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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纂

《牡丹亭》第四十八出《遇母》,写李全乱兵围困淮扬,杜丽娘的母亲与丫环春香从扬州匆匆逃难到临安。杜母唱[月儿高]一曲,中云:“凤髻消除,打不上扬州纂,上岸了到临安。”徐朔方先生注云:“纂,扎发的细绳。” 非是。

按《说文·纟部》:“纂,似组而赤。”可知“纂”的本义是指一种赤色的丝带。但“纂”又有整理、编纂意,后来引申为理顺发丝,特指妇女梳在头后边的发髻。北方发“纂”音常儿化为“纂儿”。华夫主编《中国名物大典》“扬州纂”条云:“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流行于宋元时期。其式为:将发低绾于脑后,常掺以义发,以求其蓬勃。” 这个解释比徐注近是,但举的书证却正是上引[月儿高]中的三句。以此论证“扬州纂”流行于宋元,本已勉强;又说扬州纂“常掺以义发”,则不知何据。最后又说上述曲文出自“明佚名《还魂记·遇母》”,不知《还魂记》出自汤翁之手,其误明矣。

“义发”者,假发也,一般只用于“髻”,称“义髻”或“假髻”,而未见用于“纂”者。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下:“贵妃……常以假髻为首饰,而好服黄裙。天宝末,京师童谣曰:‘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至此应矣。”这里的“假髻”,就是掺以假发梳成的发髻。

韦明铧《扬帮略论》一文引到《牡丹亭》中的“扬州纂”,并有较深入的讨论。确如韦文所论,“扬州女子对于发式特别考究,其样式名目繁多” ;明清时期,扬州妇女的发型曾被各地广为效法。不过,韦文是将“髻”与“纂”不加区别放在一起讨论的,所以我们依然不知道,“扬州纂”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发式,汤翁为什么使用“扬州纂”来形容杜母逃难时的匆忙与慌乱。质言之,要弄清楚什么是“扬州纂”,首先应该弄明白什么是“纂”,什么是“髻”。

《说文·髟部》:“髻,总发也。从髟吉声,古通用结。”也就是说,本来,把长长的头发梳理起来打个结就是髻。而“纂”,上文已述,它的本义是赤色的丝带,后引申为理顺发丝,特指妇女梳在头后边的发髻。需要补充的是,“纂”也写成“缵”或“攒”。从字面意义上,似乎很难看出“髻”与“纂”的区别,只能说,纂(缵、攒)是髻的一种。但实际上,在明清两代,纂(缵、攒)往往是一种简单的梳妆,髻则须精心打扮。纂(缵、攒)不用假发,是自然地将头发梳拢起来打个结就了事;髻则常常掺以义发,梳成假髻。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云:“扬州鬏勒,异于他地,有蝴蝶、望月、花篮、折项、罗汉鬏、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八面观音诸义髻,及貂覆额、渔婆勒子诸式。” 这种梳假髻的风俗,沿袭了汉唐以来的传统而又有新的发展。清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三《三桥春游曲和竹桥丈韵十六首》之一:“寒食东风祭扫余,中山山路并香舆。谁翻新样苏州髻,草草梳妆愧不如。” 看来,苏州髻必是精心梳妆的。

那么,纂(缵、攒)又是什么样的发式呢?《金瓶梅词话》中多次出现过“杭州攒”,为了解其发式特点,兹将其胪列如下:

半日,李桂姐出来,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累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篐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襟袄儿……(第十五回)

惟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丝杭州攒,翠云丝网儿,露着四鬓。(第二十七回)

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荡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这金莲就知其意,行陪着吃酒,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着杭州攒,重匀粉面,复点朱唇……(第四十回)

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鬏髻,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攒,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露着四鬓。(第五十九回)

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翠重梅钿儿,油头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第六十八回)

……然后爱月儿才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攒,翠梅花钮儿,金钑钗梳,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笑嘻嘻的向西门庆道了万福。(第七十七回)

显然,所谓“杭州攒”,是妇女日常的发型,其特点是自然、大方、简单,不用额外装饰,不戴冠,露出四鬓,余发稍微显得有点散乱,故称“一窝丝杭州攒”。“杭州攒”如此,“扬州纂”如何呢?且看以下用例:

《牡丹亭》[月儿高]曲:“凤髻消除,打不上扬州纂,上岸了到临安。”

明末王彦泓《疑雨集》卷四《买妾词》:“小立当风堕远香,眼波眉黛与端详。如今不作扬州纂,苏意新梳燕尾长。”

蒲松龄《聊斋俚曲·禳妒咒》:“挽上一个扬州纂,插上一枝镀金钗,髻高到有半尺外。”

现代著名作家李劼人《死水微澜》:“刘三金犹然酣睡未醒,一个吊扬州纂乱蓬蓬的揉在枕头上。”

可见,“扬州纂”和“杭州攒”大同小异,都是随随便便地将头发挽起来的一种简单发式。总之,明白了“髻”与“纂”的区别,则《牡丹亭》中“扬州纂”的含义便也清楚了。汤显祖是说:杜母在逃难中来不及梳洗打扮,平时惯用的“凤髻”自然免除,就连简单地在脑后挽个“纂”的时间都没有,就蓬头垢面地逃出扬州了。

需要注意的是,迄今发现的有关“扬州纂”的用例,以《牡丹亭》为最早。因此可以推测,本因匆匆逃出扬州来不及梳头而偶一使用的“扬州纂”,后来竟然成为一个固定名词被使用,《牡丹亭》的艺术魅力于此可见一斑。

《牡丹亭》传奇素以典雅著称,明代就有人称之为“案头之书,非筵上之曲”(臧懋循《负苞堂文选》卷三《玉茗堂传奇引》)。清初戏剧家李渔质问其中的某些词句“百人中一二人能解否”?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疏通字句,勾稽典故,数十年来风行海内外,厥功甚伟。但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捧此注本依然懵懂之处在在有之。笔者不揣鄙陋,举出以上数则,谨向海内外同行请教。

另外,即使《牡丹亭》中既不“典”又不“雅”的俗文俚语,由于时过境迁,或读书不细,都会觉得晦涩难晓。例如第十八出《诊祟》,石道姑为病入膏肓的杜丽娘“禳解”,举起三指,春香摇头;再举五指,春香又摇头。道姑叹道:“你说是三是五,与他做主。”春香则对云:“你自问他去。”对于这一细节,笔者曾百思不得其解。最近细读下文,见道姑与丽娘对话云:“再痴时,请个五雷打他。”丽娘表示否定;道姑又云“起个三丈高咒幡”,丽娘亦表示否定。那么,这是否表示道姑先前举三指即表示“起三丈高咒幡”,举五指即表示“请个五雷”呢?若是,那么这种禳解仪式上打哑谜式的肢体语言,在明代应当是妇孺皆知了。若不是,那石道姑举手指是什么意思呢?恭请诸位前辈、专家有以教我。保成这厢有礼了! fs3WZbRDiMf7HLK9L+h8owxAzrvtPN+BYbKC5seY5U4lGrR+M40eVMVVRdGQGI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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