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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式的意味

古典戏曲的特征之一表现于固定程式(场景)的运用,就像古典诗歌中的意象一样,相类的程式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既承载稳定的内涵,又不断被开拓出新意。《琵琶记》和《牡丹亭》都相当重视对传统程式的利用与开掘,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类型与故事完全不同,《牡丹亭》所精心挑选和表现的程式却与《琵琶记》颇多呼应之处,正可映衬比照。这里要探讨的,是有关侍坐、游园、描容和写真等程式在两剧中分别呈现的意味。

1.侍坐

侍坐这一仪式化的场面同样出现在两剧开端,在《琵琶记》是《高堂称寿》,在《牡丹亭》是《训女》,这两出戏中的大部分如此相似,以至《牡丹亭》像是对《琵琶记》的复写。无论蔡伯喈还是杜丽娘,主人公的首次亮相都被安排在一个家庭聚会中——花间竹下春光融融,子女为父母庆寿或仅仅是侍坐承欢,我们看到了典型的富有儒家伦理美的场面:子孝亲慈,长幼有序。融和的春光向来被喻作长者的慈爱,“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当儿女奉上手中的酒杯向父母“进春觞以祝眉寿”时,父母心中则盈荡起对儿女前程的思量。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场面,同时也体现了一种恒常的秩序,家庭在人伦社会中的重要位置被标示出来。家庭是社会结构的缩影,父亲是家庭世界的权威,儒家所规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后者是前者的日常表现。于是,侍坐的场合,也正是儿女聆听父亲教导的场合。新婚的蔡伯喈听到父亲让他去赶考博取功名,二八年华的杜丽娘则被嘱托要勤于女红,好好读书,以便将来嫁个好人家。这两个要求,实在都是再合理正常不过的。

然而,两个主人公都体会到了内心的某种为难。对蔡伯喈而言,他认为留在家中侍奉双亲比什么都重要,“父母在,不远游”是他看重的为孝之道,无奈父亲却对他有更高期待:“倘得脱白挂绿,济世安民,这才是忠孝两全。”(《琵琶记·高堂称寿》)笃守孝道的蔡伯喈自此陷入了两难:为了孝,他应该留下来吧?为了孝,他应该遵命赴考吧?而杜丽娘,带着寂寞春闺的慵倦,对爹爹严命颇有些口是心非地答道:“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儿女的心事在父亲那儿照例是不被理解的,很快,蔡伯喈告别父母和新婚的妻子远行赴京,而杜宝则为杜丽娘聘请了一个黉门腐儒的塾师。在侍坐这一仪式中得以强调的伦常秩序,同样成为两个戏剧主人公人生和命运的背景。

不过,两对父母的形象却有些差异。在《琵琶记》中,蔡公蔡婆被塑造成一对颇有些固执和自私的老人。对于儿子是否离家赴考这件事,蔡公考虑的是“光耀门楣”,蔡婆考虑的是跟前有人照应——说到底都以自己的需要代替了儿子(遑论儿媳)的需要。其后《蔡公逼试》一出戏,高明相当真实地写到了老夫妻的激烈争吵,结果使其中一个显得虚荣而急功近利,另一个则显得狭隘而目光短浅。另外,本于对儿女私情的天然敌意,他们还双双对新媳妇赵五娘表现出了猜忌和责怨,以致邻居张太公提醒了一句:“呀,老安人,你要他夫妻不谐呵。”诚然,现实世界中尽有这样的父母,然而高明此处特意做这样的点染,却是为其后赵五娘的道德实践增加难度也增加分量。

只有在蔡公蔡婆的参照下,我们才发现方正古直的杜宝并不是一个太坏的父亲,而甄氏的的确确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杜宝几乎在为女儿的未来深谋远虑——从日常规范到延师教习,在传统社会的背景下,他可以说是最尽责的家长:“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牡丹亭·训女》)是的,那有什么错呢?他为女儿选择的读物,是六经中“最葩”之《诗经》,所传后妃美德闺门风雅,称作“有风有化,宜室宜家”。他当然想不到:这竟然成了杜丽娘的性启蒙读本。作为官宦夫人,甄氏的性格略带隐忍和柔弱,她对女儿的态度,有点像戏曲中常见的一句念白:“宛转随儿女,殷勤作老娘。”纵然并不十分懂得女孩儿的心事,总是对之娇怜爱惜。

