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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听陈放说过他最初进村时对柳城的印象,柳城就是岁月之河上一台陈年水车,以她的破旧之躯,为鹅冠山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输送着血液,不知疲惫,不求闻达,年年如此,岁岁这般,时光在这里仿若放慢了脚步。
车有轮毂,村有里仁,驻村第一件事做什么?陈放想到了下车伊始看到的小广场。荒废的小广场像一块失效已久的膏药贴在村口,让人提不起精神。
吃过早饭,陈放走出村委会那扇铁门,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广场周边散步。白鹅看到领地有人侵入,马上开始嘎嘎大叫,小白英气逼人,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坐在井台上的杏儿吆喝了一声,鹅不叫了,开始低头吃草。
陈放走过来,见杏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就问:“看什么书呢,杏儿?”杏儿把手里的书举了举,陈放接过一看,是本《徐志摩诗选》,陈放不懂诗,但知道徐志摩,诗集封面已经毛边,看得出这本书被杏儿读厚了。
“看来你很喜欢这本诗集。”陈放说。
“这是海奇给我的,”杏儿说,“海奇在住院时把这本书赠给了我。”陈放知道一点海奇的事,但年轻人的事不便多问。杏儿说之所以喜爱这本书,是因为书中有一首海奇写的诗,是写在扉页上的赠语,诗的名字叫《少女与井》,全诗只有四句:
少女,将花容寄存在井里
不担心,有风打扰
渴望有个背着行囊的游子走来
摇响,打着铁箍的辘轳
他翻开扉页,看到这首用钢笔写的赠诗,字迹飘逸潇洒,看得出书写者的才气。他将书还给杏儿,问:“每天都来这里放鹅吗?”
杏儿点点头:“这里就是柳城的公园。”
既然是公园,杂草丛生总不是回事,陈放想,应该把这个小广场改造成硬覆盖,给村民提供一个休闲的地方。
陈放说:“这个小广场应该改造一下,荒废了可惜。”
杏儿不了解这位第一书记,以为对方只是说说而已,便没有搭话。杏儿听汪六叔说过,对有些干部来村里的许诺别太当真,免得失望。杏儿估计汪六叔失望过,所以才有这样一个结论。
“陈书记您怎么选择来柳城驻村?柳城地薄呢。”杏儿觉得这个第一书记文质彬彬,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杏儿想到了海奇,海奇来柳城时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海奇说地薄怕什么,他要做一棵铁棍山药。
陈放没想到杏儿会问这样的问题,便在井台边坐下来,笑着问:“怎么个薄法?”
杏儿望着远处的鹅冠山,把手中的书覆盖住膝盖,眼里蒙上一层湿雾,喃喃地说:“柳城十年九旱,有喇嘛咒压着。”
陈放有些惊讶:“什么喇嘛咒?”
“三百年前一个红衣喇嘛的毒咒。”杏儿说。
陈放暗暗记住了杏儿的话。
陈放原本没想来柳城,名单上有六个村可供选择,机关党委的同志为他选了一个近郊村,交通相对便利,扶贫压力也小,因为那个村适合建蔬菜大棚,可以种反季菜。他本来也同意了,当天夜里上床休息,他习惯性地从内衣兜里拿出那个玛瑙平安扣,在手里掂量了许久,临时改变了主意,到辽西去,到最偏远的柳城去。
他掂量的是一个战国红平安扣,爷爷称它面包扣,是爷爷留给他的遗物。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爷爷在辽西打游击,一次在大河北与日伪军遭遇,激战中爷爷腿部受伤,从一道山冈滚落下来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爷爷醒来时已经躺在一户农家的炕上。救他的叫庞四谷,是个不善言辞的农民。庞四谷在山沟里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爷爷,试试鼻前还有气息,便赶着驴车把昏死中的爷爷拉回家救了过来。因为担心鬼子搜查,庞四谷把爷爷藏到山间一个地窨子里,每天以赶车进山砍柴为名给他偷偷送来一瓦罐水、一钵 子。爷爷就这样活了下来。爷爷记得这个村叫大庞杖子,那里十年九旱,很穷。