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学术界公认,《牡丹亭》的主题是歌颂真挚、自由的爱情。笔者认为这个看法并不全面。笔者认为《牡丹亭》有四大主题,第一主题是:既歌颂爱情真挚、自由,又坚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原则。
关于《牡丹亭》的爱情主题,论述已多,本文不再重复。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联姻原则,不仅是杜宝夫妇和陈最良等人所坚守的,更是女主角杜丽娘特别强调的。
杜丽娘在复活后,论及婚嫁之事,要求柳梦梅到扬州问过老相公、老夫人,请个媒人才好,坚持在走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序后再正式成亲并过夫妻生活。柳梦梅深感奇怪,他认为他们在人鬼阶段已经有了事实婚姻,现在只要继续即可。杜丽娘反对,并申述理由说:“秀才,可记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第三十六出《婚走》)
论者认为这是杜丽娘“回到了现实世界,又受森严礼法束缚,这是杜丽娘性格发展的又一阶段” 。
这个判断并不符合原著的描写,这不能说是杜丽娘性格发展的新阶段产生的认识,而是她一以贯之的人生态度。杜丽娘在人世中一贯是听从父母教诲的乖乖女,从未有过反抗行为。她在鬼魂阶段,按照阴司的原则办事,回到人世,她又坚持恪守当时的社会制度和道德原则。她的游园,也非如一般论者所认为的是叛逆父母、追求自由的行为,本文下面在专论杜丽娘时再做分析。
除了这个第一主题外,《牡丹亭》还有三个重要的主题。
第二,既热情描写人鬼之恋的浪漫情调,又清醒指出人鬼之恋虚妄的现实看法。
陈多先生提出:他(汤显祖)以为如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和“冯孝将事”、“汉睢阳王收拷谈生”等所给予的一帆风顺的结局,是不现实的。险峻的浊世绝不会让“爱好”天性轻易地突破社会制度、礼教等藩篱和本人的其他主观意念而取胜。他要把这一点告诉被《牡丹亭》诱发了“爱好”天性的天真而又可怜的善男善女们,于是就有必要不惜笔墨地展现一下(第一部曲)“想中缘”(为情而死的“想中缘”,着眼点在于表现人应当发掘、发展本身“爱好”的天性,有权享受它所带来的幸福;第二部曲“幻境缘”则是创造一个允许“想中缘”付诸实现的幻境,从而让观众深刻感受到汤显祖所理想的“爱好”天性在爱情方面得以实现的美好情景);在现实中将有何种遭遇。是为“浊世缘”的第三部曲。而最后再垫以有意不写“翁婿怡然”的团圆结局,而把矛盾保留在那里,供人思考如何才能解决的“尾声”。
这是陈多先生提出的精辟的新观点。我感到需要补充的是,杜宝不承认这个婚姻的重要前提是,他坚决不相信人世间有鬼能还魂、重新做人的虚妄故事。
柳梦梅向杜宝热情介绍掘坟、救活杜丽娘的详细过程,杜宝听来是连篇鬼话。说他“着鬼了,左右,取桃条打他,长流水喷他”。他认为柳梦梅是骗子,编出这个故事来欺罔人。接着陈最良因杜宝的提携而任职了黄门,陈最良感谢说:“‘新恩无报效,旧恨有还魂。’适间老先生三喜临门:一喜官居宰辅,二喜小姐活在人间,三喜女婿中了状元。”杜宝指责说:“陈先生教的好女学生,成精作怪哩!”陈最良要他含糊答应过去,认了女儿和女婿:“老相公葫芦提认了罢。”杜宝拒绝说:“先生差矣!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第五十三出《硬拷》)他并不以杜丽娘还魂为喜,而坚持认为他们是成精的妖孽,要陈最良代他上本皇帝,驱除妖孽。到全剧结束,尽管有皇上的圣旨,杜宝坚决不认女儿和女婿,坚决不承认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当然也就不承认这对鬼夫妻。(第五十五出《圆驾》)
《牡丹亭》这个结局,非常有深意。汤显祖一方面热情描写和歌颂杜丽娘、柳梦梅的生死之恋,另一方面提醒青年观众,这是浪漫的理想、虚构的故事,千万不要信以为真,更不能天真仿效。歌德发表《少年维特之烦恼》之时,已经处于欧洲科学昌盛的时代,还有不少少男少女仿效维特而自杀。晚明时期的少男少女多信鬼神,如果都因婚姻不如意而仿效杜丽娘,以为做了鬼可找到理想的情人,可以和理想的情人相恋并复活,从而大胆去死,《牡丹亭》岂不“害人”不浅?联想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武侠小说盛行之时,就有一些少年逃出上海、离开家庭,到峨眉山去寻仙访道,梦想学得超人武功,家长只好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可见《牡丹亭》的这个结尾描写是必要的,也是真实的。
第三,既赞誉人间真情,也揭示社会黑暗。
社会的黑暗首先显示在风气不正。即如陈最良这个老朽,也知道办事往往需要营私舞弊的诀窍。陈最良听说杜太守有个小姐,要请先生,便要积极去争取,因为:乡邦好说话,通关节,撞太岁(借助官府力量,以得人财物),穿(串通)他门子管家、改窜文卷,别处吹嘘进身(到其他地方吹嘘自己的经历,抬高身价),下头官怕他,家里骗人,“为此七事,没了头(拼命)要去”(第四出《腐叹》)。钱宜批道:“七事骂尽世情。”《牡丹亭》深刻揭露当时社会中的种种弊病和腐败现象,给读者以深刻的启示。
另可注意者,陈最良自叹,他因科举不利,陷入生活贫困,“这些后生都顺口叫我‘陈绝粮’”(第四出《腐叹》)。社会上盛行势利思想,往往看不起弱者、贫贱者,对老实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就公开、当面嘲笑挖苦。看不起、公开嘲笑陈最良的后生,又“因我医、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杂碎’”。中国盛行取绰号,尤其是用绰号嘲笑弱者。但“百杂碎”倒是陈最良形象的写照。南怀瑾先生《读书人的三理》一文中说:“读书人要通三理,即医理、命理、地理。”也即陈最良所说的医、卜、地理。但陈最良这个“百杂碎”,只懂皮毛,并未深入堂奥,所以一事无成,只好当一个不很合格的启蒙老师。这类状况,古今皆然,面对这种势利小人,有志者,当自强。
另如第五十五出《圆驾》,当杜丽娘来到皇宫时,皇宫侍卫喝斥:“甚的妇人冲上御阶?拿了!”杜丽娘受到惊吓,说:“似这般狰狞汉,叫喳喳。在阎浮殿见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皇宫侍卫凶于阴司恶煞,他们狐假虎威,恐吓良民,神情凶恶,表现了汤显祖本人对此类人的反感。
第四,通过宗教和神秘文化的描绘,揭示人生哲理和终极指归。
第三十四出《诇药》,石道姑听柳梦梅说他们的梦中姻缘,而且还要开棺回生,感慨:“人间天上,道理都难讲。”第五十四出《闻喜》春香说:“俺小姐为梦见书生,感病而亡,已经三年。老爷与老夫人,时时痛他孤魂无靠。谁知小姐到活活的跟着个穷秀才,寄居钱塘江上。母子重逢。真乃天上人间,怪怪奇奇,何事不有!”
汤显祖本人学佛、学道,并很有心得,还写过一些很有深度的文章 。所以《牡丹亭》中颇有神秘文化的描写。本文下面第五节予以专门探讨,此处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