然则正如我们所知,在《琵琶记》中,对蔡公蔡婆的听从和依顺始终是蔡伯喈和赵五娘的最高准则,在《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灵魂却从严父慈母跟前溜走,去寻找她自身的自由与梦想了。在这样的比较下,我们看到了《琵琶记》和《牡丹亭》的作者各自的精细用心,看到哪怕在戏的开端,他们已经为剧情的发展做好了足够的铺垫,看到围绕着“侍坐”的这两出非常相近的戏,实际上并非后者对前者的复写,而是反写,因为它们即将导向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从“侍坐”开始,高明强调的是孝道的无条件,汤显祖却认为人伦之爱也不能阻拦自我意志的实现。这也意味着面对同样的秩序,他们选择了不同的反应。

2.游园

游园是另外一个程式。作为古典诗词的常见意象,园林早已获得了与春天和情感相联属的涵义,在诗词的意境中,怀春伤春情绪似乎总发生于闲庭静院、小园香径。当园林进入戏曲文本,它同样被表现为深具情感诱惑力的空间,尤其是——在春光烂漫时,故而春天的园林成了才子佳人戏的重要场景。高明显然深谙这种套路和语义,作为“才子佳人”故事的坚定反对者,他的批判也正从这一场景入手。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在全剧第三出,高明让他作品中的第二女主角出场——她是丞相之女牛小姐,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她不同凡响的德行首先表现在对园林春色的毫无兴趣。当婢女惜春怂恿牛氏到花园游玩时,牛氏威言正色地训斥了她一顿。牛氏训教丫鬟的段落实在是富有意味的段落,尽管它显得并不那么自然:

(丑)小姐,奴家名唤做惜春。见这春去了,便自伤春起来,教人如何不闷?(贴)贱人,有甚伤春处?(丑)小姐,我早晨里只听疏辣辣寒风吹散了一帘柳絮;饷午间只见淅零零细雨,打坏了满树梨花。一霎时啭几对黄鹂,猛可地叫数声杜宇。奴家见此春去,如何不闷?(贴)春光自去,有什么闷来?我和你去习学女工便了。(《琵琶记·牛女规奴》)

大约出于一种成见,我们习惯了小姐比丫鬟更多愁善感。譬如李清照那首著名的《如梦令》,“却道海棠依旧”的是丫鬟,叹息“绿肥红瘦”的是小姐。高明这里反其道而用之,总让人有点不适应。然而另一方面却是符合逻辑的:因为小姐比丫鬟更有教养,丫鬟听凭天性,小姐遵循原则。

此后一段对话更是用意分明:

(丑)小姐,我伏侍着你时节,见男儿也不许我抬头看一看。前日艳阳天气,花红柳绿,猫儿也动心,你也不动一动。如今暮春时候,鸟啼花落,狗儿也伤情,你也不伤一伤。惜春其实难和小姐过活。(贴)呀!这贱人,你是颠是狂,说这般话,我就去对老相公说,好生施行你。(《琵琶记·牛女规奴》)

“小贱人”惜春的确该打!然而我们到底有些怀疑:难道一个丫鬟竟敢如此刺激小姐、如此大胆放肆地宣扬“思春”之情吗?或者高明借此说明“思春”乃人之天性或曰生物性(故以猫狗相喻),而道德的价值就在于将其束缚、压制乃至消解,否则,岂不人人如癫似狂?何为妇德?“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班昭《女诫·妇行篇》)也。当小姐俨然以道德化身的形象出现时,丫鬟只得暂时扮演一个受批判的靶子了。

通过拒绝游园这一行为来彰显女主人公的德行,是《琵琶记》中重要的教化情节。出身相门的牛氏,在剧中和来自乡村社会的赵五娘并称“两贤”,如果说赵五娘堪为处患难的楷模,牛氏则为处富贵的表率。牛氏这个形象,承载着高明向“才子佳人”模式宣战的任务,她是被高明用“最完美”的理念塑造出来的。在她本人向读者和观众露面之前,已由牛府院子对之进行了全方位介绍和充满指向性的赞美:

