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推进,冬天的风开始刮起来。本吉和他的家人离开了。罗伯塔答应开车送他们去巴士车站,他们将在那里赶巴士去北方在大平原地区的某个牧场上干活儿。玛蒂和她的两个妹妹穿着完全一样的外套,来道别。玛蒂给大卫送了件礼物:一只她用硬纸板做的小盒子,非常用心地在上面画着花和弯弯曲曲的藤蔓。“这是送给你的。”她说。大卫唐突地接受了这个盒子,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玛蒂侧过脸,想让他亲一下。他假装没看见。玛蒂蒙了羞,捂住脸转身就跑了。连向来不喜欢这姑娘的伊内斯都被她的悲伤弄得很痛苦。
“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地对待玛蒂?”他,西蒙问道,“如果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呢?为什么让她余生带着对你这样糟糕的记忆生活?”
“既然不许我向你问起,那你也不许问我。”男孩说。
“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
他,西蒙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伊内斯发现那只画着花的盒子被扔在垃圾堆里。
他们等着听更多有关专校的信息,像音乐专校、舞蹈专校,可是罗伯塔好像忘了这事。至于男孩,好像自己就玩得很开心,不是在农场附近奔来跑去干自己的事,就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专心看书。但是,玻利瓦尔,起初不管大卫搞什么活动,都会陪伴着他,现在却更喜欢待在家里睡觉。
男孩埋怨玻利瓦尔。“玻利瓦尔再也不爱我了。”他说。
“它像从前一样爱你,”伊内斯说,“它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它觉得,整天像你那样四处跑已经不好玩了。它累了。”
“对狗来说,活一年相当于我们的七年。”他,西蒙说,“玻利瓦尔已经到了中年。”
“它什么时候会死?”
“不会那么快。它还有很多年的活头。”
“但它会死吗?”
“是的,它会死。狗都会死。它们像我们一样终有一死。如果你想养个活得比你还长的宠物,你就得给自己找头大象或者鲸鱼。”
那天晚些时候,他正在锯柴火的时候——那是他要干的家务活儿之一——大卫带着一个新鲜点子过来找他。“西蒙,你知道棚屋里的那台大机器吗?我们能把橄榄放进去,榨橄榄油吗?”
“我觉得那可能不行,我的孩子。你和我没有强到足以转动轮子的地步。过去,他们会用一头公牛。人们把公牛套到一个轴柄上,公牛绕圈走,把轮子转起来。”
“那他们会给它橄榄油喝吗?”
“如果它想要橄榄油,他们就会给它橄榄油。但是,通常公牛并不喝橄榄油。它们不喜欢那东西。”
“那它会给人牛奶吗?”
“不会。给我们牛奶的是母牛,不是公牛。公牛除了苦力,没有任何可给的。它负责拉动橄榄磨盘,或者拉犁。作为回报,我们给它提供保护。我们保护它免遭天敌的伤害,像狮子和老虎这些想要它命的动物。”
“那谁来保护狮子和老虎呢?”
“没有人。狮子和老虎不服务于人类,所以我们不保护它们。它们只能自我保护。”
“那这里有狮子和老虎吗?”
“没有。它们的日子已经结束,成为过去了。你想看到狮子和老虎,只能去书本里看了。公牛也同样。公牛的日子也彻底结束了。如今我们让机器替我们干活儿。”
“应该发明一种机器来摘橄榄。那样你和伊内斯就不用工作了。”
“那倒是真的。可是,如果他们发明了摘橄榄的机器,那么像我们这样的采摘工人就没活儿干了,因此也就没有钱可赚。这是个古老的议题。有些人支持用机器,有些人支持用人工采摘者。”
“我不喜欢工作。干活儿太无聊了。”
“如果是那样,你很幸运有不介意干活儿的父母,因为没有我们,你就会挨饿,你就不开心了。”
“我不会挨饿。罗伯塔会给我吃的。”
“没错,毫无疑问——她出于善心会给你吃的。可你真的想那样生活吗?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什么叫施舍?”
“施舍就是别人的善良,别人的慷慨。”
男孩奇怪地看着他。
“你不会永远靠别人的慷慨过活,”他说,“你得既获取又给予,否则就没有对等,没有公平了。你想做哪种人:给予的人还是获取的人?哪种人更好?”
