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沈璟的《牡丹亭》改本我们不得而见，比他稍晚同属苏州地区的剧作家冯梦龙的改本《墨憨斋重定三会亲风流梦》在明代众多的改编本中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个改本系统。兹将最接近汤显祖原本的明复刻怀德堂朱元镇校本与北京图书馆藏冯梦龙《风流梦》传奇（此本前有小引一、总评一，总述冯梦龙改编意图及改编原则）选择几出比对校勘，兼记刍论于后。
《风流梦》题为“二友言怀”，合《牡丹亭》第二出《言怀》、第六出《怅眺》为一出。《牡丹亭》“言怀”出为柳生（主角）第一次出场短戏，此为南词戏文惯例，唱［真珠帘］和［九回肠］各一支，无引子及尾声。第六出《怅眺》为生、丑过场戏，以两支［番卜算］、两支［锁寒窗］为主曲，亦无引子及尾声。
案：以丑角搭小生，主旨乃文人彼此调笑，寄予作者对书生境况之感慨。
《风流梦》保留《牡丹亭》第二出第一支柳生所唱［真珠帘］，曲辞略异，“论星宿，连张带鬼”改为“数星宿，正带鬼连星敷衍”。有眉批云：“鬼柳星相聊，故云汤本误作连张。”
案：张宿与柳、星两宿主三河，汤作此说无误。
接［锁南枝］一支、［海棠春］一支、［金字令］两支。《风流梦》此出柳生念白中称名为春卿，表字长倩。有眉批云：“原稿（指汤作）此折便说出梦来，似与旦梦截然为二了，今移改名梦梅于旦梦之下，二梦暗合，较有关目。”《风流梦》小引云：“两梦不约而符，所以为奇。原本生出场，便道破因梦改名，至三四折后，旦始入梦。二梦悬截，索然无味。今以改名紧随旦名之后，方见情缘之感。合梦一折，全部结穴于此。”
案：此处为冯梦龙改动之重要关目，冯氏以《风流梦》为题，暗含生旦两梦需要互证方能关目稳衬偶合，意境混融之旨，实则此论与《风筝误》《十错认》之关目巧合无异。实则全剧之梦，以杜女之梦为主，此梦缠绵缱绻，魂飞魄散而又天然浑成，有感人至深之力量。而柳生之梦，不过为杜女翻成姻缘果证，故柳生出场改名与否，对全剧影响甚微。
冯改本关目变化，与汤作［九回肠］曲意不合，故改［九回肠］为［锁南枝］，下接［海棠春］曲四句，丑、净分场两句。［金字令］合同汤作［番卜算］、［锁寒窗］两曲曲意为一支，乃柳梦梅书生无聊之叹，然汤作两曲曲意纵横跌宕，有词人之致。冯改本有眉批云：“韩柳一时名士，借作话柄，自写感慨，或议韩才子为穿凿，腐矣。”
案：空有独坐书院无滋味之感。念白感慨柳、韩二位先祖际遇，具有净丑调侃口吻，由丑角道出为佳，两本俱做生角道出，声口不趁。
冯改本末曲［金字令］，扭转韩柳幽思，为书生自慰之语，此曲优于汤作［锁寒窗］曲。
案：汤作全本五十五出，冯作全本三十七出，删改合并出目有十八。汤作第三出《训女》至第十二出《寻梦》叙述皆为杜丽娘一线，故《言怀》穿插其中，增加生角戏份，实则第二出“言怀”第六出“怅眺”同为书生抒怀自勉之意，实可合为一出。冯作第二出“二友言怀”第八出“情郎印梦”皆为生角戏，布局尚妥。
《风流梦》题为“梦感春情”，牡丹亭题为“惊梦”，汤作此出前出为丽娘、春香二人游后花园，后半出为杜柳二人梦中幽欢。
案：故此出传统昆曲舞台按此两条线索，将此出分为两出上演，其一为汤作中［绕地游］牌至［隔尾］春香下场，题为《游园》，其二为“默地游春转”到旦、贴下场，题为《惊梦》。
