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审美、欣赏、艺术表现是书法追求与向往的目标,而文字只是它的出发点,那么历来书法家或非书法家们只要着眼于美的表现,是否就无须再自设各种障碍了呢?
表现美有各种不同的方式方法。有时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下,出于同样目的的不同的方式方法之间,却可能是对立、冲突的。比如,抒发是一种方式,装饰也是一种方式,表现其自由意趣是一种方式,展示其工艺技术也是一种方式——作为各种做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表现美,这并无相左之处。但它们自己却是出自不同的出发点并拥有不同的艺术理念的。在金文通过铸冶技术对彩陶刻符与甲骨刻契进行书写意义上的美的追求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一个局部的例外:以吴楚金文为标志,开始了对汉字(篆字)进行美术装饰式追求的尝试。从龙凤鸟虫书开始,对汉字进行各种华丽的装饰:从线条形状装饰到象形描摹的写实装饰,甚至还有以色彩、以质地、以精致的工艺技巧所进行的种种装饰,都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在早期文明尚处于较初级水平之时,书写之美与装饰之美并无绝对的界限,两者完全可以并存不悖。相比于笃厚沉朴的西周金文(它是书写之美的代表)和战国隶书而言,吴楚金文(它是走向装饰之美的)并非是在反书法艺术,而是正在把书法推向艺术。区别仅仅在于:这种种努力在今天因其削弱书写(文字)之美而未被我们认可而已。
(西汉) 鸟篆文铜壶
这即是说:在两周与秦汉时期,书法与美术字都是走向艺术的通途;而不像今天,我们对书法艺术与美术字有着截然的划分,视前者为正途而视后者为不入流的异端。在结绳记事或“仓颉造字”时代,没有正宗的所谓书法艺术。任何表现出对美、对艺术追求的尝试,不管它出于何一动机、也不管它最终达成什么效果,都被平等地置于一个历史平台之上,与纯为实用的文字书写相对应,并展示出其努力超越时代、趋于先进的高迈姿态来。
但这种立足于当时的超越,在长期的文字书写实践中,逐渐地因其自身的定位与目标的不同,而呈现出相当的差异来。装饰性、工艺性极强的吴楚金文特别是龙凤鸟虫篆书,因其描摹与装饰,显然不便于书写。美则美矣,但却于文字书写关系不大。在更具有与实用相吻合、体现出水乳交融式和谐的书法艺术看来,它既不便于书写因而不便于文字的传播与发展,则所传递的美又是仅限于外形描摹,而不同于抽象性更强的线条用笔变化与魏晋以后依托于线、墨的笔法、笔墨美的变化,这使它始终处于相对劣势的地位而无法获得大发展。在文字书写与应用这个强大的实用动力方面,龙凤鸟虫篆式的装饰性美术字,始终无法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而只能限于少数人嗜奇标新的偶一为之。在一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它由原有的令人耳目一新、颇见创意,逐渐沦为“非主流”的游戏,最终悄悄地退出了书法史舞台。其中的是非得失,发人深省。
立足、依托于汉字(文字)的书法,虽然永远摆脱不掉实用书写的桎梏,但这在表面上看起来属于限制的“不利”因素,却成了保证书法能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龙凤鸟虫篆书的衰歇,其真正原因正是在于它的求美心切,却丢失了实用文字书写这个根本,从而使它的美成为一种与美术(绘画)、工艺相近似的内容,而这样的内容,是极不便于书写,甚至是反书写,因而又是“反文字”的。那么结局不言而喻:在漫长的历史文明进程中,文字是个永恒的存在,文字书写(进而为书法艺术)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行为”的存在。倘若与此相左,则龙凤鸟虫篆只能是少数嗜奇者的案头玩物,而必然被文明史的主流抛弃在外。这是社会文化需要的自然选择,是文明进程的必然选择,当然也是书法艺术的即时选择。但这并不等于说:龙凤鸟虫篆书就根本不必要出现,作为一个历史阶段的产物,它的出现,它的探索与尝试告诉了我们一个明晰的事实:书法并不是一开始就必须是这样的,而是在经过了无数次成功的或不成功的尝试之后,逐渐地形成目前这样的格局的。在此中,偶然性与随机性,有时远远大于原则性与规定性。没有龙凤鸟虫篆书、飞白书、游丝书以及近代的新魏体、美术字的反复尝试与作为参照,我们就无法在一个知己知彼的比较立场上明确书法艺术应该拥有的方向与目标。
只要是依靠汉字的物质支撑,就必须遵循文字书写便捷、易识的实用要求。便捷与辨识虽然从实用角度限制了艺术家们异想天开的自由发挥,看起来是个不利因素,但它又为书法艺术抽象美与个性美的发展提供了一代又一代的驱动力。这又使它成为书法艺术赖以存活、赖以发展的原点,这是一个最大的有利因素。而几千年书法史,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实用的文字书写的需要,严格控制住了书法发展的基本方向,从而把装饰美化式的从古代龙凤鸟篆书直到飞白书、游丝书再到今天的新魏体、美术字基本淘汰出局,使书法艺术与美术字真正拉开了距离——这正是中国书法的最根本所在。无论是其他哪个国家,若俨然以美术字式的表音字母在津津乐道地大写CALLIGRAPHY,并自称这也是书法、能与中国书法相提并论之时,我们可以有足够的自信来自划疆界:我们,是与美术字的艺术并不相干的。尽管书法与美术字都是在努力地为文字书写创造艺术体式、使它走向美观。两者之间,有着最为本质、不可调和的一些重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