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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乔治·腓特烈·亨德尔的复活

1741年8月21日

1737年4月13日下午,乔治·腓特烈·亨德尔的仆人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窗户前,正干着一件极其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察觉到自己储存的烟叶刚刚抽完,有点恼火。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女朋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一趟,就能搞到优质烟草,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这幢房子,因为他害怕受到盛怒的主人和大师的责备。乔治·腓特烈·亨德尔从排练场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已怒气冲冲,只见他血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上绽出几缕粗大的青筋,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此刻,他正焦躁不安地在二楼来回踱步,震得地板“嘎吱嘎吱”直响,仆人在楼下听得一清二楚。在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日子里,仆人应该忠于职守,懒散马虎是极不明智的。于是,仆人只能找点别的什么事情来干干,以此打发无聊的时光。这会儿,他不是喷出一个个弯曲的蓝色烟圈,而是从自己那短短的陶土烟斗里吹出肥皂泡。他给自己弄了一小罐肥皂泡沫,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出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从旁边经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高兴地用手杖去挥洒一个个彩色的小圆球,一边笑着挥挥手,但是却一点都不感到惊奇。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时候,这里在深更半夜会突然传出吵闹的羽管键琴声音,有时候,当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对她们大发雷霆的时候,可以在这里听到歌女们号叫和啜泣,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音符唱得太高或者太低了,对于格罗斯凡诺广场的街坊邻居们来说,很久以来,这幢布鲁克大街25号的房子就被看作是疯人院。

仆人默不作声,却一刻不停地吹着自己的彩色肥皂泡。过了一阵子,他的技巧有了明显的长进,这些带着大理石花纹的圆球变得越来越大,表面也变得越来越薄,它们飘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轻盈,其中一个甚至飘过了对面那幢房子低矮的屋脊。突然,他吓了一大跳,因为整幢房子被沉闷的一击震得晃动起来。玻璃窗咯咯作响,窗帘不停地摆动着,一定是楼上有个又大又重的东西被掷到了地上。仆人猛地一跃而起,一阵风似的跑上楼梯,跑进主人的工作室。

大师工作时常坐的那张沙发椅上空无一人,房间里也空无一人,正当仆人想要继续快步冲进卧室的时候,突然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双眼睁着,目光呆滞,仆人一怔,当场愣住了,只听到低沉而又困难的呼哧呼哧喘气声。身强力壮的主人正仰面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呻吟,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呼吸短促,喘息也越来越微弱。

大吃一惊的仆人想,他这是要死了吗,于是赶紧跪下身去帮助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主人。他试着把主人扶起来,接着把他挪到沙发上,可是主人魁梧的身体实在是太重了,太过沉重了,所以他只能先把那条勒着主人脖子的围巾扯了下来,那种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随即消失了。

大师的助手,这个在医院实习的医科学生,克里斯托夫·施密特这时也刚好从楼下走了上来,他也是刚刚才来到这里,想来抄录几首咏叹调,那声沉闷的跌倒声音也让他吓了一大跳。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起把这个沉重的男人抬了起来——他的双臂就像死人似的软弱无力地垂了下来——小心地把他安顿在床上,并把他的头部垫高。“你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施密特用命令的口吻对仆人说道,“我跑去找医生,你给他身上喷些凉水,一直等到他苏醒过来为止。”

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没有穿外套就走了,他没有时间了,情况非常紧急。他急匆匆地穿过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一边向所有从旁边小跑经过的马车招手示意,它们均以神气十足的步伐慢悠悠地驶去,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只穿着衬衫套袖、气喘吁吁的肥胖男人。最后他终于拦下了一辆马车,钱多斯公爵的马车夫认出了施密特,施密特忘记了所有的繁文缛节和客套,一把拉开了车门,“亨德尔快要死了!”他对着这位公爵大声喊道,因为他知道,公爵是一位伟大的音乐爱好者,同时也是自己所爱戴的这位音乐大师的最热心赞助人,“我必须得赶快去找医生。”公爵立马邀请他上车,几匹马连着猛吃了几鞭子,就这样,他们把詹金斯医生从他在弗莱特大街的寓所里请了过来,当时他正在那儿忙着化验小便,但是他立刻和施密特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了布鲁克大街。“是这许许多多的烦恼和不快把他搞成这样的,”在马车的行驶途中,这个在医院实习的医科学生绝望地抱怨说,“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这些该死的歌手和阉人歌者,这些警察和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所有这些令人讨厌的害虫。为了拯救这个剧院,他今年创作了四部歌剧,可是其他那些人却在极力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疯疯癫癫的,这个该死的阉人歌者,这只发着颤音的吼猴。天哪,他们对我们好心肠的亨德尔做了些什么呀!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整整一万英镑,可是现在他们却用借据折磨他,要把他逼死。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奉献出来,但即使是一个巨人,也会被所有这一切累垮的。哦,天哪,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一个多么杰出的天才啊!”