爷爷后来当了将军,他最喜欢吃的是玉米面压成的 子,再配一点酸菜汤,爷爷说味道是有记忆的,人一旦失去记忆的味道就忘本了。爷爷一直不忘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庞四谷,一九四九年后回去找过,因为日本鬼子后来在辽西一带搞“集团部落”,庞四谷一家被赶进“人圈”便不知所终,当地人说只要进入“人圈”肯定凶多吉少。爷爷去世前念念不忘大庞杖子,说辽西人像玛瑙,什么时候都不是熊包软蛋。爷爷把这个平安扣给了陈放,说当年他到辽西寻找庞四谷,看到辽西北的老百姓还很穷,很多人家的孩子没有吃过面包。他在一个街旁地摊上看到这个玛瑙扣,摆地摊的老人说这是面包扣,戴上它能保佑后代天天吃面包,爷爷心里酸酸的,便花五块钱买下这个面包扣,用一个小布袋装着放在内衣兜里。一九七八年,爷爷去世前把这个小物件给了自己,陈放记得爷爷弥留之际念叨的话:辽西不富,死不瞑目……陈放非常珍视爷爷留给自己的这个平安扣,后来,辽西北票发现了战国红玛瑙,他惊奇地发现,爷爷留下的这个平安扣竟然是战国红材质。战国红古称赤玉,黄红之色极为珍贵,有玛瑙中君子者之说。爷爷是陈放最敬重的人,爷爷知恩图报,一直感念庞四谷,没能找到庞四谷是爷爷心中永远的遗憾。爷爷去世后,陈放几次到辽西调研,也去过大庞杖子,甚至上山找过爷爷藏身的地窨子,很可惜每次都一无所获。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大庞杖子仍是贫困村,老百姓生活尚未脱贫。因为大庞杖子不在这次驻村名单之列,他选择了同样偏远的柳城,在陈放心里,柳城就等同于大庞杖子。
“不过,您也别怕。”杏儿说,“柳城人不坏,也有故事。”
“是呀,人是最重要的,”陈放说,“地薄不要紧,即使薄成一张白纸,也还可以作画。”
“柳城可不是一张白纸。”杏儿说。
“怎么讲?”
“怎么说呢,柳城就像过年挂的一张老旧家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没办法作画。”
陈放说:“那就更好了,说明柳城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更有价值。”
“陈书记反说正说都在理。”杏儿笑了。
“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干点事情。”
杏儿说:“您是第一书记,又有俩助手,可是海奇就不一样了,单枪匹马。”
陈放知道海奇建了眼前这个广场,他站起身,指着小广场说:“我们就从海奇建的这个小广场入手开始做事。”
杏儿心头一热,小广场是海奇的作品,也是她和白鹅的天地。一年多了,很少有村民到小广场来活动,细沙铺就的地面长满了杂草,羊和鸡鸭鹅蹚出的小径布满了粪便。在家里她问娘怎么没人来小广场,娘叹了口气说,谁有心穷嘚瑟?
她明白了,嘚瑟是有条件的,穷嘚瑟会让人笑话。
“这个小广场有名字吗?”陈放问。
“有的,”杏儿说,“过去这里叫喇嘛台,海奇建成了小广场后起名天一广场,海奇说辽西缺水,天一生水,只要有了水,柳城村不愁不脱贫。”杏儿停顿了一下,“海奇建天一广场不容易,村里老人说喇嘛台动不得土,海奇不信邪,硬是把喇嘛台给推平了。小广场虽然叫天一广场,可是没人叫,村民要么叫喇嘛台,要么叫小广场,只有海奇自己叫天一广场。海奇建成天一广场后,特意在井台边让石匠给凿了一个石槽,看,就是这个石槽。”
陈放已经注意到这个三尺长、宽深各半尺的石槽,没想到这竟然是上批驻村干部留下的作品,不由得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石匠搬运和凿石费了许多力气,当时看着凿成的石槽,我问海奇这是喂马槽吗?海奇没有说话,提起井台边的水桶,一桶桶提水上来,将石槽灌满。说也奇怪,石槽注满井水后,那五只白鹅张开翅膀扑棱扑棱奔过来,一边饮水一边弯曲着长脖子梳洗羽毛,我明白了,这是海奇专门给白鹅准备的水槽。海奇说,鹅喜水,柳城没水塘,鹅太亏了。我当时眼圈就湿了,我向海奇鞠了一躬,说:‘我替小白它们五个谢谢海奇哥啦。’海奇说:‘我得对小白好一点,怕它再啄我。’”
杏儿痴痴地望着那个石槽出神。陈放被杏儿的话吸引了,再次走到石槽前,转着圈又看了一遍。石槽背阴处长满青苔,里面有半槽水,水上漂着三五片楸子树叶。
陈放问:“为什么村民反对推平喇嘛台,不就是一堆瓦砾吗?”
