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他心情不错,感到精力充沛。他们有了一个住处,他有了一份工作。现在可以着手那项至关重要的工作了:寻找男孩的母亲。
他没有惊动男孩,自己悄悄溜出了房间。安置中心办公室刚上班。安娜坐在柜台后面,微笑着迎候他。“你们昨晚上过得好吗?”她问,“你们安顿下来了?”
“谢谢你,我们安顿下来了。不过现在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你也许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关于家人失散的事儿。我想寻找大卫的母亲。但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查起。你们这儿是否存有抵达诺维拉人员的登记档案?如果没有,是否有类似的登记机构能让我去咨询一下?”
“我们保留着从中心进入的每一个人的人员名单。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名字,那就不好办了。大卫的母亲肯定有了一个新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名字。她知道你们在找她吗?”
“她可从没听说过我这个人,所以她没有理由知道我在找她。但我肯定,孩子只要见到她,一定能认出的。”
“他们失散多久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不想打扰你太久。简单说,就是我向大卫保证过,我会帮他找到母亲。我向他做过保证。我能看一下你们的档案吗?”
“可是你不知道名字,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这儿肯定存有身份证复印件。那孩子看着照片就能认出来。或者我也能认出。我看到照片也能认出她。”
“你从来没见过她,却能认出来?”
“没错。不管是分头认还是一起认,我和他都能认出她来。我敢保证。”
“这位不知姓名的母亲自己怎么想?你肯定她愿意和儿子重新团聚?这话说起来好像没心没肺,可是大部分来这儿的人,都没有兴趣找回过去的情感。”
“这回的情况不一样,真的。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好了,我能看看你们的档案吗?”
她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你看。如果你有那位母亲的名字,那就另当别论。但我不能让你随便翻看我们的档案。这不仅仅是违反规定的问题,这太荒唐了。我们这儿有成千上万的人员档案,多得你无法想象。再说,你怎么知道她到过诺维拉安置中心?这一带每个城市都有安置中心。”
“我承认,这样做是不合常理。不过我还是想求你帮个忙。这孩子没了母亲。他跟母亲失散了。你一定看到过他那种落寞的样子。他现在悬在中间了。”
“悬在中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是不会让步的,所以别再逼我了。对这孩子的事儿我很难过,但行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可以夜里很晚的时候来查阅档案,”他说,“没人会知道的。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定非常小心。”
可她没理会他的话。“嗨!”她朝着他身后招呼道,“你刚起来?”
他转过身。男孩就站在门口。乱蓬蓬的头发,赤裸着双脚,身上只穿了内衣,大拇指含在嘴里,半睡半醒的。
“过来!”他说,“跟安娜打声招呼。安娜会帮助我们的。”
男孩慢慢走向他们。
“我会帮你们的。”安娜说,“但不是用你说的那种方式。来这儿的人都洗掉了自己身上与过去联系的痕迹。你们要做的也一样:跟过去告别,不再有什么纠缠。”她弯下身,捋着男孩的头发,“你好啊,小瞌睡虫!”她说,“你是不是都洗干净了?告诉你爸爸你洗干净了。”
男孩看看她,又看看他,再把目光转向她。“我洗干净了。”他喃喃地说。
“瞧!”安娜说,“我不是跟你说过?”
他们坐在驶往码头的公交车上。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男孩显然比昨天活跃多了。
“我们还会见到阿尔瓦罗,是吗?”他说,“阿尔瓦罗喜欢我。他让我吹他的哨子。”
“太好了。他说过你可以叫他阿尔瓦罗吗?”
“是的,那是他的名字。阿尔瓦罗·阿伏卡多。”
“阿尔瓦罗·阿伏卡多?好的,记住,阿尔瓦罗是个忙人。除了看管孩子之外,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得留心别总是打扰他。”
“他不忙,”男孩说,“他就是站在那儿看来看去。”
“在你看来他只是站在那儿看,但事实上,他是在管理我们,要看着大家是否能按时卸完船上的货,还要看着每个人是不是做对了自己的事情。他做的工作可重要了。”
“他说他要教我下棋。”
“那好啊。你会喜欢下棋的。”
“我会一直跟着阿尔瓦罗吗?”
“不会的,你很快会找到别的男孩跟你一起玩。”
“我不想跟别的男孩一起玩。我想跟你和阿尔瓦罗在一起。”
“可是不能一直这样。一直和大人在一起的话对你没好处。”
“我不想让你掉进海里。我不想让你淹死。”
“别担心,我会留意的,不会掉进海里,我向你保证。你可以把那些倒霉念头嘘地吹走,让它们像小鸟一样飞走。你能做到吗?”
男孩没回答。“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漂洋过海返回那儿?我们不回去了。我们现在就住在这儿。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一直在这儿?”
“永远在这儿。我们这就要开始去寻找你妈妈。安娜会帮我们。一旦我们找到了你妈妈,你就不会再有回去的想法了。”
“我妈妈在这儿?”