《牡丹亭》此用［南步步娇］套，曲牌连套形式为［绕池游］、［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好姐姐］、［隔尾］、［山坡羊］、［山桃红］、［鲍老催］、［山桃红］、［绵搭絮］。《风流梦》亦用用［南步步娇］套，连套形式为［绕池游］、［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一盆花］（汤本［好姐姐］）、［尾］、［山坡羊］、［霜天晓月］（汤本无，增出）、［山坡羊］、［山桃红］、［五般宜］（删汤本［鲍老催］，增出［五般宜］）、［山桃红］、［蛮牌令］、［尾声］。有眉批云：“原本分生旦梦为二截，生梦已在前，故此云是那处曾相见，今并作一梦，改云不是容易能相见，甚妙。”
案：冯氏主张杜柳二梦合为一处，故排场布局应次第相连。故眉批云：“玩花神云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幽魂入梦，故不当分为二梦矣。”
此外，汤本之夫人上场，冯氏删之。
附：《惊梦》折舞台演出本之删改情况
1．增加睡魔神一角
［山坡羊］、［山桃红］之间为睡魔神出场
（吹打住）（付上）睡魔睡魔，纷纷馥郁，一梦悠悠，何曾睡熟。某睡魔神是也。今有柳梦梅与杜丽娘有因缘之分。奉花神之命，着我勾引他二人香魂入梦者。（下）
2．增加众花神，［山桃红］、［鲍老催］之间的念白不同，并增入两曲
（帽子头）（末引众上）
（出队子）娇红嫩白，竞向春风次第开。愿教青帝护根荄，莫遣纷纷点翠苔。把梦里姻缘发付秀才。（末）催花御史惜花天，（众）检点春工又一年。（末）蘸客伤心红雨下，（众）勾人悬梦彩云边。（末）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丽娘与柳梦梅日后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吾神专掌惜玉怜香，前去保护他云雨十分欢幸也。（众）吾等万紫千红，正宜他惜玉怜香。（同）［画眉序］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连夜芳菲，慎莫待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谐缱绻，梦儿中有十分欢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并非梦幻。一枕华胥，雨下遽然。
3．［鲍老催］、［山桃红］间增加大花神唱［五般宜］一支，众花神［双声子］一支
［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一个儿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云雨天，一个桃花阆苑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软，一个欢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早一会儿转。
［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勾引得香魂乱。两下缘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欢。（末下）
