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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天后,摘葡萄的活儿干完了。卡车带着最后一车货走了。

“谁会吃这些葡萄?”大卫问道。

“它们不是用来吃的。它们会被葡萄酒压汁机挤压,果汁会变成葡萄酒。”

“我不喜欢葡萄酒。”大卫说,“酸臭酸臭的。”

“葡萄酒是种需要学习的味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能不喜欢,等我们老了后又会喜欢上那种味道。”

“我永远不会喜欢上那种味道。”

“那是你说的。我们走着瞧。”

葡萄园收光后,他们接着去橄榄林,在那里铺开网,用长长的钩子把橄榄拽下来。这个活儿要比摘葡萄更消耗体力。他老想着午间休息。他感觉漫长的午后炎热难耐,经常暂时歇会儿喝口水或者仅仅是恢复下体力。他几乎无法相信就在几个月前,自己居然在码头上干装卸工的活儿,搬运沉重的货物,顶多出一身汗。他的脊背和手臂已经丧失昔日的力量,心跳变缓,受过伤的肋部经常被疼痛袭扰。

伊内斯不习惯体力劳动,他一直以为她会抱怨和哭诉。可是并没有:她整天跟他并肩干活儿,虽然并不开心欢快,可一声嘟哝都没有。她无须被提醒,是她决定大家应该逃离诺维拉,过吉卜赛人般的生活。喏,现在她明白了吉卜赛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从太阳升起到落下,在别人的田里出苦力,一切都是为挣一天的面包和兜里的几枚雷埃尔。

不过,还好,男孩玩得很开心。他们是为了这男孩才逃离那个城市的。经过短暂、傲慢的疏远后,他又跟本吉和那伙人一起玩儿了,甚至好像接管了他们的领导权。因为,现在好像是他而不是本吉在发号施令,本吉和别的孩子都乖乖服从。

本吉有三个小妹妹。她们穿着统一的印花布罩衣,头发用同样的红色发带扎成一模一样的辫子。她们全都参加男孩们的游戏。在诺维拉的学校,大卫拒绝跟女孩扯上任何关系。“她们总是说悄悄话,咯咯地笑,”他对伊内斯说,“她们很傻。”现在,他第一次跟女孩们玩儿,发现她们好像根本不傻。他发明了一个游戏,是爬上橄榄林旁边一个棚屋的房顶上,然后又跳到一个近处的沙堆上。有时他和最小的那位妹妹手拉着手跳跃,大腿和胳臂缠绕在一起翻滚,然后又站起来哈哈大笑。

那个小女孩名叫弗洛丽塔,不管大卫去哪里都跟着,如影随形。而他从不阻止她这样做。

中午休息时,某个摘橄榄的工人逗她。“我发现你有了一个情郎 。”她说。弗洛丽塔严肃地盯着她。也许她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他叫什么名字?你这位情郎叫什么名字?”弗洛丽塔听了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绯红,马上跑开了。

女孩子们从屋顶跳下来的时候,她们的罩衣就会像花瓣一样展开,露出里面清一色的玫瑰色内裤。

收获来的葡萄还很多,还有整整好几篮子。孩子们吃葡萄的时候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脸上沾满黏糊糊的甜汁。只有大卫例外,他每次只吃一颗葡萄,把籽儿都吐出来,事后小心地洗净双手。

“别人肯定都会学他的样儿。”伊内斯说。我的孩子,她想补充——他,西蒙能看得出—— 我的聪明,教养好的孩子。跟其他这些叫花子般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他成长得真快,”他有些不情愿地承认说,“也许太快了,有时我发现他的行为有点太——”他犹豫地斟酌着用词,“ 太威武了 ,太爱支配人了。或许这只是我的感觉。”

“他是个男孩。他个性很强。”

吉卜赛人的生活可能不适合伊内斯,同样不适合他,但肯定适合这男孩。他从未见过这孩子这么活跃、这么精力充沛。他老早就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然后整天跟朋友们四处奔跑。伊内斯想让他戴上帽子,可是很快帽子就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他以前肤色苍白的地方,现在都黑得像浆果。

跟他最亲近的不是小弗洛丽塔,而是玛蒂,她的姐姐。玛蒂七岁了,比他大几个月。玛蒂是姐妹三个中最漂亮的,性情最爱沉思。

一天晚上,男孩向伊内斯吐露:“玛蒂让我给她看看我的生殖器。”

“然后呢?”伊内斯说。

“她说,如果我给她看了我的生殖器,她会给我看她的东西。”

“你应该多跟本吉玩,”伊内斯说,“你不应该老跟女孩子们玩。”

“我们没有玩儿,我们只是说话。她说,如果我把生殖器放进她的东西里,她就会有个小婴儿。这是真的吗?”