詹金斯医生不动声色且默不作声地仔细倾听着。在他们走进房间之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52岁。”施密特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最糟糕,他会像一头公牛似的拼命干活,不过,他也像一头公牛一样强壮。好吧,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能做点什么。”

仆人端过来一只碗,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这时医生拍打那条静脉血管,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那是淡红色的热血,紧接着,紧闭的嘴唇发出了一声放松的叹息声。亨德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十分疲惫、异样和毫无意识,没有一丁点儿神采。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接下来再也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嚅动。他靠近身去,声音非常微弱,就像一丝呼吸似的,亨德尔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说道:“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就不想活了……”詹金斯医生把身子弯得更低了,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一只眼睛,即右眼发直,而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抬起他的右臂,一撒手,手臂就毫无知觉地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生命一样,然后他又抬起他的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这下詹金斯医生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病人房间以后,施密特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忧心忡忡又六神无主地问道:“这是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施密特说着顿住了——“他能恢复健康吗?”詹金斯医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小撮鼻烟,他不喜欢此类问题。

“也许能,万事皆有可能。”

“这样的话,他是否会一直瘫痪下去?”

“很有可能,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但是对这位大师忠心耿耿的施密特并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还能恢复工作吧?如果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医生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创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说得很轻,“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我们失去了他这个音乐家,这次中风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

施密特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绝望,终于使医生产生了恻隐之心。“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他重复道,“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当然,我只是现在还没有看到奇迹。”

乔治·腓特烈·亨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是死掉了似的,他无法走路,无法写字,无法用右手弹响一个琴键。他也无法说话,由于他的右半身从头到脚整个一侧都瘫痪了,所以他的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口齿不清、模模糊糊地从嘴里冒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就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身体就会乱动,好像一个梦魇中的病人,他极想用手一起打打节拍,但四肢却像冻僵了似的,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僵硬,肌腱和肌肉都已不再听从使唤,这个从前的巨人觉得自己被无助地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坟墓里面。一旦音乐结束,他的眼睑马上又会沉重地合上,他又会像一具尸体似的直挺挺躺在那里。最后,医生尴尬地建议——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是无法治愈了——应该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疗养,温泉也许能使其病情有所好转。

但是,正如在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十分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其僵硬的躯壳之下也生存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力量:这就是亨德尔的意志,其生命中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这场毁灭性的打击所触动,它并不愿让这种不朽的精神毁灭在那行将就木的肉体之中。这位巨人尚未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想,他还想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郑重地再三告诫他,泡在滚烫的温泉水中不得超过三个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承受不住,而且可能会令他丧命。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那最为疯狂的欲望——恢复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亡之险。令医生们大为吃惊的是,亨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整整待足九个小时,而且他的力量也在随着意志力一起增长。一周之后,他已经能够重新步履维艰地恢复行走,两周之后,他的手臂可以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念终于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他又一次挣脱了死神重新编织的瘫痪圈套,为了重新拥抱生命,这一次无法言表的喜悦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为炽热,更为浓烈,这一点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者才能深切体会到。

当亨德尔启程离开亚琛的前一天,他已经完全行动自如了,于是他干脆来到了教堂门前。以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上天重新恩赐的自由步伐走上放着管风琴的唱诗台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管风琴发出了清亮而又纯正的音乐声,在整个等候大厅里回荡。现在他又踌躇地想用右手去试一试,因为长时间地隐藏在衣袖里面,他的右手已经变得有点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琴也同样发出了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他缓慢地开始弹奏起来,随着自己的遐想演奏着,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管风琴发出的声音,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此类充满天赋的轻盈建筑不受任何阻挡,一直精美绝伦地不停向上生长,幻化成虚无缥缈的光明和美妙动听的光束。一些无名无姓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在底下悉心倾听,他们还从未听过一个世间凡人竟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而亨德尔却只顾谦恭地低着头,不停地弹哪弹。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永恒,以及对人类进行倾诉。他又能重新演奏音乐了,他又能重新创作音乐了,直到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才算是真正的痊愈。