案：《风流梦》此出有末唱［五般宜］一支，词为：“一个是意昏昏梦魂颠，一个是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云雨天，一个桃花乱处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展，一个欢娱恨浅；（白：他两个贪着欢情，抵死不放。不免拈片落花惊醒他则个。向鬼门抛花介）他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一会转。”查《缀白裘》中《惊梦》出无此牌，然现今昆曲舞台演出保留此牌。
《风流梦》标目“丽娘寻梦”。有眉批：“原本旦入园后贴又上场。旦回房上□责方下，似烦杂，删之。”
案：此出《牡丹亭》线索有五：一、［夜游宫］至［月儿高］（二）后贴下为杜丽娘无心早膳；二、旦念白“春香已去”至［懒画眉］（二）为丽娘后花园寻梦；三、贴上（吃饭去……）至贴下为春香劝诫丽娘转回闺房不果。四、（旦）丫头去了，正好寻梦至［江儿水］为丽娘背却春香再寻梦。五、贴上至最后为春香丽娘转回闺房。春香三次出场，具有唱词，易将场景割裂，冯氏删去“贴上（吃饭去……）至贴下即春香劝戒丽娘转回闺房不果”这一线索，使得全出场次更加紧凑。“寻梦”出为刻画杜丽娘心境之戏，可名之“心理戏”，此出可见杜丽娘将性命系于梦中书生之情绪，而流露出少女情感之全部真诚、痴迷、感伤之特性，故在全剧中处于紧要地位。此出宜以丽娘一人抒情唱作为主，但若通出丽娘一人出场，则场面过于冷清，故添一春香，作勾连调剂之用。然春香上场以不抢戏、不断裂场次为佳。故冯氏所该场次，颇合剧情。
《牡丹亭》此出之词，缠绵婉转，情景互为印衬，阐发人物内心幽微细密之情感，有浑然天成之韵。此套汤作衬字太多，如无赠牌［豆叶黄］“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此牌正格37字，汤显祖添为65字，竟有“他、儿、着、俺可也、儿、等闲间、忑一片、的红影儿、魂”18个衬字。南曲板有定式，衬字过多，使艺人赶板不急，唱来自然粘涩。《风流梦》此牌改作“［豆叶黄］他生情美满，我着意周旋，不觉的水遂花转流，忘却往时腼腆。千般柔媚，万般软绵。正在那爱煞人的时节，正在那爱煞人的时节，敢则是花神嫉妒良缘。”仅用“他、我、的、的”4衬字。《新定九宫词谱》以《拜月亭》“你一身眼下”为格（如图）
；冯固然多合曲调，然造语命意，不逮汤氏远矣。汤作词采华妙，无人能及，故苏州人不舍其词，往往集曲犯调，以腔就词，使《牡丹亭》得以昆腔流传，是为幸也。
《新定九宫词谱》书影
《风流梦》标目“中秋泣夜”，《牡丹亭》标目“闹殇”。此出汤氏以［金珑璁］、［鹊桥仙］、［集贤宾］四支、［啭林莺］两支、［玉莺儿］两支、［忆莺儿］、［尾声］、［红衲袄］四支、［意不尽］成套。
案：此出哀伤之致，乃《牡丹亭》全部悲凉之境所结，世人多赏“惊梦”、“寻梦”，实则“闹殇”乃汤氏着力用笔之处。前半出其调用南商调，颇合悲思婉转之致。［集贤宾］、［啭林莺］、［玉莺儿］等牌，均为有赠慢曲，南曲中细腻言情之曲，宜倚此种曲牌，既脍炙人口，又耐唱耐听。后半出［红衲袄］四支、［意不尽］用南南吕宫，《牡丹亭》杜丽娘一线所有人物均出场，加以石姑戏笑、杜宝高升等调笑转折，内容烦乱，乃此出一大败笔，可删之。
冯梦龙用［金珑璁］、［忆秦娥］、［集贤宾］两支、［莺啼序］、［黄莺儿］、［簇御林］、［忆多娇］、［尾声］九支成套。名为“中秋泣夜”，意为显出丽娘死于中秋佳节（丽娘生日）之惨恻。［莺啼序］与［集贤宾］腔格相似，［集贤宾］首句七字，为“平平去上平去平”［莺啼序］首句六字，余同，故［集贤宾］与［莺啼序］多不连用。冯作此出连用两牌，非格。