“不是,这不是真的。”伊内斯说,“有人该用肥皂洗洗那个女孩的嘴。”

“她说罗伯托等她们睡着的时候,就走进女人们的房内,把他的生殖器放进她妈妈的东西里。”

伊内斯朝他,西蒙,无助地看了眼。

“成年人做的事情有时似乎很奇怪。”他打断说,“等你年纪大些了,就会明白很多。”

“玛蒂说她母亲让他在生殖器上戴个气球,这样她就不会怀小孩了。”

“没错,那样做是对的,有些人就那样做。”

“你在你的生殖器上戴气球吗,西蒙?”

伊内斯站起来走了。

“我?气球?当然不了。”

“那你要不戴的话,伊内斯会怀上孩子吗?”

“我的孩子,你这是在谈论性交,性交是结了婚的人做的事。伊内斯和我没有结婚。”

“可是,即便你们没有结婚,你们也可以性交啊。”

“这个没错,你没有结婚,照样可以性交。可是你没有结婚却想养小孩,这个想法可不好。总体上看不好。”

“为什么?因为这样的孩子是孤儿 吗!”

“不。一个没有结婚的母亲生下的孩子不是孤儿。孤儿完全是另一码事。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在蓬塔·阿雷纳斯 。那里很多男孩都是孤儿。我是孤儿吗?

“不,当然不是了。你有母亲。伊内斯就是你母亲。孤儿根本就没有父母。”

“如果没有父母,那孤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孤儿的父母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有时母亲没有钱买吃的,就把他交给别人照顾。他,或者她。你要是成了孤儿,无非就这几种生活门路。你不是孤儿。你有伊内斯,你有我。”

“可你和伊内斯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所以我还是个孤儿。”

“大卫,你上了一条船,像我那样,像我们周围的人那样,这些人没有那份运气出生在本地。本吉和他的弟弟妹妹很可能也是乘船来的。如果你乘一条船穿越大海,你的记忆会全部被洗干净,你开始全新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不存在以前。没有历史。那条船在港湾码头停靠,我们从船的跳板上爬下去,然后就被扔进这里,来到此时此地,时间从此开始。钟表开始走针。你不是孤儿。本吉也不是孤儿。”

“本吉是在诺维拉出生的。他告诉过我。他从来没在船上待过。”

“太好了,如果本吉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在这里出生,那他们的历史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也不是孤儿。”

“我能想得起来上那条船之前的时候。”

“你已经跟我说过这个。很多人说他们能想起穿越大海之前的生活。可是这样的记忆存在问题,因为你很聪明,我想你能看得出问题是什么。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办法讲清楚这些人的记忆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虚构的记忆。因为有时虚构的记忆可能感觉跟真实的记忆一样真实,特别是我们想让记忆真实的时候。所以,比如,有人在横渡大洋之前可能希望当个国王或者君主,而且他的愿望过于强烈,乃至相信自己真的就是国王或者君主。可是,这样的记忆也许并不真实。为什么呢?因为成为国王是非常稀罕的事情。一百万中只有一个人可能成为国王。所以很有可能,有人记得自己当国王只是编了个故事,然后又忘了这个故事是编的。其他方面的记忆也同样如此。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肯定地分辨某个记忆是真还是假。”