“我从阴曹地府回来了。”乔治·腓特烈·亨德尔昂首阔步,张开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道,令后者不得不惊叹这种医学奇迹。这位恢复了健康的巨人又刻不容缓地重新投身于工作之中,怀着如痴如狂的工作热情和双倍的创作欲望全力以赴,原来那种争强好斗的精神又重新回到了这个53岁的人身上。他用那只业已痊愈且完全听从使唤的手写了一部歌剧,接着又写了第二部、第三部歌剧,大型清唱剧《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以及《诗人的冥想》,其创作激情就像是蓄积已久的泉眼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然而时运不济,王后的逝世中断了所有的演出,接着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每天,在公共场所虽然始终都聚集着高声呼号以及即兴飙歌的人群,但是剧院里面却始终空空荡荡,于是债台高筑。紧接着严寒的冬季来临,伦敦覆盖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也全冻住了,雪橇挂着叮当作响的铃铛在闪闪发亮的光滑冰面上疾驰。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时节,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因为没有一种天使般的音乐能在这些大厅里与如此残酷的严寒相抗衡。不久,歌唱演员一个个都病倒了,演出也不得不一场接一场地取消,亨德尔艰难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糟糕。债主们的催逼,评论家们的讥讽,观众们则始终抱着漠不关心和沉默不语的态度,渐渐消磨掉这位走投无路斗士的勇气。虽然一场义演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的耻辱!于是亨德尔越来越离群索居,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沉闷忧郁。早知如此,自己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是比现在头脑完全清醒更加美好?到了1740年,亨德尔又再次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完全打败的输家,自己昔日的荣誉都早已化成了灰烬。艰难困苦之中,他从自己的早期作品里整理出几个剧目,偶尔也会创作一些较为小型的作品。然而那种文思泉涌的创作灵感却早已枯竭,重新恢复健康的体内原动力也已不复存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心力交瘁,这个巨人,这个英勇顽强的斗士第一次觉得自己已被击败,35年来内心始终涌动的那种神圣而狂热的创作激情,以及硕果累累的创作世界也第一次干涸泯灭,烟消云散。他又一次完蛋了,再一次陷入绝境。而且他也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彻底绝望的自己,这一回是永远彻底地完蛋了。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既然大家要再次把我埋葬,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之中重获新生呢?与其现在生活在自己的阴影之中,瘦得不成人样地在这个冰冷空虚的世界上四处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有时候他会在愤懑之中喃喃自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镌刻在十字架上的箴言:“上帝,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一个被抛弃而且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冷,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每天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踯躅。只有当暮色降临,他才敢走出家门,因为在白天的时候,那些债主都会拿着借据在门口守候,要拽住他,让他还钱,而且在大街上,人们也会向他投来那种冷漠和鄙夷的厌恶目光。有时候他也会考虑,自己是否应该逃到爱尔兰去,因为那里的人们还在景仰他的荣誉——唉,他们哪里会知道,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是多么的衰颓——或者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里,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吹拂下,乱石丛生的荒芜心灵还会再一次迸发出旋律。不,他根本无法忍受这种不能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也无法忍受乔治·腓特烈·亨德尔已经失败的这种现实。有时候他会伫立在一座教堂之前,但是他知道,那些箴言不会给予他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一个小酒馆里,但是谁又能分辨得出,这究竟是酩酊大醉、幸福之极的纯洁之作,抑或是劣质烧酒那令人作呕之作。有时候他会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凝视着下方那如夜色一般漆黑、静静流淌的河水,甚至想到突然决定抛弃一切,一了百了,是否会更好!只要无须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只要无须再忍受这种被上帝和众人抛弃所带来的孤独和寂寞的恐惧。