杏儿回答:“这件事汪六叔能说囫囵。”
彭非和李东吃过早饭也来小广场遛弯儿,又引起鹅群一阵叫声。杏儿再次吆喝几声,鹅群平静下来。彭非和李东走过来,李东问杏儿:“村里还有什么好转的地方?”
杏儿摇摇头:“最好的地方就在这儿了。”
李东说:“这里没啥可看的呀。”
“可以看喇嘛眼哪。”杏儿说。
“喇嘛眼?”李东很疑惑。
“喇嘛眼就是这口古井,”杏儿说,“柳城古往今来所发生的事都在喇嘛眼里,这里有小嫚、四婶和二芬。”
李东和彭非都探着身子往井里看了看,发现幽深的井底似乎镶着一面镜子,李东直起腰问:“你说的这几个人都是谁呀?”
“三个女人,都死了,”杏儿说,“小嫚和四婶是我出生前的事,二芬我见过,是德成婶的妹妹,人很美,脸像满月,和德成婶的邋遢相反,二芬爱干净,有洁癖,每天都来担水回家洗澡。她们三个都有腿病,一时想不开选择了投井。有人投井,汪六叔就要组织人淘井,我爹也要打棺材。我爹说,都怪喇嘛咒,要不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会有腿病,又怎么会投井?我也纳闷儿,寻死的方式有很多,三个女人怎么都选择了喇嘛眼?村里老人说,喇嘛眼发红时,就会有不吉利的事发生,我在这里正好当棵消息树,哪一天喇嘛眼发红了,好赶紧告诉六叔,用村里大喇叭喊喊,提醒村民注意。”
李东和彭非相互看了一眼,杏儿讲的故事挺吓人,三个投井自杀的女人如果在井水中露出真容,那可够惊悚的。
陈放驻村前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说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难也不变。既然说了整修小广场,就不能放空炮。他对李东和彭非说:修好天一广场,给村子提提精气神,也让村民有个聚拢的好地方。李东和彭非都赞成从小广场入手来开展驻村工作。汪六叔听说陈书记要整修小广场,意味深长地说,柳城的事喇嘛台是道坎儿,能迈过去啥事都顺理成章,迈不过去就会跌跟头。陈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汪六叔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施工队开始入场施工,柳城出现了机械轰鸣声,这个声音对村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陈放和汪六叔坐在楸子树下观看施工情况,杏儿站在一旁。
“当时建小广场遇到些阻力?杏儿说你能说囫囵。”陈放问。
汪六叔点燃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吐着蓝色的烟圈,新刮过的下巴泛着铁青,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柳城是周围百八十里年头最久的村,据说是清初招民开垦形成的村落,村里原来有一座喇嘛庙,庙址就在小广场一带。庙里有个红衣喇嘛,道行深,名气大,连响马都敬着他。当时的鹅冠山草茂林密,长满高大的麻栎树,山下有一条河,曲曲弯弯从山涧流淌下来,人称蛤蜊河,蛤蜊河一直流到村口,村民和庙里都靠吃这河水生活。鹅冠山是喇嘛庙庙产,红衣喇嘛另一个身份就是看山人,护着这些麻栎树。乾隆年间,朝廷扩建承德离宫,派人到辽西伐木,不知怎么就相中了鹅冠山上的麻栎树。当时塔子沟主事的朝廷命官发下官文,让柳城村民上山伐木,逾期不交足木材就要治罪。村民知道山林是庙产,就来找红衣喇嘛问该怎么办。红衣喇嘛说山上的麻栎树万万伐不得,伐了会遭天谴。村民说朝廷治罪咋办?红衣喇嘛说让朝廷治我的罪好了。村民和官府僵持的时候,红衣喇嘛在庙前雇人打了一口井。红衣喇嘛说,无井不成邑,要打一口井以应不时之需,这就是现在的喇嘛眼。看来,红衣喇嘛已经预见到了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要不他不会守着一条蛤蜊河还去费力打井。喇嘛眼打成不久,官府就派人来喇嘛庙把红衣喇嘛抓走了。抓人那天全村老少都来看热闹,村民不想让红衣喇嘛走,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红衣喇嘛还是被五花大绑押走了。走到喇嘛眼前,红衣喇嘛站在井台上对村民大声说:‘尔等谨记,若行善,在这眼里;若作恶,亦在这眼里。从今往后,河水断,井哭天,壮丁鬼打墙,女眷行不远。’这就是柳城人世世代代破不掉的喇嘛咒。”