“可我是从伊内斯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你这是逼迫我重复自己说的话。我要么回答,‘是的,你是从伊内斯肚子里生出来的。’要么回答,‘不,你不是从伊内斯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是不论哪种回答都不可能让我们离真实情况更近些。为什么呢?因为,像乘那些船过来的任何人一样,你都记不得了,伊内斯也记不得了。因为记不得了,你所能做的,她所能做的,我们任何人所能做的,就是编故事。因此,比如,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另一种生活的最后一天,我置身于一个等着离岸的巨大人群中,人群巨大到他们不得不打电话给退休的飞行员和船长们,告诉这些人赶紧到码头来帮忙。在那样的人群中,我只能说,我看见了你和你母亲——用我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你们。你母亲紧紧攥着你的手,看上去很焦急,不知道该去哪里。后来,我只能说,我看见你们两个消失在人群中。等终于轮到我登船时,我就只看见了你,只有你自己,抓住一根栏杆,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于是我就走过去,抓住你的手说:‘过来,小朋友,我来帮你找妈妈。’我们就这样相遇了。

“这就是我能讲的故事,有关最初看见你和你妈妈的情景,根据我记得的样子。”

“可这是 真的 吗?这是一个 真实 的故事吗?”

“是真的吗?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感觉是真的。我对自己讲这个故事越频繁,感觉它越真实。我感觉你是真的,你紧紧抓着那根栏杆,紧得我都要掰开你的手指;我感觉码头的人群是真的——成千上万的人,全都走失了,像你、像我那样,双手空空,眼神焦急万分。我感觉那辆巴士是真的——送来那些退休飞行员和船长到码头的巴士,他们穿着从阁楼的箱子里拿出来的海军蓝制服,还带着樟脑油的味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感觉是真的。不过,也许感觉它如此真实,是因为我老对自己重复地讲这件事。你感觉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跟母亲分开的吗?”

“不记得。”

“不记得,你当然不会记得。可是,你不记得是因为这事没有发生过还是忘记了?我们永远弄不清楚。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以为我是个孤儿。”

“我想你刚才这样说是因为这样好像显得挺浪漫,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没爹没妈。好吧,我告诉你,在伊内斯心中,你有着世上最好的妈妈,如果有世上最好的妈妈,你肯定就不是孤儿。”

“如果伊内斯有了孩子,他会是我的弟弟吗?”

“你的弟弟或者妹妹。但伊内斯不会有孩子,因为伊内斯和我没有结婚。”

“如果我把我的生殖器放进玛蒂的东西里,她有了小孩,那小孩会是孤儿吗?”

“不。玛蒂不会有任何种类的孩子。你和她都太小了,不可能做出小孩来,就像你和她都太小了,理解不了大人为什么要结婚,要性交。大人结婚是因为他们对彼此有强烈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你和玛蒂没有这样的感情。你和她感觉不到强烈的激情,是因为你们还小。老老实实接受这个现实,别再让我解释为什么。强烈的激情是没法解释的,它只能被体验。说得更准确些,它只能从内心去体验。重要的是,你和玛蒂不该发生性关系,因为没有激情的性交,是没有意义的。”

“那是很糟糕的吗?”

“不,并不糟糕,只是那样做会很不明智,不明智而且轻佻。还有什么问题吗?”

“玛蒂说她想跟我结婚。”

“那你呢?你想娶玛蒂吗?”

“不,我从没想过结婚。”

“嗯,等你的激情到来的时候,你的想法就可能会改变。”

“你和伊内斯会结婚吗?”

他没有回答。大卫快步向门口跑去。“伊内斯!”他大声喊道,“你和西蒙会结婚吗?”

“小声点!”伊内斯生气地回应道,她又折过身走进宿舍,“说的话够多了。你该上床睡觉了。”

“你有激情吗,伊内斯?”男孩问。

“这不关你的事。”伊内斯说。

“你干吗总不想跟我说话?”男孩问道,“西蒙就经常跟我说话。”

“我跟你说话啊,”伊内斯说,“但不说私事儿。快去刷牙。”

“我不会有激情。”男孩大声宣告说。

“你今天这样说,”他,西蒙说,“不过,等你长大了,会发现激情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快起来刷牙去,说不定你妈妈会给你读个睡前故事呢。” yn5H/7wn5sqFV0cYMtThufuvxcm83I6S3Fb1urRkCzdNt+ue0hwqrIt36+7wkP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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