“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等着你。她等了好长时间了。只要你见了她的面,一切都清楚了。你会记住她,她也会记住你。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但其实没有。你还是有记忆,那些记忆只是暂时被埋葬了。现在,我们得下车了。我们到站了。”
男孩和一匹拉车的大马交上了朋友,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国王。虽然站在国王身边他自己显得很小,可他一点都不怕。他踮起脚尖给它喂一把干草,那头大牲畜懒洋洋地低头吃了。
阿尔瓦罗将他们卸下的一只麻袋割开一个口子,里面的谷物流了出来。“给,拿这去喂国王和它的伙伴们。”他对男孩说,“可你得注意,别喂太多了,别让它们的胃鼓胀得像气球似的,那样咱们就不得不拿针把它挑破了。”
事实上国王和它的伙伴都是骡子,可他注意到,阿尔瓦罗没有去纠正男孩的叫法。
码头上的工友们都挺友善,可很奇怪的是他们一点都没有好奇心。没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住在什么地方。他估计他们认为他是男孩的父亲——或者,就像那个安置中心的安娜说的,是他的祖父。一个老人。没有人问起那男孩的母亲,也不问为什么这男孩整天在码头上转悠。
作业区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屋,工人们用作更衣室。尽管门不上锁,但他们似乎都喜欢把自己的连体工作服和工装靴存放在那儿。他问其中一个工人,他在哪儿能买到连体工作服和工装靴。那人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给他。
他问,买一双工装靴大约需要多少钱?
“两三个雷埃尔吧。”那人说。
“那倒还不贵。”他说,“顺便说一声,我叫西蒙。”
“我叫欧亨尼奥。”那人说。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欧亨尼奥,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欧亨尼奥摇摇头。
“噢,你还年轻嘛。”他说。
“是吧。”欧亨尼奥不置可否地回答。
他等着人家问男孩的事儿——这孩子是他儿子还是他孙子,当然事实上什么都不是。他等着对方问男孩的名字,他的年纪,为什么不上学。他没等到一句问话。
“大卫,就是我在照看的那个男孩,上学还太小,”他说,“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学校吗?”——他搜寻着词汇——“un jardin por los niños ?”
“你是说游乐场吗?”
“不是,是学龄前儿童待的地方,正式上学之前的学校。”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欧亨尼奥站起身,“该回去干活了。”
第二天,午餐结束的哨音刚落,一个陌生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人身着帽子、黑制服和领带,往码头边一站非常显眼。他下了车,很熟络地跟阿尔瓦罗打了个招呼。他骑车时裤脚用夹子夹住,下了车也没取下来。
“他是工薪出纳。”他身边有人在说。是欧亨尼奥。
工薪出纳松开车架上的带子,揭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漆成绿色的钱箱,他把钱箱搁在一只倒放的加仑桶上。阿尔瓦罗招呼大家过来。人们一个接一个走过来,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领取自己那份工钱。他排在队伍末尾,耐心地等候。“我叫西蒙,”他对工薪出纳说,“我是新来的,也许发薪名单上还没有我的名字。”
“有的,你拿好。”出纳员说着勾了他的名字。他数出一大把硬币,还真不少,沉甸甸的,使得衣服兜直往下坠。
“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阿尔瓦罗挪开了加仑桶。工薪出纳把钱箱绑到自行车上,向阿尔瓦罗挥挥手,戴上帽子,一蹬脚踏,离开了码头。
“你今天下午有什么打算?”阿尔瓦罗问。
“没什么打算。也许会带孩子去逛逛,如果这儿有动物园的话,也许带他去看看动物。”
这天是星期六,中午,是工作日结束的时候。
“你想去足球场吗?”阿尔瓦罗问,“你那小伙子喜欢足球吗?”
“他玩足球还太小。”
“他早晚得开始学。比赛三点开始。到大门口等我吧,我看看,两点三刻在那儿碰头。”
“好的,不过,哪个大门?在哪儿?”
“足球场的大门。那里只有一个门。”
“足球场又在哪儿?”
“你们沿着河边那条路走一定能看见的。让我说,从这里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吧。如果你们不愿意走路,就坐7路车去。”
足球场比阿尔瓦罗说的要远,男孩走累了,脚步有些蹒跚。他们到得晚了,阿尔瓦罗站在门口等他们。“快,”他说,“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走进足球场。
“我们不需要买票吗?”他问。
阿尔瓦罗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是足球啊,”他说,“只不过是游戏。看游戏不需要买票。”
球场比他想象的更简陋。比赛场地与观众席之间只用绳子隔开,整个观众席至多能容纳一千人。他们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座位。球员已经上场了,他们正在场地上互相传球,做热身运动。
“比赛双方是什么队?”他问。
“蓝色球衣的是道克兰队,红色球衣的是北山队。这是联赛。星期天上午有锦标赛,如果星期天上午你听到鸣笛声,那就是锦标赛正在进行。”
“你支持哪个队?”
“当然是道克兰队。还有哪个队?”
阿尔瓦罗看起来心情不错,他非常兴奋,甚至有些兴高采烈。他很高兴看到他这样,也很高兴来陪他看比赛。他感到阿尔瓦罗是个好人,事实上,他觉得所有码头的同事都是好人:勤奋、友好、乐于助人。
比赛刚开始,红队就因防守失误让道克兰队进了一个球。阿尔瓦罗高举手臂欢呼起来,接着转向男孩,“看见了吗,小伙子?你看得见吗?”
小伙子没看见。他没注意足球,小伙子与其说在观看球场上前后跑动的球员,不如说在专心致志地察看周围陌生人的海洋。
他把男孩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瞧,”他指着说,“他们要把那只球踢进网里。站在那边戴手套的那人是守门员。他要把住球门别让球钻进去。两边各有一个守门员。他们把那只球朝网里踢,就叫射门。穿蓝衣服的队刚刚射进一个球。”
男孩点点头,但他的思绪显然在别处。
他压低了声音,“你想上厕所是吗?”
“我饿了。”男孩悄声说。
“我知道。我也饿了。我们得习惯一下。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看看能不能搞点薯片或者花生来。你喜欢花生吗?”
男孩点点头。“什么时候中场休息?”他问。
“快了。但首先那些球员要踢得更卖力,会有更多的射门。快看。”