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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觉得陈书记做事很像爹做木匠活儿,卯子不凿透不罢休,不像有些大干部,贵人多忘事。
陈书记说整修小广场,眼看着就竣工了,杏儿像在一场梦里,似乎不相信原本杂草丛生的沙土地面竟然铺上了防滑的花岗岩方砖。
杏儿感动的是广场正面入口处,立了一块造型像倒梨子的大青石,上面阴刻涂红四个大字:天一广场。天一广场是海奇起的,陈放不想换名,天一生水,柳城缺水,有了水,生态就会改善,生态改善后,喇嘛咒还会灵吗?陈放还认为,叫天一广场颇有文化感,与柳城这个村名也匹配。
广场修好后,陈放请杏儿爹做了八个木条长椅,摆放在广场四周。陈放特意让人在喇嘛眼楸子树下安放了一个,这是专门给杏儿准备的,陈放说,石凳凉,女孩子久坐不好,这样杏儿放鹅观井就有了坐处。
杏儿为表达谢意,让娘给陈放他们捎去一罐糖蒜,这是她跟娘学了手艺后,特意精选了独头蒜腌渍的,以此表示对整修小广场的感激之情。
杏儿娘做饭很合三个人口味,很简单的农家饭菜也能做出花样来。比如尖椒,就做成虎皮尖椒;茄子,就做成蒜泥茄子;最常见的土豆,也能做成炝拌、辣炒。李东和彭非都夸赞杏儿娘的厨艺,说在柳城吃饭,能吃出妈妈的味道。三人吃饭也是相互交流的机会,饭桌成了便捷式会议桌。陈放说:“这次来柳城,县长对我说,陈处长啊,你是专拣重担挑哇,柳城可是全县扶贫工作的盲肠。我就问县长,柳城工作难在哪里?县长打了个比方, 说柳城就像一张随时张脚的三条腿饭桌,撑不起大鱼大肉。我觉得三条腿饭桌这话挺有意思, 我们把断腿给接起来,饭桌上不就可以摆放山珍海味了?”
彭非和李东都认为书记说得对,接上这条断桌腿必须破咒、拆墙。
杏儿娘把那罐糖蒜端上来,告诉大家这是杏儿专门给腌渍的,感谢陈书记在楸子树下安了一条长椅。三人盯着糖蒜好像盯着一盘山珍海味,谁也没舍得动筷。彭非在农村生活过,他觉得这糖蒜有些新奇,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独头糖蒜。”
大家让陈放先动筷。陈放夹起一瓣吃下去,清脆甜酸,味道极佳。
李东咔嚓咔嚓吃下一瓣后说:“独头蒜是难得的药材,有地里长出的青霉素一说,吃了对身体有利。”
杏儿娘道:“独头蒜很少,一垄蒜也就十头八头,这罐蒜是杏儿精心挑选的,你们关心杏儿,这孩子都记在心里。”
大家看着那罐独头蒜,不忍心一次吃完。“细水长流,留着下顿吃。”陈放说,突然,他伸出手把糖蒜罐拿过去,仔细端详一番后,用力拍了一下桌面,“你们说这糖蒜能不能做篇文章出来?”
彭非问:“什么文章?”
“组织村中妇女加工糖蒜!”陈放眼放异彩。
众人一致称好,腌渍糖蒜是个好办法,村里家家腌渍糖蒜,加工成小袋真空包装完全可以上市销售。
杏儿娘说:“腌渍糖蒜不难,我可以做技术指导。”
叫个什么牌子呢?大家边吃饭边开始讨论。彭非说叫鹅冠山牌。陈放说鹅冠山太大了,有点小题大做、瞎忽悠之嫌,学生是个大的消费群体,还是起个亲切一点的名字好。陈放拿起那罐独头糖蒜端详了一会儿,对大家说:“我们叫杏儿糖蒜好不好?”
彭非一拍大腿:“对呀!咱这灵感就来自杏儿的糖蒜,按理说知识产权也该属于杏儿!”