真个好一位小娘子呵!看他仪容娇媚,一个没包弹的俊脸,似一片美玉无瑕;体态幽闲,半点难勾引的芳心,如几层清水彻底。珠翠丛中长大,倒堪雅淡梳妆;绮罗队里生来,却厌繁华气象。怪听笙歌声韵,惟贪针指工夫。爱此清幽,镇白日何曾离绣阁;笑人游冶,傍青春那肯出香闺。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飞残杨柳絮,竟不道春去如何。要知他半点贞心,惟有穿琐窗的皓月;能回他一双娇眼,除非翻翠幌的清风。决非慕司马的文君,肯学选伯鸾的德耀。更羡他知书知礼,是一个不趋跄的秀才;若论他有德有行,好一位戴冠儿的君子。(《琵琶记·牛女规奴》)

此刻牛府院子正为作者高明的代言人,否则哪里说得出如此文采斐然的话?而这段过分华美的台词旨在强调对比的张力:即出身于那个香艳世界的牛小姐,却以自身的操守化香艳世界的诱惑于无形,这是多高的“德行”啊,完全可以媲美于男人中的君子。后世曹雪芹写《红楼梦》中的“蘅芜君”薛宝钗,不知可曾受过这个形象启发?因为同样以香艳写清冷,以富贵写雅淡。另一方面,我们明确地知道,这正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受父师所训应当效仿的榜样:“有风有化,宜室宜家。”

然而杜丽娘偏生不是牛小姐。汤显祖不但让他的女主人公进入春天的园林,而且让她从这个道德视野里的危险禁区发现自我生命的另一重天地。写游园固然并非汤显祖的发明,但是,把游园当作一个重要的精神仪式来写,使它从人物的外部活动变成人物的内心历险,从模式化的场景变成新开掘的主题,这仍然不能不说是汤氏的创造性贡献。这一贡献或者正因了高明启发呢。如同《琵琶记》曾经做过的那样,《牡丹亭》再次将游园作为一个郑重探讨的话题。而借着游园写出一个全然不同的女主人公,或许正是《牡丹亭》对《琵琶记》的有效回应。

同牛小姐一样,杜丽娘身边也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婢女,唤作春香。“春香”和“惜春”相似,蕴含了人们对春天的普遍感受。与她们的名字相对应,戏曲中的婢女形象往往有着类型化的明快生动:她们代表了自然人。无论是惜春还是春香,作为小姐的陪衬,她们都显示出没有文明负载的蒙昧懵懂、率意天真,面对春天和花园,她们有同样的欢欣雀跃的表情。所以,和惜春一样,汤显祖笔下的春香也在怂恿小姐游园,绝然不同的是,这里的春香探中了小姐的心事:

俺春香,日夜跟随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持重。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春香因而进言:“小姐读书困闷,怎生消遣则个?”小姐一会沉吟,逡巡而起,便问道:“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俺便应道:“小姐,也没个甚法儿,后花园走走罢。”小姐说:“死丫头!老爷闻知怎好?”春香应说:“老爷下乡,有几日了。”小姐低头不语者久之,方才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欲唤花郎,扫清花径。我一时应了,则怕老夫人知道,却也由他。且自叫那小花郎分付去。(《牡丹亭·肃苑》)

这一位小姐纵然婉转深沉,可绝不是心如止水。《红楼梦》中写大观园众女儿题咏海棠,以花自拟,宝钗打头的一句是“珍重芳姿昼掩门”,黛玉却是“半卷湘帘半掩门”,此间的差别正是《琵琶记》牛小姐和《牡丹亭》杜丽娘的差别。虽有礼法拘系、父亲严威,能从《关雎》中读出圣人之情的杜丽娘,又哪能拒绝园林春色的诱惑呢?而她精心筹划、即将开始的游园,的的确确将挟裹她进入一场情感风暴,直至人生改天换地。