案：此出冯氏删去汤作中石姑、陈最良一线，着力描写杜丽娘为情而亡之凄美哀伤，之明清俗伶演至此出有断肠而死之事。冯氏眉批云：“人到死生之际，自非容易，况以情死者乎。叮咛婉转，备写凄凉，令人惨恻。俗伶草草演过，可恨。”其戏剧眼光可见一般。后世舞台演出，情节多依冯本，删去石道姑、陈最良一线，专写杜丽娘心境为主，以悱恻惨凄之悲剧意境独步剧坛，名之曰“离魂”。
《风流梦》标目“谋厝殇女”，此出实为《牡丹亭》中《闹殇》后半出“（贴哭上）我的小姐，我的小姐”至［意不尽］牌，稍加点染而成。冯梦龙用［红衲袄］四支、［东瓯令］两支成套。［东瓯令］为冯梦龙填出，春香所唱，冯氏将春香设为义婢出家在梅花观为旧主守墓。《风流梦》总评云：“凡传奇最忌支离，一贴旦而又翻小姑姑，不赘甚乎。今改春香出家，即以代小姑姑，且为认真容张本，省却葛枝几许……”此出眉批中云：“春香出家，可□义婢便伏小姑姑及认画张本。后来小姐重生，依旧作伴，原稿葛藤，一笔都尽矣。”
案：小姑姑亦为贴旦，演出时由一人饰演。出家与春香之天性不合。《牡丹亭》第七出《闺塾》。陈最良训诫杜丽娘道：“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春香不满，说道：“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陈最良讲授“关关鸟声也”，春香与他厮闹道：“怎样声儿？”剧中：“（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末）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第九出《肃苑》叙春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着个助情花，处处相随步步觑。”可见春香虽为杜府丫鬟，天性活泼自由、无拘无束、天真调皮，不服管教，奈何到了《风流梦》，顿然了悟，看破红尘，成为义婢。且看《风流梦》此出春香言语：“贱婢蒙小姐数年抬举，一旦抛离。老爷奶奶即为王事驱驰，可忍使小姐孤坟寂寞。春香想来，俺小姐花容月貌，且做了水上浮沤，况春香贱质微躯，盼什么人间结果。情愿跟随道侣，共事焚修……”此春香冷清凄凉，索然无趣，非前述娇小调皮之春香也。汤作春香陪伴杜母，始终与杜母串成一线，并无单独出场之处，故并无枝蔓之情节。若要删去小姑姑一角，竟可直接删去。冯氏因同属贴旦角色将春香改作小姑姑，甚无理。
《风流梦》题为“初拾真容”，将汤作二十四出《拾画》与二十六出《玩真》捏合而成。明清时艺人将冯氏“初拾真容”改为《拾画》《叫画》，承袭汤氏之词与冯氏之科白，延至今日，《拾画叫画》成为《牡丹亭》中生角之重头戏。此出冯梦龙改动汤作甚多，汤作《拾画》以［金珑璁］、［一落索］、［好事近］、［锦缠道］、［千秋岁］、［尾声］六曲为套；“玩真”以［黄莺儿］、［二郎神慢］、［莺啼序］、［集贤宾］、［黄莺儿］、［啼莺序］、［簇御林］、［尾声］八支为套。二十四出《拾画》与二十六出《玩真》之间有过场戏《忆女》，中有老旦念白：“（老旦）春香，自从小姐亡过，俺皮骨空存，肝肠痛尽。但见他读残书本，绣罢花枝，断粉零香，余簪弃履，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算来一去三年，又是生辰之日。