李东说:“杏儿好,听起来也有味道。”
陈放说用不用征求一下杏儿的意见,名字毕竟是杏儿的。
杏儿娘说这事她来办,估计杏儿会高兴。
陈放决定,这个糖蒜小菜项目由彭非负责,成立一个糖蒜合作社,可以回扶贫办申请一些经费,厂房请汪六叔帮助解决,要尽快建成投产。
确定了这个项目大家都很兴奋,接下来又就杏儿这个牌子开始讨论。陈放说:“辽西盛产大扁杏,杏仁很畅销,杏仁饮料也名气不小,鹅冠山上应该栽种大扁杏,如果种植成功的话,柳城就有了一座绿色银行。”
李东有些担心:“扶贫周期是三年,大扁杏最快也要三年结果,我们千辛万苦栽上树,恐怕看不到结果就回去了。”李东考虑的是三年后的考核,表格上要填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数据,栽了再多的树,第三年村民收入没有达标,扶贫工作也等于没做好,因为考核指标里没有预期指标。
彭非认为鹅冠山上栽杏树没问题,大扁杏适合辽西这种干旱水土,但怎么来组织村民是一个问题,现在村民都是单打独斗,一家一户怎么上山种树?彭非说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想上山种树,必须解决村民的组织问题。彭非还讲了一个故事,说在某地,上级领导到地里察看庄稼长势,为了烘托气氛,需要组织农民在地里劳作,乡干部没办法,就花钱雇了些农民工到田里充数。谁知道这些农民工中有一个专门串场子打零工的,这位领导前一天在另一个乡视察大田长势时和这个农民工交谈了几句,电视新闻也播出了,这一次领导又遇见了他,加之领导记忆很好,就问:你怎么来了?你是这个乡的还是那个乡的?这个农民工说我是城里的,下乡来打工。领导心知肚明,回去把县领导好一顿批评,县领导再批评乡领导,乡领导又批评村干部,村干部找这个农民工算账,才发现这个人没影了。
陈放说:“你们还记得汪六叔说的那个红衣喇嘛吧?他一心想保护鹅冠山上的麻栎树,为此被朝廷治了罪,我想如果朝廷把那个喇嘛放回来,他会做什么?他要做的一定是种树!红衣喇嘛保护麻栎树为什么?是为了卖木材赚钱吗?不是,他是为了蛤蜊河不干,因为山上有树就会涵养水源,涵养了水源,蛤蜊河就不会干涸,蛤蜊河不干,柳城和喇嘛庙就会有水吃,这个道理当时只有红衣喇嘛看到了。我想,红衣喇嘛做不了的事,我们今天完全有条件来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把鹅冠山绿化了,这是一件人人都会称赞的好事,更何况杏树是经济林木,生产的杏仁可以深加工。”
杏儿娘在一边插话:“鹅冠山能绿化,山上的飞禽走兽就回来了。”
“不仅是飞禽走兽,关键是外流的村民也会回来。”陈放语气坚定,目光把眼镜片都照亮了。
“这件事就由我来抓,我们先成立一个大扁杏种植合作社,动员村民自愿入股,柳城的事归根结底还要靠柳城村民来办。”陈放说。
李东眨眨眼,问:“彭非抓糖蒜合作社,书记抓种植合作社,那我呢?我不能没事做呀。”
陈放笑了笑:“你的任务最重了,我怕你担不起来呢!”
李东臂膀上的肌肉似乎要破皮而出,他是三人里最年轻的一位,玩心挺盛。有一次陈放批评他,不该成宿半夜打电脑游戏,李东说网上有个人分数超过了他,他不服气,想把冠军的头衔夺回来。陈放说你这么玩游戏让村民知道了怎么看?我们要注意形象,在柳城,你、彭非和我不仅仅代表自己,我们代表的是组织。这次批评对李东触动很大,他连续三个晚上没打游戏,第四个晚上一咬牙删去了电脑中的游戏软件。
现在陈放说他的任务最重,他有些受宠若惊,拍着胸脯表态:“上刀山下火海,我李东绝无半个不字,书记你就发话吧!”
“我想让你治赌,赌病不除,村风难正,我只给你任务,办法你自己想。”陈放说。
李东挠挠头:“这可是天下第一难事,汪六叔说过,麻将好比柳城男人的奶嘴,我把奶嘴拔了,这些人非哭闹不可。”
“奶头乐不拔,人再大也是巨婴。”陈放说。
“我觉得自己无从下手,就好比面对一池鲇鱼,手里却没网。”李东面露难色。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陈放伸出四根指头说,“柳城有四大立棍,常年坐庄聚赌,这四根立棍是柳德林、李奇、柳传海和姜老大。”辽西流行一种扑克玩法叫“立棍”,一般是四人成局,对门一家,只记分不升级,二和三永远是主,一副牌抓完后,牌好的人便可以报出:立棍。对家可跟,亦可不跟,若跟,便是二打二,若不跟,则成了三打一;若报出立棍后对手的一方报出撅棍,则成了一对一的厮杀,谁先出光手中的牌就算成功。这种扑克玩法很有地方特色,立棍者,有一种舍我其谁、成竹在胸的气概;撅棍者,则有一种宁死不屈、背水一战的精神。整个打法始终令双方亢奋,能立住不被撅倒的就是赢家。这四人赌博多坐庄赢钱,是能立住棍的牛人,村民便借用扑克术语赋予了四人这样一个麻坛绰号。
陈放说:“治赌要牵牛鼻子,转化好四大立棍,柳城赌风就会刹住。”
李东和彭非都愣愣地看着陈放,书记什么时候把情况摸得这么到位?李东说:“书记你可以做地下工作了,四大立棍我一概不知。”彭非也说:“我只见过柳德林,是个没喝酒一张脸也透着酒红的汉子,会做熏鸡。”
陈放说:“柳德林老谋深算,遇事总是往后沉,但拿主意的也多数是他。那个李奇,长脸像把䦆头,有组局本事,一个电话打出去马上就能凑两桌牌局,李奇老婆吴双和女儿李青都反对他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李青进城打工,吴双走道儿了。”柳城把妇女改嫁或出走叫“走道儿”,陈放入门快,学了不少当地方言,这样容易和村民交谈。
“柳传海有点本事,还当过一段时间村委会委员,分管村民调解,长处是他家责任田黑色谷种得好。姜老大相对年轻一点,但也五十出头,好管闲事,爱打抱不平,常以柳城二掌柜自居,大掌柜自然是汪六叔,姜老大不敢挑战,除了汪六叔,姜老大认为自己就是个人物了。”陈放将四大立棍一一做了介绍。
杏儿娘一边洗碗一边说:“这四个人也就是心眼多,都不坏。”
一次早饭,三件大事。三人信心满满,陈放说:“走,到天一广场转转。”
三人来到修葺一新的天一广场,远远地发现杏儿坐在楸子树下长椅上,两手托腮,正呆呆地望着井口。
李东说:“杏儿在看什么呢?”彭非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抿着嘴唇说:“杏儿在照镜子呢,喇嘛眼是她的梳妆镜。”
陈放止住脚步,若有所思地说:“杏儿一直不忘喇嘛眼里那个叫二芬的女孩子。”
彭非说:“我们不能让杏儿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