王阳明《传习录》里记载了这样一段对话: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前朝大儒高明致力于让他的主人公内心“守于寂”以便“合于道”,深受心学影响的汤显祖却致力于让其主人公的心灵和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杜丽娘走进园林,天光乍泻,姹紫嫣红,燕语莺歌,“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世界自此“活泼泼地”。

3.描容与写真

围绕着描容与写真的情节,同为两剧中最有情感冲击力的情节。

描容和写真,乃系对生命面貌的记录。面对着流淌的时光变迁的世事无常的命运,记录是一种本能,是生命及其价值的坚守。而记录是富有选择性的——你想记住什么?在这个世界你想留存什么?《琵琶记》中赵五娘要记下的是公婆老病的衰颜,《牡丹亭》中杜丽娘要留下的是自己青春的美貌。此为各自核心价值所系。在其后最沉痛的剧情中,《琵琶记》祭奠了蔡伯喈死于饥荒的父母,《牡丹亭》祭奠了杜丽娘夭逝的青春。

受到梦的启示——那当然也是她的潜意识,在罗裙包土埋葬了公婆之后,赵五娘决意进京寻夫。

只是一件,我几年间和公婆厮守,如何舍得一旦撇了他?奴家自幼薄晓得些丹青,何似想象画取公婆真容,背着一路去,也似相亲傍的一般。但遇小祥忌辰,展开与他烧些香纸,奠些酒饭,也是奴家一点孝心。(《琵琶记·乞丐寻夫》)

在这里赵五娘表达了她对公婆的感情,既是人伦之情,也是患难与共之后的伤悼之情。当赵五娘反复强调自己的这种感情时,她同时也隐含了对不在场的丈夫的责备。他的离开是苦难的重要根源,而找到他,意味着让他逼视苦难并正视自身的道德亏欠。当赵五娘带着公婆遗容上路时,道德的激愤甚至有可能盖过了与丈夫团聚的渴望。也许她同时意识到了,蔡伯喈作为他父母的儿子的身份远重要于作为她赵五娘的丈夫,而她自己,茹苦含辛的媳妇角色早就代替了恩爱夫妻当中的妻。于是,藉以缀连她和阔别数年的丈夫的关系的,藉以说明她而今生命价值的,唯有这幅公婆的遗容。

在赵五娘一笔一画满怀痛楚描下公婆的遗容时,她望向记忆的眼光似乎并不曾望到自己,而苦难已经淹没了更久远的记忆。在并不算太远的当初,赵五娘是个“仪容俊雅”的新婚妻子,她也许能在丈夫充满爱恋的目光中看见自己;然后,她变成了临妆感叹的思妇,对着镜中容颜深深叹息:“伤哉憔悴容,无复蕙兰芳。”(《琵琶记·临妆感叹》)这呼应着向来游子思妇主题的吟唱——“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诗经·豳风·东山》)容颜的变化不正最直观反映着岁月无情与离人忧思吗?赵五娘向镜中那一照,映出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然而,高明让他的女主人公很快进行了情感转向和自身超越:“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琵琶记·临妆感叹》)孝道就这样压制了幽情,堂上公婆的忧戚就这样覆盖了自己的忧戚;再以后,赵五娘将不复试图望向自己也无暇望向自己了,灾荒袭来,“蕙兰”变成了“糟糠”,而“糟糠”的价值在于以其卑微的身份和粗糙的质地,维系荒年中的艰难生存。

那幅一笔一画描下的公婆真容,是一路上以及进京后赵五娘展示和诉说的内容。那是痛苦所系也是价值所系。在公婆的贫苦衰颜中,映现的是赵五娘自身这些年来的茹苦含辛勉力撑持,映现的是茹苦含辛之后逐渐积累的道德力量。所以,或许赵五娘原本也在描画她自己——通过他者而呈现的自我,一个道德自我。所以,赵五娘有勇气在画像的背面再题一首诗,批判丈夫的道德亏欠。诗的最后写道:“风木有余恨,连理无傍枝。寄与青云客,慎勿乖云彝。”(《琵琶记·孝妇题真》)这时候的赵五娘,借用牛氏的眼睛看过去,已是“褴褛丑恶”,然而她拒绝了牛氏建议的更改衣妆再认夫,因为她所有的价值在于承受苦难的价值,所有的力量也只剩了道德谴责的力量,“褴褛丑恶”不正是一个“糟糠之妇”该有的面目吗?这时候的赵五娘深知:在蔡伯喈面前,她的命运将和死去的公婆的命运紧紧相连。画与诗,从正面与反面,以苦难倾诉和道德批判,迫使青云直上的蔡伯喈在衣衫褴褛的赵五娘面前低头。这是道德诉求的胜利,这也正是描容行为产生的意义——高明让他的女主人公在逐渐丢失自我影像的同时,在另一个向度实现了自己。