“获取的人。”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给予没有获取好?”
“狮子就不给予。老虎也不给予。”
“你想当只老虎?”
“我不想当只老虎。我只是告诉你。老虎并不坏。”
“老虎也并不好。它们不是人类,所以,它们无所谓善恶。”
“嗯,我也不想当人类。”
我也不想当人类 。他把这次谈话跟伊内斯复述了。“他说到这个时让我心烦意乱,”他说,“我们是不是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把他从学校带出来,带他在社群外面成长,让他跟别的孩子胡乱野跑?”
“他喜欢动物,”伊内斯说,“他不愿像我们这样,坐在那里担忧未来。他想无拘无束。”
“我不觉得他说不想成为人类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他说。但伊内斯不感兴趣。
罗伯塔来了,带来一个消息:四点钟,他们受邀去大房子里跟那几个姐妹喝茶。大卫也一起过去。
伊内斯从提箱里取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和与之相配的鞋子。她对自己的头发的状态有些不安。“自从我们离开诺维拉后,我就没找过理发师了,”她说,“我这样子就像疯婆子。”她给男孩穿上花边衬衣和带系扣的鞋子,不过男孩老抱怨说太小,硌得脚疼。她把男孩的头发弄湿,然后给梳直了。
四点整他们准时现身在大门口。罗伯塔领着他们走到一条通往房子另一边的一条长长走廊上,他们来到一间堆满了小桌子、小凳子和装饰品的房间。“这是冬季的会客室,”罗伯塔说,“午后的日照足。坐吧。姐妹们很快就过来。另外,请不要提那些鸭子的事——你们还记得吗?——另外那个男孩伤害的那些鸭子。”
“为什么?”男孩问。
“因为会惹她们不高兴。她们心肠太软。她们都是妇人。她们想让农场成为野生动物的庇护所。”
他们等待的时候,男孩看起墙上的图片来:是水彩画,自然风景,他认出那只倒霉的鸭子游泳的水库,画得很漂亮,但并不专业。
两个女人进来了,罗伯塔端着茶盘跟在后面。“这就是他们。”罗伯塔吟咏道,“伊内斯夫人和她丈夫西蒙先生,还有他们的儿子大卫。这是瓦伦蒂娜夫人和孔苏埃洛夫人。”
这两个女人,显然是姐妹,他猜想已经六十多岁,她们头发灰白,衣着庄重朴素。“很荣幸见你们,瓦伦蒂娜夫人,孔苏埃洛夫人,”他说,然后鞠了个躬,“请允许我谢谢你给我们一个地方,让我们住在你们美丽的庄园。”
“我不是他们的儿子。”大卫说,声音平静又坚定。
“噢,”姐妹中一个假装惊讶说,瓦伦蒂娜或者孔苏埃洛,他搞不清究竟是哪位,“那你是谁的儿子?”
“没有人的。”大卫镇定地说。
“那你就是没有人的儿子了,年轻人,”瓦伦蒂娜或者孔苏埃洛说,“很有意思。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你多大了?”
“六岁。”
“六岁。你没有去上学,据我所知。你不愿意去上学吗?”
“我上过学。”
“然后呢?”
伊内斯插了进来。“我们送他去我们之前生活的那地方上学,可是他碰到的老师不好,所以我们决定在家教育他。目前暂且这样。”
“他们让孩子考试,”他,西蒙补充说,“每月一次测验,来衡量他们的进步。大卫不喜欢被衡量,所以考试时就写些乱七八糟的话,这让他陷入麻烦。让我们全家陷入了麻烦。”
这位姐妹没有理睬他。“你不愿上学吗,大卫,见见别的孩子?”
“我更喜欢在家里接受教育。”大卫淡淡地说。
其间,姐妹中的另一位,已经斟好茶。“你要放些糖吗,伊内斯?”她问道。伊内斯摇了摇头。“你呢,西蒙?”
