里她还会偷吃一顿甜点,到了早上她会否认,假装自己是一个健康的正在减肥的女子。

罗斯啃着一块蟹壳:“刘哥这几天怎么没去运动?”

“我这几天瞎忙。”话一出口,刘棣就意识到,这又是一句谎话。这几天刘棣早早出门,迟迟不归,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在南湖公园呆坐,在宜家商场里闲逛,去中央美院的美术馆里看展览,他极力避免和唐娟说话,有时他觉得,唐娟好像没有和他在一个空间里生活,垃圾桶里会多出一两个外卖餐盒,一两张临《胆巴碑》的宣纸,一大堆山楂丸的包装纸,卫生间马桶里会有一丝血迹,而制造出这些垃圾的唐娟悄无声息,像一个影子。他不止一次表达过他看不上电台的工作看不上自己主持的节目,但是,当这个节目停止时,一个稳定的支撑动摇了,他不用向听众告别,也没有人会向听众解释,根本就没人关心为什么夜间那档音乐节目不再是刘棣的直播。他曾经想过,如果主持最后一期节目,会放什么音乐,说一些什么样的话,但没有人需要这个告别的仪式。他有点儿失魂落魄,不想去运动。

罗斯把蟹壳放下,擦擦手:“我昨天晚上听你的节目,没听见你主持,我以为你休假了呢。”

刘棣发愣,感觉有一句谎话又要脱口而出,胖姑娘罗斯发现他的节目停掉了,而不是唐娟,或北京市里其他哪一个朋友,他放下筷子,把节目停播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罗斯。这一下午,他把自己的遭遇向托尼说了一遍,又向罗斯说了一遍,不免觉得自己像个怨妇似的。

罗斯不以为然:“嗐,停了就停了呗,我看您的节目,是电台里少有的,又文艺又有品位,真的。现在电台里天天都是卖假药的广告,您别跟他们掺和了。”

刘棣想跟罗斯解释一下,他所在的是一个有品位的北京文艺电台,那些卖假药的都是河北的电台。不过他看出来了,罗斯有意模糊其间的区别。罗斯说:“我老听广播电台,就是卖药的,请一个人冒充老中医,三服药包治百病,每服药二十九块钱,赶紧打电话进来啊,限量版,就限一千人。我听这些节目我就想啊,这些药要是真的该多好啊,几十块就把白血病啊高血压啊心血管疾病全给治好了,要是真这样,咱们国家得多健康,老人都活到九十九!可惜,全是假的,要是真的该多好。”

刘棣想起Echo,不知道芜湖音乐台有没有卖假药的广告,他从来没有听过芜湖电台的节目,也不知道那里的广告客户都是什么样的。他问罗斯:“那你干吗还要听这些?”

罗斯说:“跟他们学怎么说瞎话,怎么编故事啊。电台里的那些医生,都说自己是祖传的,在清朝就给皇上治病,说自己遇到过什么样的病人,家里什么样的,我是怎么怎么诊断的,吃了我的药,怎么就好转的。故事都是这个套路,但每回都能讲出花儿来。还有那些假装是病人的托儿,打进电话说,哎哟裴老师,我得感谢您,我老伴儿吃了您这个药,不喘了也不咳嗽了,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千年的罗锅直起了腰,千年的狐狸精修成了人模样,说得可邪乎了,我就跟着他们学习一下怎么说瞎话。”

“我听说你是卖化妆品的。”刘棣听健身房的教练说过,罗斯姑娘干的是传销,向健身房里一起锻炼的姑娘推销了大量的洗面奶和美容仪器,罗斯胖胖的脸蛋充满胶原蛋白,非常有说服力。

“不是化妆品,我们公司是一家美国的生物科技公司。不过,我也卖别的。”罗斯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双肩背书包,掏出来一瓶药,“刘哥,你看看这个。我听说您刚刚戒烟,您抽烟抽了有二十年吧?试试这个,肺部清理喷剂。嗓子不舒服,扁桃体发炎,一喷,立刻就舒服了。它还能帮你清理肺部和呼吸道的毒素,您试试,保管好使。”

刘棣没想到自己和罗斯聊电台的事,却被推销了一种药,接过绿色包装的药瓶打量,眯起眼睛看上面印的药品说明,有好几个药物成分的单词都不明所以,罗斯又从包里掏出一瓶药,黄色包装,看样子和绿色包装的清肺喷剂是一个系列:“这个是清理肾脏的,肾水肾水,肾就是排尿的,人身体里的毒素就是靠尿排出去的。人一整天得吸进去多少毒啊,您看北京这雾霾天,男人就得好好养肾。刘哥您看这清肺的,三百多,这瓶治肾的,七百多,价钱翻倍,可见这肾比肺还重要。”

刘棣把绿色药瓶递回去:“我看你忽悠的本事不行,还得跟着电台再学学。”

“跟刘哥我就不忽悠了,有什么说什么。我的药都给你打八折。”

刘棣好奇:“你这包里有多少药啊?”

罗斯又掏出来一个大药瓶,黑红色包装,上面写着“Swiss Navy”。

刘棣接过药瓶:“瑞士海军?我都不知道瑞士有没有海军。瑞士是一个内陆国家,不靠海啊,海军的军舰停在哪儿啊?”

罗斯说:“这不是瑞士的,这是美国药,睾酮素。你在健身房练肌肉。这玩意儿比蛋白粉管用,吃了这个睾丸素,不是,睾丸酮素,肌肉长得快,性能力也能增强。”

刘棣摇头苦笑:“我以为你找我干那个呢,结果你找我卖药。”

罗斯把药瓶都在桌上摆好:“干那个也行啊,我就怕刘哥不行。”

刘棣假装生气:“我怎么就不行了呢?”

罗斯摆摆手:“哎呀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有问题,我太胖了。”

罗斯的声音响亮坦诚,刘棣惊讶于罗斯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有点儿难堪的事。他用纸巾擦擦手:“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试试了。”

“那好,吃完饭我们就试试去。”罗斯爽快地答应了。

刘棣要与胖姑娘罗斯共享云雨之欢,他的性幻想对象中虽然不曾有过维密大模,但他的确梦想过一些完美的身体。然而,在现实中他很少能碰到完美的身体,他碰到的都是有缺陷的身体,腰长腿短的,发育不良的,毛发浓密的,恰恰是这些不完美的身体构成了一种丰富性,激发起刘棣的探索欲望,世间绝大多数性爱都是由这样的身体完成,看看这家餐厅,边上那位老哥,一边吃饭一边擦汗,他的女伴在不停地抖腿,也许吃完这顿饭,他们两个会躺倒在一张床头被皮子包裹的大床上,屋里是特别俗气的摆设,皱巴巴的床单上全是螨虫,他们就在这一张床上滚动身体。看那个服务员,也许和另一个打工仔合租了一个小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他们会在一张廉价的木板床上彼此安慰。面对眼前的罗斯,她过于庞大的体量也让刘棣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但刘棣决定,与这个庞大的身躯一起加入天地间的大和谐中。

两人去了罗斯的家。 WqFlH+xTFSdw3FDJMteIil6tpzJ2QmMxNdLIZRnqJuGc+RZV2vPNjH0A6L1WaP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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