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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关于油画引进问题

油画的被引进是近代中国绘画史上一件大事。它并不只是一个简单事实。伴随着油画引进的一整套美术观念、美术创作意识、西方人对绘画所持的不同认识模式,甚至连同油画本身的形式特征,还有西方古代近代油画家们那种在中国人看起来很难理解的行为方式……无不对原有的中国文人画产生强烈的冲击。

清末民初,大批中国美术家走出国门,到巴黎去学习油画,我们随便即能举出一大批著名人物留法学画的事实:林风眠、徐悲鸿、林文铮、刘既漂、李金发、吴大羽……试想想,近代中国绘画史上要是没有他们,将会是何等的黯然逊色!

油画似乎应该是他们从法国引进中国的。但是且慢,我们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李叔同。

李叔同于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考取官费留学生,派赴日本学习美术,入东京上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西洋画。他的老师黑田清辉是日本明治时代最有名的外光派画家,那么毋庸置疑,李叔同的油画显然也是倾向印象派风格的。他在日本学习五年,直至1910年回国。回国时,他是作为油画家和水彩画家进入中国教育界的——他先在天津直隶模范工业学堂任图画教员。工业学堂当然不会教“四王吴恽”,更不会教“扬州八怪”。其图画要求是偏于写实的、西洋的,不问可知。其后,李叔同又被聘为浙江两级师范的美术、音乐教师。音乐的部分不谈,作为美术教师,他所教的也还是西洋油画,而不是中国画。今存他的西洋画作品如素描女头像、油画《裸女》即是明证。至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的人体写生,更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人体写生,至今亦有照片留存下来足资凭证。在照片中,男人体站立台上,而学生们架着画架作画,在画架上当然不会是画山水,而是素描。它也是西洋画之属。

李叔同留学日本学油画的时间是1905年,他回国的时间是1910年。而林风眠赴法国的时间是1919年,与他同行的林文铮也是此时赴法,徐悲鸿也是本年赴法国。那么,亦即是说,中国油画家赴油画圣地法国巴黎去学习油画的时间,要比李叔同从日本传回油画的时间晚了将近十年。

能说这是油画从法国传入中国的吗?事实应该是,最早传入中国的油画是由李叔同从日本引进的。

当然,除李叔同与林风眠、徐悲鸿之外,早在他们之前,也已经有人在从事西洋画的传播工作了。比如任伯年就曾在当时上海徐家汇一带的西画传习班学过写生。又比如周湘(1871—1933)曾先东渡日本,后来又作为外交随从到欧洲,与法国画家有过交往。回国后办起过“图画传习所”招收学生学习西画(主要是水彩画)。刘海粟、乌始光、陈抱一都出自他的门下。但一则他没有经历过正规美术学院学习,二则他回国后办的“图画传习所”似乎也不太规范,只有一种启蒙性质的普及功效,又是以水彩画与照相式素描为内容,因此史家们大都不以他为传播油画的功臣。相比之下,李叔同既入正规的美术学校师从名家,在回国后又正式投入正规的美术教育,还有著名的传世油画作品,其质量自然要胜出许多。

平心而论,李叔同也还并不是第一个学习油画的中国人。早在1887年(清光绪十三年),广东人李铁夫也已赴美转英,学习正规的油画。18岁即进入英国威灵顿美术学院,第一学年即获首奖。以绝对时间论,他比李叔同要早十八年。但他长年在国外,直到1929年才回国定居香港。这样,他对中国油画的崛起几乎没有施加过什么影响。作为中国学习油画的第一人,作为传播、引进油画的功臣,则我期期以为不可。故而,李叔同还是一个首选人物。

中国油画首先是从日本引进的,这在比较研究上有极大的意义。那么,日本的油画又是什么时候从西方引进的呢?

从绝对时间看,日本的油画(洋画)盛行时代要比中国早得多。1853年,美国军舰进入日本海,美国使节柏利抵浦贺,强迫当时的江户幕府开辟商埠。而在这前后,在长崎一带,为学习“兰学”即近代科学和医学的日本人云集。自然,由荷兰殖民者带来的各种基督教、天主教圣母像,作为与近代科学同时而来的宗教绘画,在日本人的心目中,既是夷狄又是进步的西方文明的象征。故而明治以前,日本已有了一个明确的洋画阶层:人们一般称之为是南蛮画。关于其间著名的作者如平贺源内、小野田直武等,特别是司马江汉 ,即使在现在,专题研究的著述也不在少数。不过,那时的西洋画家大抵也还是如清廷内的郎世宁,并不作为一个主要的绘画流派而存在,自然对文人画(南画)为主的日本绘画格局缺乏决定性的影响。