每到夜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头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是异常灼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像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阴沉而闷热,同样,亨德尔直到晚上才离家外出,到绿色公园里去稍微透透气。他疲惫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因为这种疲惫感现在就像是疾病一样缠绕着他,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懒得思考,甚至厌倦感觉、厌倦生活。因为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他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家伙沿着帕尔玛尔大街和圣詹姆士大街走回家,心中只有一个迫切念头在驱使着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静地休息,而且最好是永远安息。在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里,所有人都已入睡,他缓慢地爬上楼梯,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踩得木头“咯吱咯吱”直响。唉,他已经多么疲惫,那些人已把他催逼得如此精疲力竭,那些人!他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擦亮点火器,点燃了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就像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要坐下来工作。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家,总要带回一首曲调,或者一段主旋律,他总是匆匆忙忙地赶紧把它给记下来,以免一睡觉就把已想好的东西全都忘记掉——一声悲叹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嘴唇里冒了出来。而现在桌子上却是空空如也,那上面没有一张记谱纸,既没有什么要开始,也没有什么要结束,神圣的磨坊水轮在冰冻的水流中停滞不动。那张桌子上空无一物,但是不,那张桌子上不是空的!一个浅色的四方形小包裹难道不是在那里闪闪发亮吗,好像是白色的纸包?亨德尔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个邮包,他觉得里面应该是文字一类的东西。他敏捷地拆开火漆封印,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尼斯写来的一封信,那个曾为自己的《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作过词的作家。他在信中说,自己给他寄来了一部新的作品,并且希望他这个伟大的音乐天才,音乐中的凤凰,能以最友善的心态体恤包涵自己那拙劣的歌词,并且仰仗他的音乐翅膀让这些歌词飞向永恒的苍穹。亨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像是被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触动了似的。难道这个詹尼斯还想要讥讽他,他这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么一个身心俱疲的人?他一怒之下就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并且踩上几脚。“这个无赖!流氓!”他呵斥道,原来这个笨拙的家伙正巧触及到了他心灵最深处且最火辣辣的伤口,并且把它撕裂,令他肝胆俱裂,直达其灵魂的最痛处。接着,他怒气冲冲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到床上。他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晕厥过去。这个世界是多么令人痛苦啊,被剥夺了一切的人还要受人讥讽,饱尝苦难的人还要遭受如此折磨!为什么此时此刻还有人来呼唤他,因为他的内心已经麻木不仁,他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为什么还有人要求他去创作作品?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思想已经软弱无力?他现在只想睡觉,像一头牲口似的麻木昏睡,他只想忘却一切,什么都不想再干!他这样一个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失落之人,就这样心情沉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但是他无法入眠,他的内心十分忐忑不安,被激起的满腔郁火就像是一片风暴的海洋,这是一种极其愤懑却又神秘莫测的骚动不安。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从左侧转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到左侧,意识却变得越来越清醒。他是否应该立即起床,去过目审核一下那些歌词?但是不,对于他这样一个已经死了心的人,那些歌词又能让他怎么样呢!不,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予他以慰藉,上帝已经让他坠落深渊,也已经把他与这神圣的生命洪流分隔开来!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充满了神秘色彩却又令人十分好奇,这股力量驱使着他,令神志不清、软弱无力的他已经无法抗拒。亨德尔突然站起身来,走回书房,用由于激动而颤抖不已的双手重新点亮了蜡烛。奇迹不是已经眷顾过他一次,让他摆脱了身体的瘫痪?上帝也许知道治愈和慰藉灵魂的那股力量,亨德尔于是把烛台移到写满歌词的纸张旁边。第一页纸上写着《弥赛亚》,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那几部清唱剧都被拒之门外了,不过,如他现在这般心潮起伏,内心骚动不安,他还是抑制不住地翻开扉页,开始阅读。

然而,这第一句话就让他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鼓起你的勇气”,所写的歌词就是这样开始的。“鼓起你的勇气!”——这句歌词简直就像一道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灵赐予的回答,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气馁沮丧之心所发出的召唤。“鼓起你的勇气”——它听上去就像是要去唤醒那些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极富创造性和煽动性的歌词。几乎才刚刚读完这一句,几乎才刚刚有所触动,亨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以各种音色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五光十色的大门都已经向他敞开,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又重新听到了美妙的音乐!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阅的时候,他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是啊,他听到了召唤,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了他。“主这么说!”——难道这句歌词不正是对他说的吗,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吗,难道不正是这同一只手曾经将他打翻在地,现在又极度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吗?“他将使你心灵纯净”——是啊,这句歌词也在他的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被一扫而光,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这片明净的声音所带来的光明令他的心灵犹如水晶般纯净。这个可怜的詹尼斯,这个住在戈布萨尔的蹩脚诗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在笔下倾注这种令人振奋的语言魅力?如果不是他,那么还会有谁知道自己的困境呢?“他们把祭品奉献到主的面前”——是啊,甘愿献祭的火焰已在激情四射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呼应,要去回应这样美好而庄严的召唤。有人对他说,仅仅对他一个人说,“这是你的主发出的强力召唤”——哦,这种呼唤,这种集轰隆隆的长号声和澎湃怒吼的合唱声于一体的力量,夹杂着雷鸣般的管风琴声在不停地召唤,就像是主,神圣的耶稣基督在第一天再一次唤醒所有的人类一样,包括这些,还有那些仍在黑暗中绝望行走的所有人类,因为确实一点也不错,“看,黑暗将笼罩着大地。”——今日,黑暗依旧笼罩着大地,他们还不了解得到拯救的那种极乐,此时此刻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种极乐。几乎还没有看完那些歌词,那声感恩的呼唤“伟大的主,你是我们的引路人,是你创造了奇迹”——就已经汹涌澎湃地激荡在他的心中,功德圆满。是啊,这么美妙的老天爷,就应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给怅然若失的心灵以安宁!“因为主的天使已向他们走去”——是啊,长着银色翅膀的天使已经飞入他的房间,触及了他的心灵,并且拯救了他的灵魂。只不过此时此刻并没有成千上万的声音在感恩、在欢呼、在欢庆、在歌唱、在赞美,而仅仅是从一个人,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涌现出:“光荣归于主!”