陈放对历史有些研究,知道清廷建避暑山庄的确从辽西征过木材,但砍伐鹅冠山麻栎树一事却无据可查。
“那么后来呢?”陈放关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后来村民上山伐木了,那些麻栎树被采伐一空,麻栎树被伐光后,山上其他树也很快被砍倒做了烧柴,飞禽走兽不见了踪迹。鹅冠山过去有狼和鹿,野鸡成群,据我们家谱记载,我们汪家先祖曾经是猎户,想想看,能靠打猎为生,说明当时山里猎物一定不少。树伐光,这些动物都没了影。野兽没有就没有吧,问题是那条从山上淌下来的蛤蜊河也干了,成了一条死河床,据说河边那片砾石岗原本是一片棠棣林,因为干旱,棠棣树都死了,砾石岗上寸草不生,连条蚯蚓都不见。红衣喇嘛的毒咒开始灵验,蛤蜊河断流后,柳城一年有多半时间遭风沙困扰,原本能种豆子的好地开始沙化,只能种谷子。好在红衣喇嘛挖了喇嘛眼,村民就开始吃喇嘛眼井水生活,村民这才明白,红衣喇嘛如果不打这口井,柳城这个村庄就不复存在了。红衣喇嘛被抓走后,喇嘛庙日渐荒废,后来便坍塌变成一片废墟,村民称之为喇嘛台。村民都忌惮毒咒,没有谁敢把喇嘛台变成宅基地,也没人到喇嘛台来动土。可怕的是喇嘛咒一步步显示出魔力,男人下地劳作遭受风吹不必说,关键是田里十年九不收像鬼打墙一样堵住男人的财路,而村里女人也经常患上奇怪的腿病,这腿病邪乎,无缘无故就骨头疼,疼起来要命得很,无法走远路。远了不说,最近三十年就有三个女人因为受不了腿病折磨,投喇嘛眼寻了短见,这就是杏儿提到的小嫚、四婶和二芬。”
“鹅冠山上的树是柳城村民砍伐的?”陈放问。
汪六叔点点头:“官府只下征缴数,一万根还是两万根现在不知道,但伐树的事只能由村民来做。”
陈放心里清楚,在山上伐一棵树,会毁掉一片林,因为拖运会把沿途的林木毁坏殆尽。他仿佛看到一些袒胸露背的村民在疯狂地砍伐麻栎树,高大的麻栎树轰然倒下时,噼里啪啦又砸断许多小树,小树折断的脆响此起彼伏。陈放说:“要是间伐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剃光头呢?”
汪六叔说:“这是当地习俗,老百姓喜欢开山,一座山一旦开山,一年半载就会剃成光头,一棵树也留不下,不知这个习俗始于何时,十几年前刀尔登一带还在开山呢。”汪六叔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鹅冠山不用开了,几百年前开过了。”
“对大自然所有的伤害,大自然一定会加倍还回来。”陈放说,“后人应该给红衣喇嘛树一座碑,把毒咒刻在碑上。”
汪六叔说:“这口喇嘛眼就是他的碑,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三年前驻村干部海奇来到柳城,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干劲儿,办事认真,到县里争取了一笔资金,回村把喇嘛台推平,建了小广场。”说到这儿,汪六叔摇摇头,“海奇心是好心,可惜还是着了毒咒,驻村时间未满就伤心地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杏儿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接过话说:“柳城亏待了海奇。”
陈放问:“怎么这样讲?”
杏儿说:“海奇是受伤走的,连声再见都没说。”
陈放知道杏儿对海奇有好感,海奇在柳城扶贫工作上的付出令人感动,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海奇绝对是个优秀的驻村干部,很可惜,海奇的努力功亏一篑,并因此遭受了村民误解。
说到海奇,汪六叔长叹一口气:“海奇一腔心血毁在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