真正称为日本西洋画的萌芽的是在安政三年(1856) 川上冬崖由“兰书”而研究西洋画从而发其端的。安政四年(1857),川上冬崖被任命为蕃书调所 中专管绘画的“绘画调役” 一职。文久元年(1861),蕃书调所开始专设画学局,由川上冬崖负责。以后,蕃书调所改名为开成所,川上冬崖在此中设堂招生,狩野友信、服部杏圃、山冈正章等都曾在此中学过油画。开成所学生的油画在庆应二年(1866)还曾被选送到法国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说它是油画传入日本的最早时间,当然也并无不可。

但这是伴随学习科学或宗教传播而来的绘画风,它与我们近代作为纯美术的绘画在概念上稍有差别。

安政三年(1856),从伦敦被派到日本担任新闻记者的原英国陆军大尉切尔斯·瓦格玛成为在日本传播纯美术的西洋画的第一人。瓦格玛曾有住在中国的历史。日本横滨被辟为通商口岸之后,他来到日本,并在日本娶了个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小泽一郎。瓦格玛当然也并非正式的画家,但他却以娴熟的技巧并以插图画家的立场,用油画与水彩画作了许多日本风俗画。川上冬崖、五姓田芳柳等与他交往颇多,山本芳翠、高桥由一等更是从他学画。适逢明治维新,人们一窝蜂地崇仰西方文明。“欧化万能时代”的来临,西洋画、油画自然成了时代宠儿。而日本画家的地位则一落千丈,贫困潦倒。那么显而易见,不满足于从一个业余的陆军大尉处学得西画技巧,而希望能亲自到西方领略油画真谛的想法,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油画是“真画”,而日本画则过时。这样的思想曾笼罩了一代人。于是,日本油画家们争相开设画塾。川上冬崖开过“听香读画馆”,培养出不少名家,比如小山正太郎年仅15岁即入过此塾。“天绘学会”也是有名的画塾,由高桥由一执掌。安藤仲太郎、原田直次郎等油画家都曾出身于此。甚至明治著名日本画家川端玉章、荒木宽亩也曾入过此塾。除此之外,五姓田塾、横山塾、彰技堂、玄玄堂等皆为有名的西画塾。画塾开得越多,证明学此的人越多,作为明治初油画盛行的证据,是毋庸置疑的了。各画塾又多开展览,为宣传油画作出了有力的推动。

于是,许多油画家便有了渡海赴欧的新举动。文久二年(1862),西洋画家横山松太郎搭乘幕府的军舰“健顺丸”经香港赴荷兰等地,学习油画与照相术。明治三年(1870),川村清雄又作为幕府的派遣留学生赴意大利学习油画,至明治十四年才回国。日本美术史家认为,川村清雄是油画家赴欧洲学习油画的第一人。以后则有如下一些油画家赴欧美:

明治五年(1872)国泽新九郎赴英国伦敦

明治八年(1875)加地为也赴美国

明治十一年(1878)山本芳翠赴法国巴黎

明治十三年(1880)松冈寿赴意大利罗马

明治十三年(1880)五姓田义松赴法国

……

可以想见,在19世纪80年代前后,日本的油画引进工作已做得非常有规模了。而李叔同的老师、著名油画家黑田清辉是于明治十七年(1884)赴法国巴黎,直到明治二十六年(1893)才回国的。这十年间,正是法国印象派、后期印象派的全盛时期,黑田清辉学习的当然也是这一画风。因此,如果要把他与前述的画家作一对比,那么前述各画家学的大抵是古典写实油画,而黑田清辉传来的却是新的流派。当然,这又涉及中国,因为向他学画的中国人李叔同是第一个把油画传入中国的功臣,因此对黑田清辉,我们切不可加以忽略。

如果说,司马江汉那一代画家有类于中国的郎世宁,而在绝对时间上是第一位的横山松太郎、川村清雄,大抵相同于民国早期的周湘或李铁夫,那么我们大体上可以整理出如下一份表:

即使抛开李叔同与黑田清辉的师生关系这一层,日本与中国,在引进西方油画的时间上,至少也差了将近三十年,那么,在确认李叔同从日本引进油画这一事件后,看看两国对欧美交流的时间表,不是很发人深省吗?没有明治维新捷足先登的大背景,日本油画何以能如此远远跑在前头,并成为亚洲诸国中最先接受油画形式的国度?而再反过来,看看这多重对比在中日绘画交流史上的比较学意义,又有谁会对这些还不为人知的事实熟视无睹呢?更进而言之,油画引进在中日的时间差,难道仅仅因为对油画家有意义,而于中国画研究却无关痛痒,因此就可以漠不关心了吗?其间所体现出来的历史文化含义,不同样也在作用于中国画吗? dM2kvHHtjZh/hUx8ykk87MFjMaHAmxH95hyaYbOufeZABjXMzv72qqz0nDR+ry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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