亨德尔俯首看着那一页页歌词,就犹如在一场汹涌澎湃的狂风暴雨之中涤荡和洗礼自我。霎时,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的精力还从未如此充沛,也从未意识到浑身充盈着如此热切的创作激情和快感。那些歌词就像是消融冰雪的和煦阳光,不断地倾泻到他的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它们是那么富有感召力,令他的心胸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就像这句合唱所描绘的那样美妙,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舒展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世主”——是啊,诚如尘世间凡人都未曾尝试,而他就是要证明这一点,他要把自己的明证高高举起,犹如在人世间树立一块光彩夺目的丰碑。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懂得欢乐的可贵;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能理解最终赦免的慈爱,而他就是如此,他要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经历过死亡之后的复活。当亨德尔读到“他曾遭鄙夷”这句歌词时,他顿时陷入痛苦的回忆,音乐声也随之转入低沉和压抑。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被打败了,把他连同他那生机勃勃的躯体一同埋葬,甚至对他尽情嘲笑——“他们曾嘲笑地看着他”——当他们看见他时,曾哈哈大笑——“而当时没有一个人给这个苦难者以安慰。”在他软弱无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神奇的力量做到了。“他信赖上帝”,他相信上帝,并且亲身体会到,上帝并没有让他躺在坟墓里安息——“不过你不要把他的灵魂留在地狱。”不,上帝并没有把一个束手待毙之人,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留在自己那绝望的坟墓里,留在自己那浑浑噩噩的地狱里,而是释放出其灵魂,不,是再一次召唤他,让他肩负起把欢乐的信息传递给人类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这是宣告的伟大命令!突然,他蓦地一惊,因为可怜的詹尼斯在那上面亲笔手写:“这是主的旨意。”

他的呼吸骤然暂停,从一个人嘴巴里面偶然说出来的话语竟然是真理:这显然是主传递给他的旨意,从上天发给他的旨意。“这是主的旨意”——这是从主那里传来的话语,这是从主那里传来的声音,这是从主那里传来的天意!必须把它送回到主那里,澎湃的心潮必须掀起滔天巨浪给主迎上,对他大唱赞歌则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愉悦和责任。哦,应该牢牢抓住这句话,并加以深刻领悟,让它反复提升、激荡回响、让它跌宕起伏、延展伸缩,让它像世界一样无边无际,让它涵盖现存的所有欢呼和赞美,让它像说出这句话的上帝一样伟大。哦,这句话虽然是稍纵即逝,并非永恒,但是通过种种美好和永无止境的激情可以使其回归永恒的境界!现在你瞧,那上面写着的,听起来的都是这句话,无限的重复,无限的变化,它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是啊,人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可以在这里汇合成一种声音,不管是清亮的还是低沉的声音,不管是男子坚定的声音还是女子迁就的声音,它们在有节奏韵律的合唱中或洪亮,或增强,或变化,时而一气呵成,时而分散演绎。音调的天梯既可以让其上升,也可以让其下来,它随着小提琴那悦耳的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嘹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咆哮: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句话,从这种感恩中营造出一片欢腾,这片欢腾又轰轰烈烈地从人世间向上飞升,回馈给宇宙万物的造物主!

亨德尔激情满怀,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种“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种用元音歌唱的欢呼声从内部充盈着他的肺腑,不时地跌宕起伏、延展伸缩,仿佛流动的火焰灼痛了他,它在四处流淌,寻找突破口。啊!这声音在紧缩、在挤压冲突,因为它要从他的心里冲出去,要向上飞升,直抵九霄云外。亨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一串串音符以魔法似的神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纸上。他简直无法停笔,犹如一艘被狂风鼓满了风帆的小船,拽着他不停地勇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静的黑夜,黑魆魆的湿润夜空鸦雀无声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满室充满无声的钟鼓齐鸣天籁之音。