“那是茶吗?”男孩问,“我不喜欢茶。”
“那你就什么都没的喝了。”那位姐妹说。
“你们可能会好奇,伊内斯,西蒙,”第一个姐妹说,“为什么会被邀请到这儿来。嗯,罗伯塔一直跟我们说你们儿子的事,说他是个聪明的男孩,聪明又能说会道,还说他跟采摘工人的小孩一起胡混浪费时间,在他应该学习的时候。我们讨论过这事,我的姐妹和我,我们想当着你们的面提个建议。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们好奇第三位姐妹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整个这片地区别人都叫我们三姐妹——我想告诉你们,很不巧,奥尔玛夫人身体不适。她受忧郁情绪的困扰,今天属于她严重忧郁的日子。像她所说的那样,是她的黑色日子。不过,她完全同意我们的建议。
“我们的建议是,你们在埃斯特雷拉给他找一个私人专校。关于专校的情况,罗伯塔已经跟你们说过一点儿了,我相信:音乐专校和舞蹈专校。我们建议上舞蹈专校。我们跟校长阿罗约先生以及他的妻子熟识,可以向他们做担保。除了舞蹈训练,他们还会提供非常出色的一般教育课程。我们,我的姐妹们和我,将负责提供你们的儿子在校学习期间的费用。”
“我不喜欢跳舞,”大卫说,“我喜欢唱歌。”
姐妹两个互相看了看。“我们跟音乐专校没有个人接触,”瓦伦蒂娜或孔苏埃洛说,“但我应该能确认他们不提供一般教育。他们的目标任务是训练人们成为专业的歌手。你长大后想成为专业歌手吗?”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自己想当什么。”
“你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想当消防员或者火车司机吧?”
“不想。我想当救生员,但他们不让我当。”
“谁不让你当?”
“西蒙。”
“西蒙为什么反对你当救生员?”
他,西蒙说话了。“我不反对他当救生员。我没有反对过他的任何计划或者梦想。在我看来——他母亲的感觉可能不同——他能当救生员、消防员或者歌手,或者月球人,只要他选择当。我不会规定他的人生方向,我甚至都不再做样子劝告他。其实,他的任性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竭了,他母亲和我。他像个推土机。他轧过了我们。我们已经被碾平了。我们已经没有抵抗力了。”
伊内斯张大嘴惊讶地看着他。大卫自己笑着。
“好奇怪的一次发作啊!”瓦伦蒂娜说,“我已经好多年没听过这样的发作了。你呢,孔苏埃洛?”
“好多年没有听过了,”孔苏埃洛说,“太富有戏剧性了!谢谢你,西蒙。现在说说,你对我们建议小大卫去舞蹈专校学习有什么想法?”
“这专校在哪里?”伊内斯说。
“在市区。在市中心,在艺术博物馆的那幢楼里。很遗憾,你们没法再待在农场了。太远了,往来会很费事。你们得在城里找个住处。再说你们也不会想再待在农场,收割季节已经结束了。你们会觉得这里太孤单,太乏味。”
“我们根本不觉得这里乏味,”他,西蒙说,“恰恰相反,我们很受用。我们享受在这里过的每分钟。其实,我已经跟罗伯塔商量好,在我们住在营房期间帮着干些临时工作。总能找到临时工作来做,即便在非生产季节。比如剪枝、清理之类的活儿。”
他望着罗伯塔求助。罗伯塔定定地望着远处。
“你说的营房是指那些宿舍吧,”瓦伦蒂娜说,“冬季,这些宿舍将关闭,所以,你们无法待在这里。不过,罗伯塔可以告知你们去什么地方找住处。如果别的地方都不行,还有援助中心。”
伊内斯站起来。他跟着同步站起。
“你还没有给我们答复,”孔苏埃洛说,“你们需要时间商量这事吗?你觉得怎么样,年轻人?你不想去舞蹈专校吗?你会在那里碰到很多别的孩子。”
“我想待在这里,”男孩说,“我不喜欢跳舞。”
“真遗憾,”瓦伦蒂娜夫人说,“你不能待在这里。再说,因为你还年轻,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只有偏见,所以你无权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我建议——”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钩起了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这样他就正对她了,“我建议你让你父母伊内斯和西蒙讨论下我们提出的意向,然后按照他们做出的不管什么决定去做,本着孝顺的精神。明白吗?”
大卫坦率地迎着她盯视的目光。“什么叫孝顺?”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