心香奉佛，泪烛浇天。分付安排，想已齐备。”点明其时丽娘已亡三年之久，然以“忆女”将原属生角之《拾画》《玩真》截为两段，不若冯梦龙将其合为一出。“初拾真容”以［尾犯］、［颜子乐］两支、［凤凰阁］、［二郎神］两支、［集贤宾］、［黄莺儿］、［簇御林］、［猫儿坠］、［尾声］十一支为套，由中吕转入商调，转调之例也。冯作此出以生角一人出场，删去石道姑一线，乃知此出为生角心理戏，应以意境出彩，故使线索明晰，且填入科白较多，《牡丹亭》［集贤宾］“望关山梅岭天一抹，怎知俺柳梦梅过？得傍蟾宫知怎么？待喜呵，端详停和，俺姓名儿直么费嫦娥定夺？打么诃，敢则是梦魂中真个。”改为：“［集贤宾］蟾宫哪能得近她？怕隔个天河。（白）美人，美人，你有此容貌，怕没个好对头，［集贤宾］为甚傍柳依梅寻结果？（白）世上梅边柳边也不少，只小生叫做柳梦梅。论梅边小生也有份，论柳边小生也有份。［集贤宾］喜偏咱梅柳停和。（白）呀，奇怪，仔细看来，像是有些面善，［集贤宾］我惊疑未妥，似曾向何方会我。（白）吓，我想起来了。我去年暮春十分，曾有个梦来，梦到一个花园。梅树之下，立着一个美人，向我说：柳生，我与你有姻缘之分，美人，敢就是那你么？美人，你说是也不是？［集贤宾］休见左，敢则是梦见中真个？”上加眉批云：“详观细品以渐而痴，曲尽描神伎俩。”
案：此牌经冯氏改造，唱念、做表极为细腻，适合舞台演出。
［尾声］“把影儿拾得先私贺，小姐小姐，且与小生医治虚火，你若恋着这图画，不肯下来，我还有一句话商量，倒不如和我带去图中一乐呵。”
案：通观全出，状柳生之痴近艳近俗，摩柳生之情近俗。昆曲小生由明至清，渐染脂粉气，由此可见一斑。
《风流梦》题为《协谋发墓》，即《牡丹亭》之三十三出《秘议》。《牡丹亭》此出为生、净过场戏，秘议发杜女之墓，《风流梦》添出一贴（春香），前有春香入梅花庵为道事，此出添出贴旦春香，并叙及春香梦见杜女事，眉批为：“先有此梦，故生言易入。”
案：冯作逊于汤作之处，即理性之因果报应观念过甚，如柳生之见春香，必要添设一梦作为证果。汤氏着眼于人世之情，此情具有非理性之意义，故无物常、伦理乃至因果之拘系。贴上唱［赵皮鞋］“我是小道姑，早暮在梅花仙观居，住持香火甚曾疏，只为俺小姐，孤坟三尺土。”此调为越调快曲，大半用于净丑口角，此处贴唱此曲，似觉不当。
《牡丹亭》此出用南商调引子［绕池游］两支，南南吕［五更转］四支为套。《风流梦》用越调［赵皮鞋］、南南吕引［薄媚］、南南吕［五更转］四支为套。
案：盖此出南南吕调无引，故冯氏将汤作［绕池游］曲词扭作南吕引［薄媚］，由丑角（石道姑）唱出。此出冯氏添出春香一人，柳生言及与杜女幽会，处处受春香讥讽嘲弄，甚为可厌。
《风流梦》作《夫妻合梦》，用［意难忘］、［胜如花］两支、［薄媚赚］两支、［三嘱咐］两支、［尾声］、［江头金桂］两支成套。汤作第三十六出《婚走》用［意难忘］、［胜如花］、［生查子］、［胜如花］、［不是路］两支、［榴花泣］两支、［急板令］两支、［一撮棹］、［尾声］成套。《风流梦》之［江头金桂］两支为生旦合梦之曲，上有眉批云：“生旦姻缘全在一梦，吊场表明此是大收拾处。如《琵琶记》之书馆相逢也，不然二梦没结末矣，俗优或删去，可恨。”