第二天早上,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仆人”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抄写乐谱时,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含含糊糊凶巴巴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胆敢走到他的身边,就这样,他三个星期都没有离开过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掰下几小块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根本无法停下来,他已经完全如痴如醉地深陷其中。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时候,他还边高声唱着歌,边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芒。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会吓一大跳,而且他的回答也是十分含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们拿着借据前来讨债,歌手们前来请求参加节日大合唱,信使们前来邀请亨德尔到王宫去演奏,仆人不得不把他们都拒之门外,因为每当他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上一句话时,受到干扰的主人都会对他报以狮子吼。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腓特烈·亨德尔已经完全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种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衡量时间的氛围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不断喷涌而出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越湍急奔放,这部作品也就越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富有节拍的步伐,一遍遍地丈量着这个房间里的自设囹圄,他一会儿唱唱歌,一会儿弹奏羽管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写到手指头火辣辣地疼痛。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青睐于他,他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将近三个星期之后,也就是9月14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或者是永远都依然是不可思议的!歌词变成了曲调,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枯燥语言,现在已蜕变成美妙动听、永不凋谢的音乐之花。仿佛从前那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写好,都已经创作完毕,都已经安排妥当,并且以朝气蓬勃和奋发向上的旋律加以演绎——只是还缺少了一个词,这部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不过这个“阿门”,这两个短促又快速紧密连接在一起的音节,此刻正困扰着亨德尔,为了把它们创造成一种美妙动听的分音级作品,让其响彻云天,他在不断变换的大合唱里面给这两个音节分别配上不同的声部,他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一再把它们分开,以便一再把它们重新以及更加热烈地融合在一起,他把自己的激情像上帝的气息一样倾注到表达自己伟大祈祷的最后结尾音符上,让它像世界一样宏大,一样饱满。这一个,也就是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而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这个“阿门”配上了雄壮的赋格曲,通过让第一个元音,洪亮的“阿”,这个开始时的原声,形成一个声音苍穹,音质洪亮而饱满,并让其最高音直冲云霄,紧接着继续不断地上升,然后又重新降下来,再重新升上去,最后再由暴风雨般的管风琴声加以汇聚,这些汇聚的声音强度还要继续向上盘旋,再一次升高,直至充盈整个天体,仿佛听到天使们也在一起吟唱这首感恩的赞美歌,头顶上方的房梁桁架仿佛也被这连续不断的“阿门!阿门!阿门”声震裂。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觉得自己疲惫不堪,简直难以形容。他不得不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挪动着身体。他全身无力,身体累得要死,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继续沿着墙壁摸索着前行,接着他躺到床上,睡得像个死人似的。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前后三次轻轻地按住门把手推开房门,但见主人一直还在呼呼大睡,身子一动也不动,犹如苍白无力的石头雕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时分,仆人第四次去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地大声咳嗽,重重地敲门,可是没有任何声响可以侵入到他那深不可测的沉睡,也没有一句话可以进入到他的耳朵。到了下午的时候,克里斯托夫·施密特过来帮忙,亨德尔还是一动不动僵硬地躺在那里。施密特俯身望着这个熟睡者:就像一个赢得了胜利之后死在战场之上的英雄。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在经历了难以形容的大战斗之后终于被疲惫击倒。只不过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和仆人,他们对这场战斗和这场胜利一无所知罢了,他们只是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在那里躺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一动也不动,有点儿令人害怕,他们担心,会不会是再次中风把他给彻底击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一直不愿醒过来——他就这样昏昏沉沉、一动不动僵硬地在那里躺了整整17个小时——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只好再次跑去找医生。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找到,因为詹金斯医生利用这个温暖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他最终找到医生时,医生还对来得不是时候的打扰嘟嘟囔囔表示不满。只是当他听说是为亨德尔看病时,他才收拾好鱼线等渔具,取了自己的那套外科手术器械,以便必要时可以放血——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截,那匹小马载着两个人一路小跑,终于来到了布鲁克大街。

但是仆人已经站在那里,迎面挥舞着双手向他们示意,“他已经起床啦,”他隔着一条街朝他们大声喊道,“他现在正像六个苦力一样在吃饭,他一下子就吞下了半个约克夏猪大腿,我不得不给他满满地斟上四品脱啤酒,他还一直都嫌不够呢。”