然而自我影像恰恰是《牡丹亭》中杜丽娘最深切的执着。在经历了那场绚丽而缠绵的花园梦境后,杜丽娘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现实了,她茶饭无心,顿成消瘦,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到此!若不趁此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牡丹亭·写真》)在这里,杜丽娘表现出对她生命正在经受的损害的放任——因为那损害恰恰来自另一方面的追求,她所放不下的是“艳冶轻盈”的青春形象。生命之美重于生命本身?这真是一个危险的命题。然而,这又正是杜丽娘所以为杜丽娘的表现。相对于空虚的生命形式,她更执著于生命价值的追寻——那个艳冶轻盈的青春形象,是一向镜前和梦中的自我影像,代表了她的自我确认,也是生命价值之所寄寓。——于此我们要感叹:中国文学中的经典文本,几乎是对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和拉康理论的绝妙映证(撇去那复杂论说而取其核心观点而言)——在他们的阐释中,梦境与镜像,与人之潜意识和自我建构有深刻的联系,而梦与镜,恰是中国古典文学描绘女性世界的重要意象。闺阁女子的揽镜自照,通常既饱含了自我迷恋,也往往意味着在一个他者抵达不了的境界,对生命感应的弥补性寻求。换言之,镜子不仅代表了女子自身,也代表了她所渴望的爱慕者的凝视。或许正基于此,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把爱情也比喻成一面镜子:“正是在爱情的镜子里,人们感知到自己最青春、最美好的形象。”这一解说同样适于杜丽娘。杜丽娘的写真是和她的梦境相联的,在梦中,那个深情款款的情人曾道出了她的心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当梦中人不在身边,镜子是一种替代的抚慰,由惊梦而揽镜写真,乃在于将经过确认的美好和价值铸成永恒。这幅写真的隐在的倾诉对象,仍然是那个由自己心灵创造出来的梦中人。

与赵五娘相比,杜丽娘的自我核心价值似乎不曾受到外在的干预,不曾发生过转向和变形,她执着地,望向镜中和梦中,往素娟上临下自己最娇美的形象,并题诗一首,表达对梦境的眷恋和对爱情的渴望。写真和题诗作为“才子佳人”故事的“构件”之一,也是原话本的情节之一,显示了在伦理社会中常被遮蔽、但仍然顽强凸显的人之自我欲求,它同时也展现了德行之外的美貌与才调的价值。《牡丹亭》文本对此作充分渲染,还进一步昭示了汤显祖这样的认识:美,既是生命瞬间的外在形态,也为生命的本质之一,因为它产生于青春和自然——“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正应当绽放和获得最有效的回应。

当然,与道德作为伦理社会的强势话语相比,自我的情感世界总是有些隐秘,它不宜声张,更难获得理解与认同。杜丽娘的写真可不能像赵五娘的公婆遗容一样到处张挂。这幅藏匿着爱欲的画像在主人临终时悄悄交到春香手中,它被郑重嘱咐盛以紫檀匣埋藏在花园太湖石下——那正是杜丽娘梦中与书生幽会的地方。这个遗愿显示了杜丽娘与死亡和时间相抗衡的意志,因而画像终将为她带来回生的转机。当数年后柳梦梅从太湖石下捡出紫檀匣子、在梅花观的书斋中对着这幅画像长吁短叹、顶礼膜拜时,杜丽娘多情的灵魂翩然降临——两情相悦,写真实现了它的最终意义。 azfsuwX7n7wnwbPaM7uJNw1r21KZD2M5UrlPiiX/9W8RH0y4aQcmAFRRpRv/q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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