案：此出为冯梦龙改动之大关节。冯梦龙作剧重关目场次前后对照，以前后互为证果为最佳。当时曲家以一物一事生扭硬套全剧情节之弊病比比皆是，然汤氏之《牡丹亭》《南柯》《邯郸》卓然而无此弊病，实为可贵。实则汤氏此剧，并非以杜女、柳生合梦作为关节，合与不合，于此剧关涉甚小。然通观《风流梦》全剧，场次串联对应处斤斤为计，然亦为之所累，反填出些俗赘可厌之关节，春香入道、夫妻合梦既是一例。合梦一场，冯氏自视甚高，意为脉络清晰，关节紧凑，实则承袭明初以一物一事贯穿剧情，此乃八股时文作法也，至清初李渔下断为曲论，作剧以针线绵密、机关巧合为旨归，实已落第二义也。《牡丹亭》三十九出《如杭》。“（生）生受了，娘子。一向不曾话及：当初只说你是西邻女子，谁知感动幽冥，匆匆成其夫妇。一路而来，到今不曾请教。小姐可是见小生于道院西头？因何诗句上“不是梅边是柳边”，就指定了小生姓名？这灵通委是怎的？（旦笑介）柳郎，俺说见你于道院西头是假。我前生呵。［江儿水］偶和你后花园曾梦来，擎一朵柳丝儿要俺把诗篇赛。奴正题咏间，便和你牡丹亭上去了。（生笑介）可好哩？（旦笑介）咳，正好中间，落花惊醒。此后神情不定，一病奄奄。这是聪明反被聪明带，真诚不得真诚在，冤亲做下这冤亲债。一点色情难坏，再世为人，话做了两头分拍。”乃柳生询及结缘因由之事，然汤显祖并无“合梦”之念，盖其于柳生之梦，并无大着意。《牡丹亭》又名《牡丹亭梦》，亦表本剧以杜女之梦为主，无意于柳生之梦。冯氏两支［江头金桂］，生旦各叙己梦，末了，生念白云：“我和你先因梦感，后遇魂交，如今是第三次了。”上加眉批云：“叙出三会亲来针线不漏。”冯氏将两梦相提并论，添出证梦一说，并着力于柳杜“三会亲”之机关，与汤作浑然天成之梦境人事大异其趣。盖由明万历至清初，曲家作剧之意趣，渐由词采内涵转入技巧机彀是也。
《风流梦》题为《子母相逢》，实乃《牡丹亭》第四十八出《遇母》，第四十四出《急难》拼合而成。
案：《风流梦》此出与《牡丹亭》剧情大异，其异有三：一、春香入道为小姑姑，与杜丽娘一线，路遇杜母与老老嬷，汤作则为春香与杜母一线，路遇丽娘与石道姑；二、添出老嬷一人，略去石道姑；三、柳梦梅出场，与杜母相见相认；四、杜丽娘与柳梦梅商议带着真容往淮扬打探杜宝消息。《牡丹亭》《遇母》用［十二时］、［针线厢］两支、［月儿高］、［不是路］四支、［番山虎］四支、［尾声］成套。《风流梦》用［祝英台近］、［绣停针］两支、［竹马儿赚］、［蛮牌嵌宝蟾］两支、［忆别离］两支、［斗蛤蟆］两支、［尾声］成套，曲牌全改汤作。此出子母相遇，情节离奇，情绪激切，舞台动作丰富细腻，舞台搬演。杜母之爱女之情，于此可见一般，其遇丽娘，应先惧后爱，一见丽娘之容貌，便抱住不放，《牡丹亭》最能传情，“（老旦作怕介）……（旦向前哭娘介）（老旦作避介）敢是我女孩儿？怠慢了你，你活现了。春香，有随身纸钱，快丢，快丢。（贴丢纸钱介）（旦）儿不是鬼。（老旦）不是鬼，我叫你三声，要你应我一声高如一声。（做三叫三应，声渐低介）（老旦）是鬼也……（旦扯老旦作怕介）儿，手恁般冷。……（老旦）儿，不曾广超度你，是你父亲古执。（旦哭介）娘，你这等怕，女孩儿死不放娘去了……（净扯老旦，照旦介）……（老旦抱旦泣介）儿呵，便是鬼，娘也舍不的去了。”《风流梦》出丽娘云：“这等说，果然是我母亲了。”杜母云：“谁是你母亲……不是鬼，难道是人？老姑姑，老嬷嬷，快出去……手恁般冷，是鬼是鬼。”杜母惧怕之情过甚，反显爱女之情不甚深。另：丽娘暮色还魂，以情为重，然观冯梦龙此出，觉丽娘名利之心顿起，非前为情而死为情而生之杜女亦。此出杜女出场，有念白云：“指望柳郎一举成名，以应蟾宫之谶，那时同去拜访爹娘，也有光彩。谁知朝廷为着金虏入寇，稽迟放榜，柳郎徒步而回，好生败意。”此丽娘以功名为念，顿成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