真的,亨德尔正端坐在摆得满满的餐桌跟前,俨然是一位豆子国王,犹如他在一天一夜之间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一样,此刻他正在用自己巨型身体的全部食欲和力量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这几周消耗在自己作品上的力气全都给补回来。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医生打个照面,他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逐渐变得非常惊人,既响亮又轰轰烈烈,甚至十分夸张。施密特想起来了,在这几个星期里,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亨德尔的嘴边浮现出一丝笑容,只看到了那种紧张不安和怒火冲天的神情。现在,他那种蓄积已久的天然原始快乐最最真切地呈现了出来,这笑声犹如潮水拍击山崖,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笑声又仿佛是汹涌的波涛不停地翻滚,激起朵朵浪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亨德尔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天真,因为他在这一刻瞥见了医生,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健康,生存的幸福和快乐抑制不住地在他的心底流淌。他高高地举起大啤酒杯,面向身穿黑大氅的医生摇晃着杯子,表示问候。“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詹金斯医生惊讶地问道,“你们究竟怎么啦?你们喝了什么长生不老药?你们真的是充满了生活情趣!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亨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羽管键琴的旁边,坐了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方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开始轻声地半说半唱那首宣叙调的旋律:“你们听着,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是《弥赛亚》里的歌词,这首歌就是这样诙谐地开始。但是,他几乎刚把手指伸进这温暖的空气之中,空气立刻就裹挟着他将他卷走。在演奏时,亨德尔既忘记了在场的其他人员,也忘记了自我,独特的音乐如行云流水般令他着迷,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绝妙境界。顷刻之间,他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作品中间,他歌唱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在此之前,他似乎只在梦中演绎过,而现在,他却在清醒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火热激情,他不断提高自己的嗓音,仿佛自己就是合唱队,在不停地欢呼、在不停地欢腾,他继续不停地边弹边唱,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如此强烈而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让整个房间几乎都要被各种声音撑破似的。詹金斯医生站在那里,完全沉醉其中。当亨德尔最终站起身来时,他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话题,才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赞赏道:“你这个家伙,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你们一定是着魔啦。”

这时,亨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这种恩赐似乎是在睡梦中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自己也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连其他几个人几乎都听不到:“我更相信,是上帝与我同在。”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着埃比大街上一幢出租公寓的大门,那位伦敦来的高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都柏林期间就下榻在这幢公寓。他们恭恭敬敬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这几个月以来,亨德尔用如此精彩的作品欢愉爱尔兰的首都,在这之前,他们还从未在此地聆听过如此美妙的作品,现在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自己全新的清唱剧《弥赛亚》。亨德尔恰恰选中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作为自己最新创作的首演地,对此他们倍感荣幸,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格外出类拔萃,预期可以获得巨额收入。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场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有幸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亲切地望着他们,他热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曾给予他如此的厚爱,令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他微笑着说,自己乐于答应,只是需要他们说出,这笔收入将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资助那些身陷各种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个面目和善、白发皤然的男子说道。“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不过,这种慷慨的捐献当然是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但是亨德尔拒绝了,“不,”他低声说道,“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分钱,决不收,因为这是我欠别人的债。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而且我也曾经身陷囹圄,是它解救了我。”

这两个男人抬起头来望了望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因为他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在鞠了一个躬之后离开了,去都柏林传播这一喜讯。

1742年4月7日,终于开始最后一次排练,而且只允许两个主教座堂合唱演员的少数亲属作为听众观看演出,为了节约起见,坐落在菲施阿布尔街上的音乐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这里一对,那里一群,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来自伦敦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品,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和朦胧。不过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刚开始转入低鸣时,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就发生了,坐在长椅上的各组人群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逐渐形成一片黑压压悉心倾听和啧啧惊叹的人群,因为此前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所以每一个人都觉得,如果独自一人倾听,简直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势,仿佛这音乐能把自己冲走和拽走。他们越来越紧密地彼此相拥在一起,似乎想用仅有的一颗心一起来聆听,又仿佛是一群无与伦比的虔诚教徒正从中获取信念一词,各种声音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变换形式和表达,让信念不停地涤荡着听众的心灵。在这种原始力量的面前,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十分微弱,然而却非常乐意为其所控,为其所有,紧接着一阵阵欢乐向所有人袭来,犹如浸润着每一个人的身体。当这句“哈利路亚”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时,它拽着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所有听众也仿佛一下子都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掌控,再也无法紧贴在地面之上,他们全都站起身来,随着这歌声与上帝更接近一分一寸,同时向上帝呈现自己仆人般的那份敬畏。然后他们才离开了音乐厅,纷纷挨家挨户地奔走相告:一部人世间空前绝后的声乐艺术作品业已诞生,于是大家都为能够听到这样的杰作而激动不已,全城为之轰动,纷纷沉浸在兴奋、紧张和快乐之中。

六天之后,4月13日的晚上,一大群人纷纷涌到音乐厅门前。女士们没有穿上钟式裙就赶了过来,贵族绅士们都没有带上佩剑,为的是能够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700个人,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目,大家济济一堂,因为此前对这部作品的赞誉早就迅速传遍了整个世界。但当音乐起来时,甚至都听不到一丝呼吸声,而且悄无声息,越来越寂静。但是紧接着,多声部合唱瞬间迸发出飓风般的排山倒海之势,令所有的心都开始颤动。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亲自监督并指导自己的作品演出,而现在,这部作品却已经挣脱了他的控制,也令他完全迷失其中,继而又觉得它甚为陌生,仿佛自己从未听过、也从未创作过、更从未演奏过似的,他再一次与自己的这部作品一同沉醉、一同激荡。最终,当“阿门”开始响起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并且与合唱队一同放声高歌,他声情并茂地唱着,仿佛他这一辈子从未唱过歌似的。然而紧接着,当其他人的赞美欢呼声雷鸣般经久不息地响彻整个大厅之时,他却谦虚地悄悄退到了一边,以免那些想要向他致谢的观众纷纷向他表示感谢,因为他要把这份浓浓的谢意奉献给赐予自己这部作品的上天。

音乐的闸门既已打开,这美妙动听的音乐洪流就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开始,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亨德尔低头屈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已经复活的他重新碾压在地。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团体再次遭遇破产,债主们再次追着他向他逼债,但是此时此刻,他依然昂首挺立,经受住了各种艰难险阻的考验,沿着自己作品所创的里程碑,这位年届六旬的老人泰然自若地继续向前,不停地迈向自己的目标。有人接连不断地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不过他却知道如何去战胜它们,并且获得无上荣光。尽管年岁逐渐吞噬了他的力量,令他的双臂无法灵活写作,痛风使他的双腿不住地痉挛抽搐,然而他还是凭借永远不知疲倦的心灵持续不断地创作着,创作着。最后他的双目失明,那是他在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之间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但是他仍然凭借紧闭的双眼连续不断地创作着,创作着,孜孜不倦,毫不气馁,正如贝多芬凭借无声的耳朵进行创作一样,而且随着他在人世间取得的胜利愈加伟大,他在上帝面前也表现得愈加谦卑恭敬。

正如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艺术家一样,亨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他自己十分喜爱其中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之所以这么喜爱它,完全是出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自己从自我陷于的万丈深渊之中拯救出来,还因为是它让自己在其中实现了自我救赎。年复一年,他每年都要在伦敦上演这部作品,而且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每一次都把500英镑捐赠给医院作为最为珍贵的福利,去医治那些身患残疾的病人,以及解济那还身陷囹圄的众人。他还要以这部曾令自己走出阴曹地府的作品进行告别演出。1759年4月6日,这位早已重病缠身的74岁老人再一次让人把自己扶上科芬特花园的指挥台。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一个双目失明的巨人,站在自己的忠实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手们中间,虽然他那空洞无神而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他们。但是就在此时,当各种声音掀起惊涛骇浪,裹挟着汹涌澎湃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向他迎面扑来时,当成千上万人的由衷赞美和欢呼声如飓风般朝他席卷而来时,他那疲惫不堪的面容顿时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显得神采飞扬。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着音乐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宛若站在自己灵柩跟前的神父,祈祷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得到解脱。他的身躯蓦然战栗了一下,也就仅此一下,那就是当他大声喊出“长号响起”时,随即所有的小号吹奏出嘹亮的声音,他昂首向上凝视,似乎此刻就已准备妥当,去接受那末日审判。他知道,自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那神圣的使命,他可以昂首阔步地来到上帝的面前。朋友们十分感动地把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躺在床上,他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他嘟嘟囔囔地喃喃自语,自己希望能够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医生们觉得非常奇怪,而且也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也就是4月13日,恰巧是那只沉重的命运之手把他击倒在地的那一天,也正是他的《弥赛亚》在世界上首次公演之时。他心中的一切都曾在那一天瞬间死去,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同样的日子里复活。而现在,他却想在自己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千真万确,正如这种唯一的意志力量既可以驾驭生命,也可以驾驭死亡,在4月13日这一天,亨德尔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到什么,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里,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洞的贝壳能够盛满大海那雷霆万钧的怒吼,在他的内心也轰鸣激荡着那无声的音乐,甚至比他以往所听到的更为奇异陌生、更为悦耳动听。汹涌翻滚的音乐波涛缓慢地从这具精疲力竭的躯壳中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地举起,送入失重的缥缈世界,永恒的美妙音乐随着潮起潮落,一直在永恒的宇宙空间里回荡。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尚未敲响,乔治·腓特烈·亨德尔就已经在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里最终死去。 ocBJnripBq5hr+hRnjlY6ourlOHwpxADqQ0hlQriS30Jbe4OjncCjN8lhOMXJ2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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